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
1
老唐今年68岁，突然的偏瘫对他打击太大。他的左手已经完全丧失触觉，左腿还好，经过一个多月的针灸终于恢复了部分知觉，不过还是使不上劲，得靠拐杖杵着才能下地行走。
老唐是突发脑溢血偏瘫的，那时小唐还在温州，当他带着媳妇高敏从一千多公里外，连夜赶回来的时候，老唐已经苏醒了。刚经历过手术的老唐，躺在病床上逐渐有了痛感，浑身难受，右半身不听使唤般躁动。这对刚经历头部手术的病人是特别要命的，小唐开始的时候用双手压住老唐狂躁的手脚，奈何老唐力气太大，后面只能在护士的指示下绑住老唐。小唐对老唐的照料还算细心，这举动却让老唐窝火，成了老唐的心病。
老唐原本是个左撇子，出院后，左手失去触觉，身体的不便使得他的脾气更坏了，血压还是偏高，每日得靠降压药维持。老唐和小唐的关系也逐渐紧张起来，倒霉的却是高敏，她小心翼翼地端茶倒水，饭也遵从医嘱弄成清淡的。吃惯了大鱼大肉的老唐不领情，常是一抬右手，就把饭菜打翻。这时候，老唐媳妇顾太荣插嘴几句，却引来老唐破口大骂，如同泼妇般全然不顾他往日里装出的知识分子形象。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余，过了农历新年，高敏终于忍受不了老唐的怨怒，跟小唐抱怨。于是，小唐准备找老唐谈谈，不过此事颇为困难，自从老唐左手失去触觉，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听不进别人的言语。老唐活成了一个人，他有时候自言自语，有时候对着西归的斜阳一坐就是一下午。
顾太荣看着丧气的老唐，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她嘴笨，结婚四十余年，总是老唐说得多，她说的少；生活中也是什么都听老唐的，她这个农村女人没读过几天书毫无主见，老唐高中毕业在村里好歹算是个知识分子。
顾太荣只对小唐说：“你还是别跟他说了，到时候又要吵，他血压还高，禁不起。”
小唐只好作罢。这些年，小唐走过不同的城市，经历过不同的人生，从年少的叛逆，到青年的迷失，再到中年的落拓，终于平和。他想起姐姐，想起这些年来父亲对他和姐姐态度180度的翻转，竟有些心伤。
2
老唐儿女双全，老大是女儿取名唐小秀，老二是儿子取名唐大腾。从这取名的态度，约莫可以理解老唐。他这个人思想有些守旧，以为儿子才是传家立业的根本，就如同他的两只手，大腾是他的左手，自然是最重要。
小时候，大腾果然大闹腾，惹了不少祸。记得有一年油菜花开的时候，大腾自制一把宝剑，在别人家的油菜地里大展拳脚，像一个剑客，一刀挥出去，一大片倒下，那种满足感让大腾丰盈起来。只几分钟，约莫一亩多地的“士兵”被他斩杀在地，大腾狂哮：“我乃常山赵子龙，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谁人与我一战？”与之一战的人确实没有，但菜地-主家见状，瘫倒在地，连哭带吼道：“你个龟孙子，造孽啊！”
此事对老唐打击颇大，那时他正竞选村长，菜地-主家嫌老唐赔偿太少，大闹会场，老唐的刚萌芽的政治生涯就此结束。老唐一向孤傲，自此以后，对村干部嗤之以鼻，与村邻的关系也大多紧张。
大腾自是吃了好些苦头，屁股蛋子火辣辣地痛了好几天。从这时开始，大腾就暗暗与老唐较劲。老唐书念得很好，好过那些下乡来的城里人，但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没念成大学，心里十分遗憾，于是就希望小唐能上个大学。但大腾不这么想，他对读书不感兴趣。
初中的时候，大腾喜欢上班级一个女生，用老唐给的学费买了一个发卡和一辆自行车。发卡用盒子包装好，连同一封信送出去，自行车原本是打算用来载那女生一同回家的，可还没等放学，那女生就哭着把大腾送的东西悉数摆在班主任的办公桌上。
