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说真话的人，离开了

文｜水清心宁

当老师这么多年，接触最多的就是同行，而给我印象较深的，老刘算一个。

刚认识老刘，我读初三，老刘还年轻，是我的班主任。

初二时我们的班主任严厉而死板，大家团结一致和她对着干，以致于闹得无法上课。听说老刘是主动要接我们这个班的。

老刘的第一节课，没有像其他班主任那样拿中考迫在眉睫进行反复轰炸，也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制定全面而周密的规章制度，也没有如临大敌般开始紧张的毕业复习。老刘夹着一本小说，一身轻松，面带微笑，说我们刚见面，先聊聊天，熟悉熟悉，以后好做朋友。老刘用手抓理几下头发，接着说，下面的问题，一定要想好了再回答，可以单独思考可以同桌讨论：你们是为了什么来学校的？我是为了什么来的？

我们并不买老刘的场子，知道又是套路，套近乎做我们的思想工作。还让我们“想好了再回答”——这话我们天天听，可哪次不是“想好了再回答”紧跟着就是要求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姓名？

看着老刘气定神闲地等大家思考他的套路问题，我们在台下个个撇嘴乜眼，心里满是不屑，专等着一会儿就要到来的长篇大论。

老刘却翻起他的小说来，这是真的在给我们充足的时间思考啊。那就不要再说什么了，坐正身子，停下手头上无关紧要的事情，看样子，真不能用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来搪塞了。至于他来是为了什么？这个，不好说，等会儿听他自圆其说吧。教室里一点点地安静下来，连大嘴也不再嘀嘀咕咕，伏在桌上，若有所思。

有五分钟的样子，老刘从他的小说里抬起头来，目光逐一拂过我们，依然微笑。来，大家说说看，你们为了什么而来？你们觉得我又是为什么来的？老刘重申刚才的问题。

大家的答案基本一致：我们来是为了学习，你来是教学的，工作的。

学习的和教学的怎么非要走到一块儿呢？老刘又问了一个看似平常我们却从没想过的问题。

你不教，我们怎么学？大嘴张口就来，我们哄堂大笑。

老刘没笑，一本正经地说，你们笑是什么意思？赞同还是反对？

赞同——几个拖长腔伴着嘻嘻哈哈的笑告诉老刘我们的意见。

你们肯定这种说法？老刘似乎对只有几个人赞同还不甚满意。我们齐声高呼，赞同——

那好。也就是说，你们都认可这个事实：你们来是学习的，具体说是即将面临的考高中；我呢，是来教大家学习的。并且呢，你们刚才的意思是，我不教，你们没法学，或者说你们学着可能不轻松。对吧？

一节课，老刘就只给我们达成了一个共识：师生之间的关系——我们是为了考上理想的高中而来的，老师是来帮助我们考高中的。

时间一长我们和老刘开玩笑，问他，既然有你帮助我们，我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吃苦地学习？老刘说，我只能帮你们，又不能替你们。再说了，有些时候未必就能帮得上，有些时候未必就不是帮倒忙。

当时觉得老刘这话特别经典，虽然不很明白话里的道理，总觉得顺溜，像出自哲人之口。现在当了多年老师，才慢慢悟出其中的道理来。直到现在，我每接一个班，第一节课，一定是和同学们一起把这个关系梳理清楚：学生是来学习的，老师是来帮助学生学习的。因为从那节课之后，我们从内心里觉得，任何时候，都没有理由和老师对着干。

后来老刘也惹我们不高兴，其实往往是因为我们学习上懒散，思想上的松懈，被老刘发现，批评我们，我们才不高兴。他总是拿那句话来问我们，如果他不那样要求，我们是不是会学得更好？而那句话，像一面魔镜，一下子照出我们真实的内心来。

像这样的经典话语老刘还有不少。有一段时间我们班有抄袭作业的，老刘知道了，也没批评，只让我们思考一个问题，我们是为了什么而写作业？老刘三言两语的点拨，我们明白了作业的真谛：写作业是为了巩固当天所学，检查有无疏漏而已。

这些看起来像是浅显的大道理，对于忙于各科作业和考试的我们来说，真的没有静下心来认真思考过，是老刘，让我们清醒地认识到每一件事情应该持有的正确态度。

也是工作多年之后，忽然有一天听到有人说“是猪就不要怕开水烫”这句话，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老刘。

那年我们县里的高中，中考前临时把体育列入考试科目。虽然是地方行为，考试依然严格而认真。平时我们没锻炼的习惯，初三更没时间，考前突击练习自然没多大把握，体育考试前一天大家情绪都有些低落。

老刘来了一句，已经脱胎成猪，就不要怕开水烫！该跳的时候只管使劲往前跳，该跑的时候，只管使劲往前跑。想那么多干什么？

也就是老刘的这些大实话，让我们放下思想包袱，体育大都考出满意的分数。当年我们那个班，像烫手的山芋，结果老刘硬是帮我们考了五个县重点高中。这在当时的那所学校是史无前例的，老刘也因此幸运地成为最后一批为数不多的转正的民师。

没想到老刘突然辞职了。听说是批评一个上课玩手机的学生，学生不服，走的时候拧身骂了老刘一句，老刘让他站办公室反省。孩子回家给家长说老师体罚，家长立即跑到学校吵闹，老刘当着家长的面扇了学生一耳光，说这一耳光是连家长一块儿教育的。

谁知道家长正愁着手里没有老师体罚孩子的证据，当下就拉着孩子去了县教育局。接下来，学校受批评，老刘受处分。差两年就退休的老刘，毅然决然地辞了职。我们听了都不敢相信，好不容易在教育上熬了一辈子，说什么也要坚持到退休啊，毕竟两年不长。

有一次回布湾，我在街上见着老刘，真的没上班了。老刘开快餐店，生意红火，手底下雇了十来个人帮忙。老刘说，现在挺好的，至少比当老师舒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