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外婆在老家养着，唯一让人不放心的就是她的精神状态。
自从外公突发脑溢血离世后，外婆觉得他没有离开，还在老宅，外婆老房子里的陈设和外公在世时的一模一样，外婆每天对着已经不在了的外公喃喃自语。
小时我被妈妈寄托给外婆，外婆和外公一直照顾我到读高中，高中离家很远，寄宿。看着他们恩爱如初，我缠着外婆给我讲她的爱情故事。
外婆说:“
你姥爷老家是海南的，俺老家是河北的，真正的天南地北哦，俺和你姥爷是下乡的知青，因为深爱彼此，放弃了回城的机会，选择留在了这个小乡村。”
外婆回忆这件事情的时候云淡风轻的，仿佛只是一个平常的小决定。
“阿婆，你们怎么认识的的呢？”
“你姥爷年轻的时候嘞，英姿飒爽，风度翩翩地，对每个人都客客气气的，谁有困难了他就帮一把，招人待见。那个时候，俺们听毛主席的号召，深入到基层去锻炼。俺身体弱儿，但是那个时候家里就俺一个到了下乡的年纪，小弟还尚在襁褓中，大大是家里的顶梁柱，只有俺最合适，不去不中啊，俺就自告奋勇，坐火车到了这里插队。”
“看电视里的插队都比较辛苦嘞，阿婆，你们那时候呀很苦吧。”
“现在想想都不觉得苦了。刚来的时候，住在临时搭建的草棚子里头，没有那么多床睡，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志们十二个人为一个队，有队长副队长，每个队这个村有三个队。都是六个人，在一间草棚地上铺几块木板当床，睡在一起，地上湿气重儿，太凉臊，俺常常难受。来到这里都是庄户汉儿带头组成的生产队，每个人每天干了多少活计，每次出工，都是算公分，干的多的公分就多一些，每个月除了交粮，剩下的就是大家平分。到了年底分红，买菜，买肉都要有票儿，有钱没票儿买不到。俺每天的工分都比较少，挣得不够自己吃的，你姥爷心肠好，看俺可怜儿兮兮的，脑子活泛，干活麻利又不赖逮，不怕难，不怕累，干完自己的活儿计，就经常偷偷帮俺干活儿，吃的也常常分给俺。时间久了，一来二去的，俺们就熟了，俺从心底里感激你姥爷。”
“是不是那个时候就有点喜欢阿公啦？”
“那俺就不晓得了，俺们都能聊到一起去，因为都喜欢看书，知青队伍里，大伙儿那时候干农活累啊，有书都不看，没书的在就把读书忘到屁股后头了。俺读过的书不多，有机会就捡别人的读过的书读。知青队伍里有人有书，你姥爷看完了，就会借俺读，然后彼此交流读后感。你啥时候都不能忘记读书，读是读不完的，无论遇到什么事儿，都要好好读书，知道吗？”
“嗯好，阿婆，我记下了。然后呢？”
“有一次，早盛天刚蒙蒙亮，他走到俺跟前用俺们那里的话说，我稀罕你。顿时给俺羞的，俺也不知道说啥话了，看到有人出来，俺心里潦嘹儿潦嘹儿的，俺就赶紧拿起桶去喂猪，丢下一句，俺也是，就跑了。那家伙，晚上给俺新奋的，整宿没合眼儿。”
我心领神会的笑了，外婆嘴角也微微上扬。着急的问:
“阿婆，然后呢？”
“俺们开始也是悄咪声儿的在一块儿，白天一起去队里出工干活儿，晚上就偷溜摸出去躺草地上数星星，他跟我讲家里的事情，他家是住海边的，靠捕鱼养活一家人，人也是住岸边上，家家户户都有一条渔船，像富贵虾，东星斑，芒果螺，血螺，象拔蚌，膏蟹，鱿鱼，马鲛鱼，海蛇，值钱的都拿到集市上换钱，卖不完的就拿回家吃。水果也是数不胜数，有菠萝蜜、番石榴、榴莲、椰子、芒果，还有芭蕉、菠萝、橙子、番荔枝、海南柚子、红毛丹、黄皮、荔枝、青椰、糖棕、红椰、龙眼、人参果、木瓜、香蕉、马来葡萄、杨桃、腰果、山竹、柠檬、酸豆、蛋黄果、猴面包、西番莲、神秘果、橄榄、莲雾等果儿。你姥爷总是给俺讲他家里的吃食。俺每次听的都流口水，诶呀，可羡慕了呢，那时候，俺没见过大海是啥样子，你姥爷说就是和这里的山一样，一眼望不到头。”