老唐把小唐领回家教训一顿，第二天，小唐离校出走了。他带走了自行车、十斤米、一条狗和十五块钱。小唐打算去深圳，那时候他并不知道深圳有多远，只是听同班的小伙伴说深圳遍地是黄金，他就信了，但内心还是有些害怕，所以他带着那条狗，在赶路的时候好有个伴。当走到县城的时候，暮色已浓，他原本打算找个旅店休息一晚，可囊中羞涩便卷缩在公园的长凳上睡着了，直到半夜凉风把他惊醒，他起来时，自行车和狗都不见了。大腾心生悲凉，又恐惧，就大哭起来，这哭声引来了联防队，于是匆匆结束了他的离家之旅。
此事把小唐的班主任吓个半死，便找到校长，校长再找到老唐，开除小唐似乎已成定局。
老唐瘫坐在走廊上显得十分无奈，他看到橱窗里光荣榜上还挂着女儿唐小秀的照片，小秀去年考上省城的重点中专，在这小地方算是一个奇迹了。老唐回头又看到卷缩在角落里的小唐，心中徒然伤悲起来。
3
老唐出生在一个贫农家庭，那时算是极好的。他的记性很好，在那个年代成绩自然也很好。在那段特殊的岁月里，他的左手写得一手好字，当过宣传干部，有过一段辉煌的记忆。
老唐19岁那年，村里来了一批城市青年，其中一个叫英子的女孩长得很是漂亮，这吸引了好多村里的单身男子，老唐也不例外。英子不理旁人，唯独与老唐还有公社书记的儿子马杰走得最近，三个人形影不离，是最好的朋友。
他们一起出工，一起学习，连公社最重要的活动都是三个人一起。老唐常常形容，英子和马杰是他的左右手，英子是左手，马杰是右手。马杰就骂他重色亲友，其实马杰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他不是左撇子，所以正好和老唐相反。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第二年夏天，有一件事彻底改变了他们三个人。
有一天，公社书记兴高采烈地对他们三个人说：“省城师范大学要招生了，我们公社分到两个名额，到时候镇高中吴校长出题选两个成绩最好的报上去，你们三个早点准备，别到时给我丢脸。”老唐知道书记这话是说给马杰听的，但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马不停蹄地回家复习。
他刚跑到家的时候，英子就追了过来。英子在背后喊老唐的名字，老唐一回头，看见气踹嘘嘘的英子和她起伏的胸部，脸一下红了。
他吞吞吐吐地问：“英子，你一直跟着我吗？找我，找我有，有什么事？”
“嗯，这次机会太重要了，如果考上我就能回城了，可是，可是我舍不得你，我，我喜欢你！”英子低着头，小声说道。
老唐环顾四周，终于骨起勇气一把抱住英子，他兴奋地说：“我们一起考上，一起走！”
那天下午，老唐的左手暖暖的，那股暖流一直从指尖传达到心底。他牵着英子的手，跃过大山，跑过水库的大坝，并排躺在荒无人烟的田埂上。他们倾诉着彼此的心事，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仿佛永远不会分开的样子。
论成绩，在公社里老唐称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对此，马杰也是心知肚明，他大抵也是放弃了这次机会。但公社书记怎么舍得放弃，在他看来，成绩哪有那么重要，最终的名单还不是他说了算。
果然，最终的成绩老唐是第一，英子第二，马杰倒还不错考了个第五。
不过这排名，老唐也是很多年之后，才从英子口中得知的。那时候，他已经和邻村会计之女顾太荣结婚了。
4
老唐的女儿唐小秀来看他的时候，老唐眯着眼，从夕阳的夹缝里看到了英子的笑脸，那笑脸由干净转变成邪魅。然后老唐想起英子对他说的话，英子说：“如果当初我不答应书记和马杰一起走，你也去不成，认命吧！”老唐摸了摸左手，毫无知觉，就如同那天英子的那张脸。
小秀看着老唐眼眶的泪水，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她低下身，握着老唐的右手嘤嘤地说：“爸，别伤心了，我看你来了。”
老唐回过头，看见眼前的小秀，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微光。他握紧小秀的手，说：“秀啊，爸对不起你，要不是爸当初放弃你，你何至于现在这么苦！”
