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609年,春
轻烟缥缈的江面,龙凤花灯挂在客船首尾,她合上书卷,困意笼上心头,藏在芙蓉花瓣间的芳心。她面容含笑,如一朵初绽的牡丹,绯红的面颊无法藏匿半点心思,正如百花齐放的春韶无法藏匿芬芳和暖意。待到河面都是莲花形花灯,他把她叫醒。
两人刚推开画舫的窗格,无奈遇上了一场大雨,熄了那美丽的灯火。他站在高楼向下俯视,琵琶声回荡在耳畔,岸边皆是撑伞与借伞的少男少女,构成的风情浪漫的水墨画。
楼下传来戏子的唱腔:“……粉黛倾城,剑如虹……香消玉殒,春昼短……”那声音婉转动人,却透着看穿世间沧桑与凉薄的哀绝。
他握住她的手,她依靠在他的肩头。
哐!
身后的门被破开。
一群穿黑色夜行衣的人,提刀冲了进来。
难以分辨拿着刀剑那些人的脸,只看见那个黑衣白袍的身影快速穿过他们。
他们像一对默契龙凤,手中的剑如雷鸣和闪电,片刻功夫,脚下躺倒一片。
她和他对视,默契地一笑。
后来,他无数次想,如果时间,能停在那一刻就好了。但时间不会停止,像翻滚的车轮,像落入池塘中一滴冰冷的雨水。今生未了的缘化成执念,等到河枯山平的那一刻也要与她聚首。
M2020年,春。
微弱的阳光透进客厅,室内没有开灯,光线较为幽暗,古风纯音乐萦绕耳畔。
没来得及安慰失恋的闺蜜两句,不胜酒力的沐晴却先喝醉了。
她隐约听见手机响了一下。
花风坐在她对面,发给她一条消息:“我有点事,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哦。”
然后,是啪嗒关门的声音。
再睁开眼,她看到一个白衣黑袍的大侠,他说自己是鹤雷山庄的温云鹏,并且手把手教她舞剑。她生疏僵硬的姿态,让温云鹏连连叹气:“一千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会饮酒。而且,你把我教给你的剑法全忘记了。”
窗外暗紫深蓝的天,不柔和也不凶煞,这里嗅不到一丝杀机。他看向窗,问:“这里的夜晚,怎么没有星子?”她淡淡回答道:“和平年代,七仙女也需要一个点灯的理由。”
闹铃响起。
沐晴在床头柜附近不停摸索手机,却摸到一只温热的手,她毛骨悚然,猛地睁开眼,竟看见昨天梦里教自己舞剑的男子,他站在床头,正凝视着自己,腰间还配着把银白长剑。她记得那剑的质地,很沉,舞动时会发出龙吟虎啸的声响,像一道光,让邪祟不敢轻易靠近。
昨晚,温云鹏没有陪她练太久的剑。
他说,自己是怕剑光的,而且,银器这类的金属会将他灼伤。
但他还是坚持佩剑。
因为他说,这是把心爱的宝刀,陪着他出生入死,他也会不离不弃,直到脉搏停止,灵魂也灰飞烟灭。
一想到温云鹏有致命弱点,沐晴便没那么害怕了。
她假装不经意,触了触他的手,他身上的温度,时冷时热,像温柔英雄,有时也像隐藏秘密的鬼魅。
他开口道:“你还记得我吗?”
她茫然摇头,显然已经忘记那百年山庄,江湖剑影的过往,更别提与他名扬万里,卷轴深藏的故事。
她准备去洗漱。走到客厅时,脚步停了下来,看见墙壁上多了幅水墨画。她看了会儿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温云鹏走过来,轻抚着她的双肩道:“此画名《春昼短》,又名《梦中梦》。朦胧之境,残缺的一半,代表有一个人已经死去。”
“以命换命,献祭此画。”他又说道。
这是温云鹏“侵占”她家的第三天。
但她觉得他们仿佛相识已久。就像这把剑,还有墙上的古画,尘封了不知多少秘密。她始终没开口问他。
手机里收到一条新的通知:“为防止病毒扩散,请广大市民朋友尽量呆在家,不要外出,更不要聚众。”
花风发来一段视频:百货商场空了。那些卖美妆服饰和玩具的专柜全部关门、关灯,整一个层就像是幽深的广阔洞穴,一眼望不到头。商店的货架上只有薯片、辣椒酱、酒、大米、青菜和酸奶。
她回了花风一个哭的表情,告诉她,自己一日三餐都在食堂吃员工餐,家里没余粮了。完成一天的工作,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她不得不出门采购。
“沿当前位置,向东出发,直行200米……”沐晴是新住户,才搬来小区七天而已,还十分依赖导航。
听见导航的声音,温云鹏似乎被吓了一跳,然后又恢复他那副紧绷的神情。
他警惕性很高,但总是闷闷不乐,俊朗的脸庞,一副要与人生离死别的样子,沐晴已见怪不怪了。
如花风所说,这座城市,真的变得空旷。
没有运渣车一路滴淌的污水,地面日复一日变得干净,微风带来些许清爽,清洁工直起了腰。
走到百货大楼,夕阳已消失不见。一个女孩倚着墙站立,似乎玩了很久的手机。
温云鹏继续朝里走。她冲着他的背影道:“这是一个不需要“侠”的世界。你不如收起你的剑,去应聘一个小区保安,这样的话,你既能生存,也可以从我家搬走。”
温云鹏转过身看她:“你不欢迎我?”
