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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望去,阡陌纵横的农田里,是数不清忙碌的身影。
无数的农田中,有一条厚实的田埂,笔直的贯穿整片田地。
田埂两边站着各组劳工队的队长,他们神情严肃,不时审视着农田里劳作的身影,然后低头在手里的小册上记上勾勾画画。
扎着长长马尾辫的小淑珍,站在高高的田埂上眺望着,稚气未脱的脸上散布着焦急。
在农忙时节,少有孩童上工区来。看到站在田埂上瘦弱的小身躯,过路的熟人打趣道:“二妮子,你这是要来挣工分吗?”
淑珍听闻,小脸羞红,低下头回避大人们嬉笑的眼神。
细声细气回道:“不,不是,我找我娘。”
话音刚落,又引来一片哄笑。
不远处正在给田翻泥的妇人,操着洪亮的声音高喊:“哎呦,都嫁人的年纪了,咋还成天找娘?多羞……”
“我,我有事……”
瞬间红了眼眶的淑珍,头也不敢抬。嘴边的话还没说完,人就跑远了,身后断续传来队长训斥的声音。
一路跑进家门,淑珍看到了本该在工位上的父母。
身旁还站着一位穿着艳丽的妇人。
淑珍歪着脑袋,妇人衣服上鲜艳的色彩让她不由出神。在淑珍的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见这么明艳的褂子,还有妇人脸上涂着的厚厚艳红,嘴巴也不知沾了哪,通红通红的。
这人,模样真奇怪。
似乎未料到淑珍会突然回来,本来压低声音交谈的几人,看到淑珍时,顿时露出不自在的浅笑。
感知到三人慌乱的神色,淑珍内心的不安也悄然蔓延开来。
妇人在见到淑珍的那一刻,脸上假意的笑容立刻拉扯出更夸张的弧度,鲜红的两边嘴角扯得很高很远。
见妇人向自己走来,淑珍害怕地往后退了小步。妇人好似看不出她的抵触,依旧热情地上前拉过小淑珍,目光上下将她打量一番,嘴里轻赞,“呀!这就是二妮子吧!瞧瞧这双眼睛多水灵,是个讨喜的妮子。”
第二天,泪眼婆娑的淑珍就被还未弄清身份的妇人带走了。
小淑珍摸着身上崭新的棉褂,在娘亲不舍得泪眼中,在妇人急切地拉拽中,在父亲面无表情地神色中,踉跄着步子跨上了牛车。
车子驶出老远,淑珍的娘亲突然从转角冲出,朝着牛车前进的方向喊着:“林媒嫂,停下,嫂,回……”
小淑珍拽着衣袖,红肿的眼眶从出家门就已经被泪水浸泡的模糊,她看不清母亲追赶的模样。可在听到母亲的喊声时,焦急地想探身,却被一旁的妇人按住了肩膀。
她不知道,这将是她最后一次有机会见自己的娘亲。
网图侵删一道清脆的孩童音,打断了老人的回忆。
她睁着浑浊的双眼,认真望着在膝下盘坐的几个孙儿。
小孙女歪着脑袋,疑惑地说:“奶,你为什么要跟她走?你都不认识她!”随即又道,“她把你带走了之后,你们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老人的思绪随着这个问题,又逐渐飘远,“没有去哪里,就是带到了这里,来到你爷身边。”
“奶,那后来你自己回去了吗?回你的家。”
“后来……”老人双目更浑浊了,余下的话在嘴巴了滚了滚后,吁了一口浊气,“后来回去了。”
“你的妈妈是不是很高兴?”
“你们应该叫祖奶!我娘当然欢喜!她做了我爱吃的甜糕,丰盛的饭菜,还有我爹,他这人从不善表露情绪,但我知道,要是我回去了,他心里一定也是欢喜的。”
小孙女却皱着鼻,不满道,“可我不喜欢祖奶,她太坏了!她看着奶给坏人带走。”
老人听后先是大笑,笑着笑着,又“唉”的叹了一声。
这时,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正是老人最小的儿子,也是小孙女的父亲。
他背着光站在门口,即使没有这道光,老人也已经看不清自己孩子的模样。
可那身影实在太像了。
像他还未来得及见面的父亲。
“妈,怎么又给孩子讲这些陈年老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有多久?怎么她觉得恍如隔日。
“好好,不讲,不讲。”面对儿子的责备,老人脸上反倒露出慈祥的笑意。
等孩子们都散开,老人从石墩上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回房之后来到柜子前,这个柜子是唯一一件保留下来的陪嫁物件了。
从柜子的铁盒里,小心翼翼拿出一张巴掌大的老照片。
她轻轻抚摸着手中褪色严重的黑白半身照,渐渐地湿了眼眶。
淑珍11岁那年,被送到了麦家村当童养媳。
被送走的前一天晚上,母亲抱着一个布袋来到她的房里。
淑珍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娘亲从袋里拿出一件件物品。
也就三样东西。
鲜艳没有补丁的套装,光亮变形的银钗,以及淑珍最爱吃的甜糕。
一种不好的预感蔓延全身,淑珍揪着被子低着头不敢说话,她想到了前段时间被送走的春静。
春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村女孩,只比淑珍大一岁。在被送走的前一天晚上,她哭着跑来找淑珍,最后还是被她爹带回去了。
之后,淑珍就再没有见过春静。
如今到她了。
那天从马车上下来后,她们又坐了许久的船,然后走了很长的路。