“爸，别这么说，过去的事不提了，我不苦，祖洪对我很好，我们过得很幸福！”小秀回答道。
小秀悉心地照料着老唐，他的脸上渐渐有了些笑容。两个外孙在围在他的身边，嚷着让他讲讲过去的事。老唐半眯着眼，说：“孩子啊，别看外公我是左撇子，我左手写的字可比你们右手写的都好咧！”于是，老唐的思绪又回到那些辉煌的岁月。
老唐自小秀到来之后，心情大好，逢人便说：“还是女儿好，贴心！”别人常顾忌他的病情常不与他多说，其实他们心里想的都是：“妈的，你以前可不是这样，你那儿子不是你的命根子吗！”
过了约莫有一个月，小秀不得不回夫家，她的公公去世了，走得有些突然，丈夫祖洪把公公送达医院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
小唐带着姐姐一路飞驰，家中就留下顾太荣和高敏照顾老唐。
高敏年龄比小秀还大些，又是外地女人常常不懂得老唐的意思，显得很笨拙。老唐对此很不满意。小唐刚带高敏进门的时候，老唐就强烈反对，但这些年，老唐的反对反而促使小唐下决心和高敏在一起。于是，老唐的脾气又上来了。
小唐帮姐夫料理完后世回家的时候，高敏已经打算回娘家了。小唐劝阻不听，老唐又赶她走，一家人终于吵翻了天。
小唐一气之下，带着高敏和母亲顾太荣去了温州。
这样，老唐成了一个人。
5
老唐躺在床上，周围很暗，他看到很多扭曲的影子跑进他的身体。他想赶走它们，可左手没有任何触觉。周围很安静，连蛙声和蛐蛐的叫声都没有。忽而，老唐听见冥冥的咒语，仿佛来自那远古的上神，他抬起右手，用木炭在床沿上记录着，那些文字曲折不堪，如同梵文。
老唐看见一些五彩斑斓的光，把他的身体抬起来，然后一直飘，一直飘，飘到那个下午，老唐瘫坐小唐初中学校的走廊上。
他看着自己踉跄的步伐，走进校长的办公室，掏出全家的积蓄包括小秀的学费放在校长的办公桌上点头哈腰。校长终于松口，小唐的处分从开除变为留校察看。
老唐第二天，立马赶往省城，把小秀接回来。老唐对小秀说：“秀啊，你弟弟不争气，可他不读书就完了；你从小就听话，将来怎样都有好前程，再加上你这学费实在太贵了，咱家还欠着银行贷款，只能委屈你了。”
小秀抹着眼泪没有说话，她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父亲的决定，从小到大，父亲什么都依着弟弟，可内心还是如刀割般心痛。
此后，小秀去了温州，跟着朋友进了厂，她勤奋踏实，每月都往家里寄钱。后来领导器重，做了小小的管理。再后来，小秀认识了祖洪，他为人忠厚老实，两人一见如故，没有婚礼，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有一张结婚证就成了一家人，却过成好多人羡慕的样子。
而小唐，在初三的时候还是辍学了。他纠集了一大帮同学和当地的混混干了一仗，因为影响巨大，被息数逮捕，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散漫的社会青年。老唐无奈，帮小唐找了一个木匠拜师学艺，可小唐吃不下苦，只三天作罢。后来小唐去了深圳，却经历了传销。再后来，在姐姐的帮助下小唐前往温州，姐姐出钱帮他报了驾校，小唐对此颇有天赋，得以谋生，常年开着大货车全国各地跑，收入还不错。前些年，没存下钱，多数都进了各式女人的腰包。直到临近不惑之年，终有所顿悟，才寻得高敏，过上安定日子。
老唐感觉手中挥舞着一张长长的袖带，一直挥，一直挥，他终于看见那张梦寐以求的入学通知书。他看着自己拉着英子的手，在大学的校园里，跑啊跑，直到夕阳的尽头。
他的眼前是英子的笑脸，在一片光芒里，闪耀着，闪耀着，直到那光芒逐渐散去，老唐终于感觉到他的左手举起来，举起来，高到他永远都到不到的地方。
文|郭小郭
图|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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