“我已经收留你三日了,邻居和我姐很熟,他们见了会误会的。所以今天,我不会让你进我家门了。”
就在这时,有三个人朝玩手机的女孩围了上来,抢走那个女孩的单肩包。女孩低着头,目光闪躲,就任由自己的包就被他们抢去。
沐晴上前拦住那三人:“当街抢劫,要不要脸,赶紧把包还她。”
话音刚落,她感觉一股大力将她拽着,沐晴迅速被拉回到温云鹏身后。大侠威严的目光一扫,三个乌合之徒的气势瞬间弱了。
他赤手空拳将他们打趴下。
沐晴刚准备报警,只见那被抢的女子拔腿就走,她大喊:“你的包不要啦?”那女子装作没听见,走得更快了,甚至连鞋都跑掉一只。
温云鹏困惑地看她。沐晴摇摇头,叹了口气。她没有注意自己拿反了包。只见包里掉出来一袋透明包裹,包裹里面有白色粉末,地上趴着的三人看见白色粉末都过来抢食。
大侠将四人全部送交了警局。
在出示完健康码,又被要求出示身份证时,沐晴看了眼这个古代人,略显尴尬。她没有想到,他一言不发揽过她的腰,像一道光,在楼与楼之间横条,身后并没有反派的追捕,可他的速度还是那样快,快到离谱。她差点尖叫出声,但捂住嘴,看四周的霓虹像是奔腾的雷电,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涌上心头。沐晴问他,是怎样操纵风的。
他的回答是:“心神合一。即使没有剑,风也可以被当作武器。”——逃跑的武器。沐晴闭上眼,在心里说。
遇见他以后,沐晴就频繁做梦。她的每一个梦,都和墙上那幅《春昼短》有关,今夜敷完面膜,她想将画取下来,却被他按住手:“不可以。”
沐晴用笑意以柔克刚:“这墙壁是冰蓝色,与水墨画不搭,等我找人把墙刷白了,再挂上去。”
“不行。”温云鹏不为所动。
沐晴叉腰道:“我以前从不做梦,为何你带画来了,我就频繁梦到你与画上的你?”
“因为你日思夜想的人是我。”
“自恋!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如果有,不妨说了,何必弯弯绕绕?你可知,什么样的人才会天天给别人托梦?”
“什么人?”
“死人。”
“没错,我就是那个死人。”
她打了个寒颤,去触碰他的手指——冰的,比任何时候都冰。她害怕地缩进棉被,他则独自在客厅不去打扰。困意来袭,她还是被自己的鼾声打败……
那一年风霜多于往常,细雪染白了江南的发丝,早春初尝新雨如酒,她面若红霞,眉黛偷心,倾国倾城。她和他都很年轻,如约一起闯荡江湖。而后用了短短两年,他们已走遍五湖四海,一起行侠仗义,匡扶正义。她粗中带细,但少年行事鲁莽,不懂得退让,得罪了杀手界的左右护法,之后又树敌颇多,可他并不自知。
那日在画舫,由于对手的轻敌和大意,他们在外逃过了一劫,但自家门派却遭了大劫。他们先后失去了大师兄和那位幼小的团宠师妹。
为了报仇,他开始乔装打扮,频繁与杀手界的人接触。这让她十分担忧,于是也乔装打扮混入其中。他与那些杀手,呼朋道友,他还让一名女杀手爱上了自己。但她没有被表象所迷惑,因为她知道,他变了,变得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报仇。她不忍看他如此痛苦,只想助他达成此愿。他知道后,给了她一瓶药:“若是身份被发现,你服下此药,便能毫无痛苦地死去。我会替你收尸。”
一天,她被人打晕,再睁眼,看到躺在一旁的他。以为自己身处一间木房里,推开门才发现,原来他们身处一个巨大洞穴之中。这里,就是那群杀手目前的藏身处。
洞口的石门紧闭,她用手摸索,探寻开门的机关。过了不久,一个漂亮的黑衣女人,带着另一位蒙面杀手走了过来。她认得那女人,这就是爱上温云鹏的那位女杀手。她说:“沐晴,你身份暴露,你的温云鹏也被你连累,他中毒了,今天就会死。你愿用你的命换他的么?”
“我跟你换,你别伤害他。”温云鹏给过她一瓶毒药,她拿出来准备服毒自尽。
女杀手将她手里的药打翻:“你和他情投意合,何必轻生。我想要你做的,也不是什么让人为难的事情。只不过遵守约定,将那个人杀了。”
“谁?”
