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幢三层楼的旧式建筑,外墙的花岗石上灰蒙蒙的,有几处雨水侵蚀留下的污渍,显示出年代的久远。
一楼靠东头的第一间房子,看上去是一间标准的办公室,墙角摆着一排沙发,沙发前摆着一张玻璃茶几。地板上一尘不染,办公桌锃明瓦亮,能照出人影来。桌上摆着一台电脑,一部电话机和一面小国旗。柳八斤跷起一只脚,身子陷在沙发里,一手拿着话筒,大声说,老周,你听好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送电!三天之内不把钱交来,想生产,门也没有。告诉他们,这也是廖总的意思!说完,啪地一下挂了电话。
柳八斤满意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胸中蓦地涌起一股志得意满,踌躇满志的豪情。两年前这儿还是厂长老徐的办公室,谁又能想到现在他柳八斤竟然坐在了这儿呢?两年前鲲鹏这个拥有两百多名职工的小型国有企业宣布破产改制,阳州人廖百川正式收购接管了企业。廖百川产业众多,身家过亿,无暇亲赴鲲鹏管理,鲲鹏处于一种无政府经营运作的状态。事实上,在鲲鹏破产前,厂区内部就已出现了三四家私营企业。它们或从原鲲鹏剥离出来,或外资进驻,总之“大树底下好乘凉”,这几家小企业利用原鲲鹏的资源寄生发展起来。
对于鲲鹏的发展,廖百川自然有自己的规划蓝图,有大的手笔,但不是现在。现在只是过渡阶段,维持现状就好。柳八斤作为原鲲鹏的老人,各方面的事务都很熟悉,前一阵廖百川亲自给柳八斤打了电话,希望他能临时代管一下鲲鹏的事务。柳八斤受宠若惊,如同得了圣旨一般,他迅速找人定制了名片,并在自己的名字上冠以总经理的头衔,从原来的服务公司搬到现在的办公室来。
往事如烟,柳八斤依稀还记得三年前自己承包综合分厂的情景。那时候鲲鹏正处在风雨飘摇的前夜,山雨欲来,企业的大厦摇摇欲坠。徐厂长焦头烂额,病急乱投医。他把企业下面的几个车间分包出去,成立所谓的分厂,制定责任制,收取管理费用,当起了甩手掌柜。在这种模式下,名义上各分厂自负盈亏,实际上一些胆大的部门干部筹集少量的资金,便继承了原国有企业的大部分资产,国有资产流入个人腰包,承包者成为了暴发户。
柳八斤是鲲鹏厂少数敢于“吃螃蟹”的人之一,他瞅准机会,注资二十万承包了综合分厂。综合分厂掌管着全厂的水、电、气、冷的供应,堪称工业生产的动脉,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柳八斤上任的第一天,他老婆金莲也来了。金莲逢人就说柳八斤是多么的不容易,东挪西凑才筹集到那些钱,担了多大的风险呀。
大家原来都是厂里的熟人,那二十来个工人对金莲的话不以为意,但对柳八斤还是抱了希望。只是双方身份的转换,一时还有点令人难以适应,好比昨天还在一起干活的两位长工,转天其中的一人就成为另一人的东家,让人怪不习惯的。但工人们抱着一种朴素的情感,只要有班上,有工资发,管他谁当老板哩!在人们眼里,柳八斤也算是鲲鹏厂里的一位能人,是值得信赖的。
当着众人的面,柳八斤表态说,只要大家跟着我好好干,我一定不会亏待大家,保证年底让每个人的荷包都鼓鼓的!
工人们很兴奋,很激动,有人带头鼓起掌来。
柳八斤将手往下压了压,人群安静下来,他接着说,从现在起大家就要拧成一股绳,做好各自的本职工作,开源节流,节能降耗,增产增效。
为了表示诚意,他手一挥,朝金莲使了个眼色。
金莲会意,转身从自家那辆红色夏利牌小轿车的车尾箱里拿出一只大袋子,里面叮当作响,原来装着二十多个搪瓷饭碗。
主任走上前去,帮忙将那些饭碗给工人们一一分发下去。有人注意到每只饭碗上都用黑色的油漆印着两行字,上面是“鲲鹏综合分厂留念”的字样。看来这柳厂长还真是个有心人呢。
“一件小小的礼物,拿不出手!”柳八斤笑道,“不过从今儿开始,大家又有新的‘饭碗’了!”
人群很快散去,柳八斤留下主任和几名班长开会。
金莲相跟着两名工人,嘴里仍在絮叨,“现在可不是开玩笑呢,一定要节约哦。你们知道,我表弟原来沾厂里的光,点电不要钱的,我家老柳昨天就上他们家去把电线剪了,也算是大义灭亲了,这可都是跟大家利益相关的事情呵!”