一路上,林婶会不时询问淑珍的感受,还不忘教导淑珍到婆家后要懂得如何处事。
林婶,就是带走淑珍的妇人。她自称,按照辈份,淑珍得管她叫婶。还说着自己可是方圆几条村有名的媒人,谁谁家的媳妇都是她搭线凑对的。
应是看淑珍一路上情绪不佳,林婶把想到的趣事又屡出来过了一遍。
终于,在林婶口干舌燥难耐时,她们达到了目的地。
麦家村。
网图侵删任由林婶如何拉拽,淑珍就是不愿踏进面前的这扇门。
“淑珍啊!你若是执意要退,那么难做的可不是你和我,而是你爹和娘。”
林婶这一番话,刺痛了小淑珍的心灵,她任命般迈出了脚。
庭院内是与棕红色大门相映的红色屋梁,庭院很大,左边是半圆形的大片树藤,下面用石头砌了一张圆桌。右边是油绿的菜芽,露出来的泥土肥沃疏松。
林婶一路领着淑珍进了内堂,空阔的内堂中间,坐着面带不耐的妇人,淑珍进门时扫了一眼,对上那双犀利的眼睛时又匆匆低下头。余光看到妇人头顶上方挂着一副漆黑的牌匾,朱红色的字迹铿锵有力,淑珍不识字,也没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妇人看到淑珍抬头看向牌匾时,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林婶识得眼色,压着干燥的嗓眼,满是讨好的开口:“麦家嫂子,这孩子第一次出远门,有点害羞,不要跟孩子见怪。”说着转身往旁边走了一步,“麦林,这是淑珍。”
淑珍这才注意到堂内还站着一个小伙,个子高高,长得白净,似乎有些内向,只见他扭捏着身子走来,到淑珍跟前时,耳朵已经通红。
这是淑珍第一次见到麦林,她未来的丈夫。
是的,未来。
她现在才11岁,至少也要16岁才能完亲,也有不少15岁就生娃。
开始两年,淑珍都是同着婆婆睡一屋,一人睡一头,少有交谈,每次等到淑珍洗漱完,婆婆已经睡下。
麦林家中排行老四,老大在外谋职,老二是早早出嫁的姐姐,至于老三,淑珍从未见过,家中也不曾有人提起。
淑珍问过麦林,内堂的牌匾上写了什么?
麦林指着漆黑的牌匾,从左往右念给淑珍听,“进,士,懂了吗?这是我太爷以前考来的,厉害吧!”
淑珍大致知道,只有读书特别厉害的人才能考到。据说以前家族是有大发展的,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又搬回了麦家村。
这些淑珍没有仔细打听,反倒注意到麦林的性子。初时,淑珍以为他是内向不善言语的人,后来才发现他完全不同于想象中的木纳。
麦林想法很多,思维很快,总是笑容满面,高声论谈。
唯有在淑珍面前,他是个害羞内向的小伙。
淑珍13岁那年,麦林16岁。
淑珍正在庭院翻着新土,麦林突然从外头兴高采烈地冲到淑珍跟前,双手用力拉起淑珍满是泥巴的手,不顾淑珍因疼痛紧皱的眉头,嘴里不停喊着,“我选上了,我选上了。”
“你选上什么了?”
淑珍挣脱麦林的手,看着激动的麦林问。
“淑珍,你知道吗,我终于选上我意向的陆战队了。太好了太好了!”说着还原地蹦了一个圈,“我要告诉娘,对,我要跟娘说,我现在也是一名战士了,我很快就能追上大哥的步伐了。”
几天后,麦林不顾母亲的阻拦,执意跟上选拔队伍。
一去,就是两年余。
自第一年收到两封书信后,便再无音讯。
淑珍16岁那年,麦林回来了。
满身破洞的军装,还有包着纱布挂在胸前的右手,沾着大块黑褐色斑点布鞋。
淑珍认出他时,人突然瘫软在地,反应过来后,爬起来拉着他满是伤疤的左手嚎啕大哭。
哭声引来了屋内的母亲,最后三人紧紧抱在一起痛哭。
完婚那天,淑珍收到父亲托人送来的嫁妆三件套,淑珍知道时,立即红着眼眶追了出去,可门外早已没有他人的踪迹。
麦林回来后,只字不提在外几年的事。
手上的伤已经养好了,摘掉手套就会露出残缺的半个手掌。
偏偏那几年战争频发。淑珍发现麦林总偷偷从柜子里拿出那套军装,上面的破洞,淑珍一针一线缝补了,只是衣服上的印迹,怎么刷洗都还是会留在上面。
1944年,麦林还是走了。
穿上那身整洁的军装,告别了淑珍之后,头也不回。
临走前,从兜里掏出一张黑暗的半身军装照。
那年,淑珍22岁。
肚子里还怀着老五。
麦林走后半年,战乱危及百姓,覆盖到了麦家村。
只要见到驻扎在村头、村尾的士兵匆匆跑过,淑珍就会挺着肚子上前打听,可每次都没有结果。
她不断安慰自己,没有结果,就是好的结果。
后来,不管白天黑夜,耳边总是炮火连天,淑珍已经跟随着大部队躲进了窑洞。
可她的心,早就落在了战火纷飞的硝烟里。
那天,淑珍眼皮一直跳,做事总是心神不宁。
她揣着不安的心偷偷跟在外勤人员后面,看着战火后残破的村庄,内心泛起无尽荒凉。
一路坎坷来到炮楼前,拉着一个又一个士兵询问,突然从身旁匆匆走过的老兵长掉转身,“你认识麦家村麦林同志?”
认识,怎么能不认识,那是她的丈夫。
可看着手中血迹斑斑的书信,耳边还回荡着兵长沉重地声音,“弟妹,节哀!”
麦林啊!那一瞬间,我情愿从未认识你。
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淑珍用皱瘪的手背在满是褶皱的脸上胡乱擦拭一把,接着又小心翼翼抚摸着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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