热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96期“热”专题活动。

塞纳河自南向北，从温带大陆性气候的勃艮第，穿过温带海洋性气候的巴黎，最终流入温带海洋性气候的英吉利海峡。

关于温带海洋性气候，所有的书上都是这样写：“全年温和湿润。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全年降水分配较为均匀，冬天雨量较夏季多。”所以巴黎大大小小样式繁多的建筑上很少见到空调这样东西，那些用不同的几何形状按照不同的规律排列组合而成的各色建筑风格得到了最好的保留，但也给这场百年未见的高温埋下了一场伏笔式的隐患。据说在亚洲东部太平洋西岸时常见到的40度盛夏，在这片以浪漫著称的土地上似乎已是半个多世纪不曾见过，上一次见到还是在1947年的7月，《巴黎和平条约》签署后的第一个夏天。

热浪炙烤着落地窗外灰色的停机坪，扭曲了直射下来的北纬45度的太阳光。艾伦觉得这像个隐喻，同时也庆幸自己只是在这里转个机，他并不需要直面外面百年难得一见的毒辣太阳，而戴高乐机场的空调足以让这里一年四季都保持恒定的温度。日光穿过玻璃投射到洁白的砖地上，艾伦下意识眯起眼睛，蓝色双瞳里微弱的光亮顺着阳光的去向，最终落在不远处洁白的钢琴上。

艾伦对钢琴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从艾伦记事起，他和妈妈租的老公寓里的那台不知名的二手钢琴，到后来父亲将他们母子接回家之后给他买的施坦威，钢琴的黑白琴键带动琴锤敲击琴弦发出的清澈声响伴随他度过了近乎整个人生。艾伦的挚友曾这样打趣，“你应该是全世界的企业家里琴弹得最好的，全世界的钢琴家里生意做得最好的”。

其实艾伦和这位挚友的感情也是一样的深刻，至少艾伦这么认为。艾伦今年37岁，他在20岁那年认识了他的挚友，两个人亲密无间。艾伦的女友还吃过他这位挚友的醋，但好在后来她还是接受了艾伦邀请这位挚友当伴郎的请求。只是艾伦的儿子都出生了，身材高挑容貌堂堂的挚友还是单身。以至于艾伦一度感到很抱歉，“或许是你当我的伴郎这件事给你带来了一些厄运，你才会一直单身。”但挚友耸耸肩，“倒怪不了你。毕竟Voir的那份办公室恋爱禁令才是我一直不敢对我的青梅竹马表白的罪魁祸首。”

一晃十七年过去，如今挚友也结了婚做了准爸爸，可艾伦和挚友却因为生意上的事冷战了半年有余。艾伦如今接了父亲的班做了城市银行集团的董事长，而挚友得了Voir集团创始人的赏识，接手了Voir集团。生意没见好到哪里去，但昔日城市银行集团和Voir集团创始人的恩怨似乎延续到了他们的头上。

说起来挚友这个董事长的位置还是艾伦亲自给他的，彼时艾伦这么对他说，“城市银行集团完成了对Voir集团的收购。但你知道，我很忙，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管两家公司。所以我想把Voir集团交给你，不仅仅因为你是我的挚友。”

其实这本该是一件好事，坏就坏在他刻意隐瞒他的挚友长达十七年，所以当时这位来自亚洲东岸身材健硕的男士捏紧了拳头，“抱歉，艾伦·波旁先生，我想向您提出辞职。”

艾伦早就料到了挚友的反应，所以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投资协议复印件，“你知道你最珍视的发小拉斐尔·沈，他的胜鸿集团也有一部分股权在我手里。如果你今天要辞职，我既然能恶意收购Voir，我就能恶意收购他的胜鸿。你知道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钱，而收购他的企业也是我们的股东喜闻乐见的事，希望你好好思考再做决定。”

挚友算是被胁迫着接下了这个位置，但随后艾伦迎来的就是挚友的消极怠工——还是艾伦那么认为。艾伦觉得挚友不可能只交得出一份连着两个季度都在下跌的财报，于是去询问挚友。他蛮想从挚友那里得到一些别的解释，可挚友却只和他说“各类业务都在萎缩。我们打算梳理下业务，裁撤合并一些不盈利的业务线。”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办公室里也只有艾伦和挚友两个人，于是艾伦直接就冲着挚友发了火。挚友只是静静地垂着头站在离他不足2米远的地方，不像是多年的挚友，倒真是老板和下属。艾伦当时就气得摔门而出，随后在顶楼无人的电梯间里站着发了好久好久的呆。

艾伦突然感到没来由的烦躁，繁忙的戴高乐机场人来人往，可那架钢琴却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就好像此刻的他自己。艾伦站起身，走到钢琴前坐下，双手轻轻抚上那已然掉了漆的键盘。熟悉的旋律自他手中流淌出来，一时间周遭的嘈杂归于寂静，戴高乐机场仿佛变成了深蓝如墨的夜空下退潮后的海滩。静谧的月光伴着阵阵清凉的风，而艾伦独自一人漫步在湿润的海滩上，享受着独属于他的片刻宁静。