“知道了,你说的都有道理,不过依我看呀,嫂子,你还是多操操心,想法子给我们柳厂长生个儿子吧,她想儿子都快想疯啰。” 一名工人笑嘻嘻地说。
“好你个春生,敢笑话你姐!”金莲啐道,“生什么生,我都什么岁数了?你们男人就知道传宗接代,把我们女人当什么了?!”
“你别生气,这话当我没说好了!”春生说,转身和那工人一阵风地走远了。
金莲愣怔了片刻,若有所思。
在这以后的几个月时间,鲲鹏厂的工人们时常看到柳八斤紧握方向盘,开着那辆老旧的夏利轿车,往返于县城和厂区的身影。
转眼年底到了,这一天,大壮和春生还有其他几位工人拦住了刚从轿车里出来的柳八斤。
柳厂长,问你件事儿,——总厂退还给大伙儿的八百元集资款你什么时候发呀?大壮挓挲着手问。
柳八斤砰地关好车门,神色自若地说,我不是早跟你们说过了吗,这钱是作为综合分厂运行的风险金,我暂时替大家保管着,以后自会返给大家的!
可是,这钱别的分厂已经发给工人了!春生说。
是啊,是啊!人群中有人附和道。
别人的事情我管不了,各个分厂的情况都不同!柳八斤怫然变色道,春生,你原来拿多少钱,现在又拿多少工资?我话已经说清楚了,愿意继续呆在鲲鹏的就好好干,不愿留下的可以走人,我立马把钱退还给他!
躁动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几名工人面面相觑,大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柳厂长你可要说话算数呀!大壮打破短暂的沉寂说。
那是自然的,我老柳说话吐个唾沫就是个钉!柳八斤信誓旦旦地说。
然而,等到大壮他们几个后来腊月二十九找到柳八斤家里去的时候,老男人又是另一番说辞,俨然一副王八吃食儿没有反吐的道理的模样,工人们到底没能要回自己的那几个钱儿来。
柳八斤出了办公室,一个人背着手向厂区走去。走到半道,见前面一个人满头大汗急急地跑过来。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老周。
咋回事,老周,你着急忙慌干啥呢?柳八斤奇怪地问。
哎唷,我的柳总呀,您可算来了,打您电话也不接!胡老三闯进配电室闹着要强行送电呢。春生他们正堵着,我们哪敢给他开绿灯呢,您这不是才给我交代过的吗?老周气喘吁吁地说。
柳八斤和老周赶到车间的时候,见配电室门前围着几个人,一个头发稀疏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正高声大嗓地嚷着,我交了钱,凭甚不给送电?男人转身发现了柳八斤,目光如两道闪电射过来,他说,姓柳的,你来得正好,我的车间正等着出货,你行行好,把电给我送了吧!
胡老三,你不要在这儿胡搅蛮缠,过去的事情一码归一码,你交的那点钱够用吗?要想用电,还得交钱!柳八斤神色严厉地说。
姓柳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当初收我三万元钱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这才几天,你就变卦了,你总得讲点诚信吧?胡老三绯红了脸激动地说。
别跟我尽扯没用的,老胡,我告诉你,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作坊里的那点事,你大老远从江苏来咱内地干啥呢?信不信我明天把县环保局的王局长请来,到你那儿好好查看查看!柳八斤晃着脑袋说。
你……你这个卑鄙小人!胡老三憋红了脸,气得浑身哆嗦,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他知道今天自己想要送电的愿望已经落空了,在柳八斤面前,有点“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了。他一跺脚,悻悻地走了。
翌日黄昏,柳八斤一个人值班,从生产区门房出来的时候,斜刺里走出一位中年妇女,女人喊住了他。女人四十上下的年纪,剪着整齐的前刘海,穿着得体,举止大方。
柳八斤一看,认识!原来这女人是胡老三的媳妇。女人找自己干什么,柳八斤心里当下便猜出了七八分。
果然,女人是为丈夫鸣不平来的。女人说,你既然不送电,就请把多收的三万元钱还给我们!我们可是有个口头协议的。
柳八斤说,情况我都已经跟你们家老胡说明了,我不与你谈!
女人说,我家老胡是个本分人,规规矩矩做事,不会耍弯弯肠子。你不要以为我们外乡人好欺负,老胡是男人,抹不开那个脸面,不与你争!我可顾不了那么多,今儿你把钱还我,否则大家抓破脸皮,都没好看。
女人说着便冲上来抓柳八斤的衣领。柳八斤身子往后退,嘴里喊着,疯婆娘,你想干什么?