“阿婆，讲的我都流口水啦，您怎么全记得阿公给您说过的？”
“不是一次说完的，晚上聊的拿些话，怕自己记不住，就叫你姥爷多说了几遍。每次都是不一样的方式说哦，感觉每次都是第一次听，时间长了就长进脑子里了。那段时间，天天做梦自己和你姥爷一起出海捕鱼，上山摘果子。你姥爷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和他大一起出海，好几次船差点被风浪掀翻，却幸运的死里逃生。那俺没经历过的生活，也想象不到是啥样儿。”
“阿婆，当知青可以谈恋爱吗？”
“可以哦，只是有人喜欢说嘴。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嘴不带把门的说漏了嘴儿了，挨了古板队长一通儿敲贬教育，讲俺们败坏社会主义风气，思想龌龊，下流。”
“啊，好像有点严重哦，这样还继续嘛？”
“俺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反正大伙儿都晓得了，就光明正大的在一块儿了。后来你姥爷晓得有政策，可以结婚，就写信回家里，告诉他大他娘，他大不同意啊，说要是和俺结婚就不用回去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呢？”
“那时候，能争取到回城不容易，回去就是工人了，每个月能领工资，比在这强多了。你姥爷那个倔驴脾气，俺怎么劝都没用，没办法，俺们就申请结婚，一层一层的批，办了两年才办好。为啥那么磨叽，后来俺才知道，队长也稀罕俺，不想让俺们在一块呢，挑拨离间，从中作梗，老膈应人了。你姥爷一有空就一趟趟的托人去打听情况，说尽了好话，花了不少冤枉钱，才办下这事儿。”
“队长好坏啊，后来你们都没有机会回去，然后，留下来了？”
“后来，俺和你姥爷都有工作分配，俺们也没有回去，都放弃了回去的机会，就因为这，还被在大会上当众表扬了呢。人有手有脚的，只要勤快，就饿不着。”
“嗯，劳动者最光荣，后来您和阿公怎么生活的呢？”
“你姥爷文化水平比俺高，去了镇上当了中学老师，每个月有八块钱薪水，都用来买盐巴，买油，买棉花做铺盖，俺们一家四口有包产到户的八亩地，按人头分的，一人两亩地，俺们还算多的，一半肥田，一半瘦田。肥田种稻谷，瘦的分为花生地，棒子地，红薯地，菜园子。俺天天下地干活儿，从太阳升起到月亮换班儿，你姥爷下班回来也帮忙干活，生活也勉强过得下去。”
“过得下去也很苦吧，阿婆，我感觉您说的一点都不苦。这里和老家有什么不一样吗？”
“日子过得下去就不苦，心里有希望，苦的也能变成甜的。南方的冬日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生疼生疼的，以前的冬日下的雪可大了，下了雪之后整个儿树上，屋顶上，庄稼地，山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周围也都是静悄悄的，太阳出来整个世界光灿灿的，到处都晶莹剔透的发光，空气都比现在好闻哩，雪有二尺深，不深的水田，池塘都会结上一层厚厚的冰，屋檐下也是冰锥子。瑞雪兆丰年，这句话真不错儿，地里的害虫全都冻死了，地也肥了不少，只要下雪，第二年的地里的收成就不错。到你能玩雪儿了，雪就下的少啦。”