心里的烦躁被驱散开，身旁不知何时来了个人，艾伦下意识给他让了半架琴。

其实艾伦的挚友也会弹钢琴，不过是认识艾伦之后被艾伦教会的。艾伦很喜欢德彪西的《月光》，恰好他的挚友也是。艾伦知道这曲子难是难了点，但四手联弹就相对容易多了，于是就忽悠着挚友上了这趟贼船。挚友那时候是真的菜啊，挚友小时候完全没碰过钢琴，所以最初的时候堪称是毫无天赋可言。于是艾伦就从最基础的《小步舞曲》开始教，可挚友僵硬的手指似乎在嘲讽艾伦所谓的“和挚友四手联弹”不过是一出痴人说梦式的妄想。

艾伦心想要不算了吧，毕竟正如挚友的中餐厨艺他也学不会一样。但这个男人的坚韧程度远超艾伦的想象，于是从一开始的僵硬，到后面能够弹出一首完整的《小步舞曲》，到后来他们时常四手联弹，弹得刚好是他们都很喜欢的《月光》。他们是兄弟，也是老师带学生。那时的挚友手不太稳，容易错，所以艾伦时常不动声色救他一手，顺便教会了挚友什么叫和弦。

此刻的琴声优美和谐，只可惜挚友不在身边。挚友又怎么会在这里呢，他应该在陪着他怀孕的妻子才对。

曲子到这里渐渐变快，搅乱了艾伦本就不宁静的心绪，最终成了一个不和谐的错音。艾伦其实很讨厌这样的不完美，只是这不和谐的声音只持续了不过半拍，就被身边不知名的伙伴不动声色地用另一个单音接住成了和弦。

这突如其来的默契让艾伦的心情多少安定了一些，却也让艾伦更加想念自己的挚友。

彼时艾伦和挚友也是这样默契，这种默契延续到了学校里，甚至一度有人以为他们是特殊的关系。但艾伦每次都淡淡摆摆手，“我有女朋友，不是身旁这个”。他们一起上课，一起参加社团，一起做毕业设计，又一起参加招聘会。艾伦和自己的父亲装不认识，随后眼睁睁看着父亲和父亲的“冤家”一起试图争抢他的这位挚友。

其实父亲的这位“冤家”，也是父亲的挚友。艾伦依稀听父亲说起过，本来两个人是很好很好的兄弟，“就像你和你的挚友那样”。但后来学校举办了一场创业比赛，兄弟俩没有做同一个项目，这就有了高下，于是从此就成了冤家。“我跟你叔争了一辈子……好在最后他的公司是被我收购了，也算我赢了。所以艾伦，你要对你的挚友好一些，他是个好孩子，我和你叔这一辈子也就在这一个人身上达成过共识。”

艾伦满以为自己和挚友是可以好一辈子的，可是随后父亲的一句话击碎了艾伦所有的幻想，“所以你叔希望能通过你的手提携一下你的挚友。你这位挚友哪里都好，偏偏胆量太小。他本可以统领整个Voir集团，却总觉得自己不行，所以偏安一隅。你叔叔希望他能有所成长，而我也希望你能够锻炼一下你的管理技能。”

彼时是在父亲这位朋友家里的酒庄，白葡萄和白葡萄酒的香气令人迷醉。艾伦当时想过拒绝，只是艾伦并没有喝醉，他的理智告诉他，两位长辈提出的这个请求对自己的挚友来说只有好处。毕竟父亲的这位朋友一生不婚，他的确需要一个人接下他的公司；而这对于挚友来说，也是绝无仅有的好机会，不论是对于他的名气、财富，还是个人能力。

只是代价，恐怕就是艾伦和挚友十七年的感情。

曲子的旋律渐渐转缓，而后停止。周围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而后连成一片热烈。艾伦希望身旁的人是他的挚友，他觉得不如干脆就沉浸在这种幻想里好了。他没有抬头，“谢谢。你弹得很好。”

没有迎来意想中的回应，身旁的男人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西装的面料相互摩擦。这声响很熟悉，艾伦抬起头，身边的挚友面容熟悉，只是眼角多了些以往不曾见过的沟壑。他轻轻勾起一个温润的笑，“今年夏天这么热，你就别冷着脸了。说起来今年的葡萄酒应该酿得很好，回去喝一杯吧。”

“你怎么……怎么在这里……”

“这话该是我问你，你闷声不响一个人去波士顿，难道只是为了偷偷看看我？我去波士顿聊一下那几个不服气的高管，顺便陪陪我老婆，她预产期下个月。”挚友笑起来，一如往昔，“好了，时候不早，我们该登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