“庄主。”
来之前,她与庄主,商量了一个周密的计划,能使这个庞大而又邪恶的组织土崩瓦解,此刻,她只需拖延时间,将解药拿到手。
她脱口而出:“好。”
站在那个女杀手身后一直低着头的男子,忽然抬起头,他摘下黑色面罩,她才看清他的双眼,像一个陌生人。他说:“我给你的,不过是让心脏脉搏骤停的药。我说过我会去救你。可惜你不配。”
女杀手也冷笑道:“我早说过,她是泄密的内鬼,意图谋害庄主。她会诛你的心,会让你失望透顶。只有我才是配得上你的人。”
温云鹏的房内,有一幅《春昼短》。是当初她亲手画的,她没想到,他会把画也带来这里。这画,画的是他们俩走在一起的那条路,她在左,而他在右。下雨了,温云鹏将撑着的青伞往沐晴的荷花伞这边稍稍倾斜,他们衣袂飘飘,身后是灼灼桃林。
那时,她以为他们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便能有一生共白头的美好结局。
无奈浮光梦影,花落棋局,心如寒冰。
如一个个车轮碾过心里的碎石,发出清脆的声响。
温云鹏发现,沐晴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幅画上,他把扔在地上无情地踩踏。随后又逼着她自刎于剑下。
沐晴的血溅在画上,画卷没有留下一丝殷红。
画中的女子消失了。
两人手里的油纸伞也消失了。
只剩一个孤单的侠客,淋着雨,在路的右侧孤零零地行走。
原本欢喜的题词,也变成了,柳岸玉笛声远,月桥烛灭船空。
这一幕,让女杀手震惊了:“这算什么,啊?画中仙?还是她变成了厉鬼?”
此时卧室里传来不安的求救声,温云鹏从客厅冲进去,只见沐晴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嘴里不停叫喊。他将沐晴唤醒,只见她那双惊恐且带着恨意的眼凝视着自己,随后,他腹部狠狠一疼,烈火灼烧的感觉蔓延至全身。清醒过来的沐晴吓了一跳。她发现银色剑柄在自己手中,她不知自己是怎样挥动那把银色长剑将人身体刺穿的,且手法还那样凌厉和果决,她立马松开了手,望着他扶着腹部,对着她单膝跪倒在地。
她连忙起身去扶他。
他的牙齿被鲜血染红,吐出一口浊气,笑容像是释怀般:“真好,我终于将命,还给你了。”
话落,温云鹏的身影,随着自己周身自燃的火光灰飞烟灭,银色长剑哐当落地。沐晴想去拾起那把剑,但一瞬间,周围的高大建筑,人与霓虹的光,还有那把剑,都消失了。那幅水墨画不知何时现前,一团红光从画中飞出,有一个与沐晴长得一模一样的古装女子朝她走来,像团圣火般融入她的体内。那种感觉并不难受,只是她眉心发热,有新记忆像瀑布般涌入了脑海。
年少时,她陪着一个少年练剑,那少年健步如飞,剑法凌厉……不,他真的飞起来了。他的足底像踩着对风火轮,披风翻腾得像只展翅的雄鹰。他手里的银剑在太阳底下闪着冷紫色光泽。她站着地上为他拍手叫好。
有一次,温云鹏说他要写字,她立刻去大街上,买来宣纸和毛笔,他们在竹笺上刻字,又在地上用石头写字。那些情诗与誓言,见证过他俩的爱情。他说:“你就像一个小太阳,比我此前接触过的那些人,都更温暖和耀眼。”
她感觉温云鹏还在。
因为她嗅到他身上的气息。
他告诉她,他已查清了一切,还复了仇,现在他心里满是愧疚,只愿用自己的命,换回她的。
时间化成了沙漏中,未漏尽的剩下一秒的黄沙,所有决堤的洪水猛兽都静止了,只有他左眼的眼泪,像落入池塘中一滴冰冷的雨水,消失在了无痕的岁月中。她仍想捕捉那一丝一缕,但那气息也渐渐散去,只见画屏前的戏台上,惊鸿的唱腔萦绕耳畔:“粉黛倾城,剑如虹……香消玉殒,春昼短……”也依稀看见,背对着坐在画前的两个人,男子盯着那把剑,红妆女子,则看着红鸾镜中的自己。他们都在剑与红鸾镜里,窥见对方的影子,原来从那时起,就已经注定了两个人的命运。
“啪嗒。”
像落入池塘中一滴冰冷的雨水。她睁开眼,眼里充盈的泪,让隐形眼镜掉了下来。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整个家空旷而又安静。
她打开窗,听见雨打树叶的声音,闻到风载着叶的清香对客厅问安,在20多层的高楼,可以看见晨跑的青年、买菜的家庭妇女、拿手机上班的白领、带孙子出去吃早点的爷爷,他们步履匆匆,渺小而鲜活。桌上还有那天没喝完的酒。手机里昨晚显示的一条消息,是花风发给她的:“我有点事,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哦。”
她看到米色沙发后掉落的那幅水墨画。
画上的侠消失了,只剩一名女子在晴阳底下,在道路的左侧,独自撑伞。沐晴弯腰将画拾起,吹去细小的尘埃,重新挂回到冰蓝色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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