“是哦，我都没怎么看过雪呢。阿公对阿婆很好吧？”
“那年正好碰上下雪，俺快生了，你姥爷去请稳婆，可巧不巧，十里八村的稳婆都没在，俺又肚子疼的厉害。你姥爷急煞了，没时间打报告申请要马车了，偷了队里的板车，下面铺稻草梗，铺上盖体拉。他咬着牙，踏着雪，一脚一脚的走，走快了怕颠着娃娃，走慢了又心疼俺疼的厉害，一路上稳踏踏的拉俺去卫生院，走了四个多小时，可算到镇医院了。疼的俺死去活来的，生了一对龙凤胎，你姥爷的棉袄都热的湿透了。两个娃娃是不行的，专干也没啥法子，可把你姥爷高兴坏了，后面还是交了一半的罚款，那几个年头里啊，给俺们愁的呀。你姥爷坐月子不让俺干重活，不让俺下地，把俺伺候的舒舒服服的，两个娃娃也照顾的好好的，别人的婆娘可没有那么享福，刚生完娃，就下地干活，洗衣做饭，一样儿不少，没你姥爷会疼人，你姥爷可真真是个好汉子。”
“多亏了阿公，难怪阿婆对阿公那么好呢。然后呢？”
“等娃娃们满月了，我才干活，你姥爷还把房子旁边的犄角旮旯也种上倭瓜，扁豆，丝瓜，别人家娃娃经常饿的瘦骨嶙峋，你两舅可没怎么让他们两个娃娃儿饿过肚子。后来，俺和你姥爷盖猪棚，养了一头母猪，你舅舅和你妈妈去外头天天打猪草，养的膘肥体壮的，一年就下一窝猪崽，养一年卖一回儿，猪肉舍不得吃，都卖了，你两舅直哭鼻子，辛苦一年，没吃到猪肉。没得办法嘛，要供他俩上学，家里养的鸡儿，鹅儿，牛都养大了卖，兄妹俩也争气儿，考上了大学。后来，生活也变好了。”
外婆回忆这些往事，一件件的，如数家珍。
外公离世之前在医院一直都是外婆照顾，她不要别人照顾，他很安详的离开的，外婆整个人消瘦了一圈，精神却还很好。因为她觉得外公没有走。
因为这事，舅舅把外婆送进精神病院治疗过，医生说:“通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她老人家，不影响别人的生活，也能照顾好自己，实际上没什么很大的影响，先回家修养吧。如果强硬打破她的幻想，后果可能很严重，有无法预测的风险，如果病情加重了，再住院吧，其他的我们也无能为力了，抱歉啊。”
外婆每天一日三餐都准备外公的饭菜，吃饭时把他的碗筷放在对面桌子上，就感觉外公就坐在对面，一边吃饭，一边和“外公”聊天，都是一些家长里短。还给外公定报纸，放在之前外公用的桌子上，泡茶也给外公倒上，无论做什么事，只要与外公生前有关的，外婆都和以前一样做。
有一回，我问外婆:
“阿婆，您看的见阿公吗？”
她说:
“你这孩子，你阿公不是坐在那里吗？，披着那件羊毛大衣。”
我只看见一件安安静静的外衣挂在椅子上，我哦了一声，不愿争论。
我问外婆，外公现在有没有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外婆说:
“他现在安静许多了，不打鼾了，之前半夜里他总是起夜，吵醒俺。现在俺一觉醒来，他就安安静静睡着。天气好，也不愿意出去溜达了，真是老了，总是坐在房间里看报纸，看书，俺不跟他说话，他就一直看，吃饭也要喊他，越老越变相喽。随他吧，这样也挺好的。”
她又拿起相册和外公说这是俺们刚来生产队拍的合照，现在大家都老喽……
外婆只有在家里能看到外公，家里有外公所有用过的东西，也充满着他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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