你把钱还我!呜呜—— 女人嘤嘤地哭出声来,我今天跟你拚了!一边哭着,一边伸出另一只手,来抓柳八斤的脸。
柳八斤抓住女人揪衣领的一只手,用力一甩,女人跌坐在了地上。
滚开!他嫌恶地说,抽身要走。
女人的一只手抓住了柳八斤的裤管,嘴里喊着,别走,你这痞子,还我钱来!她头发凌乱,衣衫也有些不整了,一改平日的淑女风范。
臭婆娘,少来这套,给我耍泼,老子见多了!柳八斤咬着牙忿忿地说,向后挣脱之中,一脚踢中了女人的手臂。
他的话倒也是实情。柳八斤的老婆金莲年轻的时候就是鲲鹏厂里有名的泼妇,这么些年来,夫妻二人一直都是在吵吵闹闹打打杀杀中过来的,柳八斤早已练就了一颗勇敢的心。
哎唷,女人哀嚎了一声,放声痛哭起来,嘴里骂道,你这披着人皮的畜生,你不得好死!呜呜……
呸,泼妇,跟我斗,有你好看!柳八斤啐了口痰骂道,转身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了。
这两年柳八斤的腰杆直了许多,承包综合分厂给他带来了意外的财富,他成了鲲鹏厂里的名人,然而在他心中一直有个遗憾:金莲给他生了三个女儿,独独没有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年轻的时候他一直盼望能有个儿子,现在这种想法更加执着,老而弥坚了。
晚饭后,柳八斤一个人在阳州城街头散步,想到“儿子”的事情,不禁有些心烦意乱。抬头看见一家名为名人足道的洗脚城,闪身走了进去。每个月洗两次脚,这已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他点了一个熟悉的包间,半躺在椅子上。一位中年女人提着只木桶,走进房里来。柳八斤一看,不是自己熟悉的服务员,随口问那女人道,玉秀姑娘怎么没来呢?
她婆婆病了,这两天她回家伺候老人家去了!那中年女人回答道。
哦,你是新来的,我以前咋没见过你?柳八斤问道,见那女人穿一身粉色的薄衫,椒乳坟起,徐娘半老,却也有几分姿色。
唔,老板,我是外地的,上个月才来阳州城到这儿上的班。中年女人笑着说,一边拿手试了试桶里的水温,一边半俯了身子来脱柳八斤的鞋袜。
妹子真不容易呀,一个人背井离乡,出门在外,就不想念家里的老公和孩子吗?柳八斤不无感慨地随口问道。
大哥说笑了,我与老公早离婚了,现在单身一人,倒也无牵无挂。女人笑盈盈地说。
柳八斤心头蓦地一动,眼前的这位女人至少比自己年轻十好几岁,她那莺莺沥沥地一声“大哥”让他心里暖暖的,他感觉自己一下子变年轻了,又回到了青春的时代。
接下来两个人又聊了许多生活中的琐事,他们很投缘,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谈到高兴处,女人不时咯咯娇笑几声。柳八斤得知女人名叫赵婕,来自无锡。
临走的时候,柳八斤多塞给了赵婕一百元小费,赵婕很夸张地在“柳哥”脸上亲了一口。柳八斤答应以后会经常来看赵婕。
一来二往,时间长了,柳八斤对赵婕生出许多情愫来,他向她道出了自己的心思。赵婕对他也是恋恋不舍,答应嫁给他,给他生儿子。柳八斤大受感动,认为赵婕就是上天送给他的最好的礼物。他对赵婕百依百顺,有求必应。他给她买了金耳环,手镯和项链,还答应在城里给她买套房子。赵婕说弟弟结婚要借钱,柳八斤毫不犹豫地给她帐户打了五万元钱。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这天柳八斤又赶到名人足道去见赵婕,他想与她商量结婚的事情。可是老板告诉他说,赵婕前天已经辞工走人了。柳八斤傻眼了,他失魂落魄地去打赵婕的电话,电话里一片盲音;再去查赵婕的身份证,却发现都是假的信息。那个叫赵婕的女人,一下子音空信渺,仿佛如人间蒸发了一般。柳八斤一下瘫倒在地,感叹自己玩了一辈子鹰,却被鹰啄瞎了眼睛。
与此同时,在无锡郊外的一间平房里,赵婕拿出三万元钱交到胡老三媳妇的手里说,表姐,这是柳八斤欠你们的钱,今儿我替你们讨回来了!
胡老三的媳妇热泪盈眶,她紧握着赵婕的手说,表妹,谢谢了,只是太委屈你了!
2019年4月16日
-END-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