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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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可以生活在烂泥里，但弟弟不能！

当夜空扯开了黑丝绒般的幕布，城市的霓虹便开始闪烁不停，最辉煌的地方是名为“蓝色妖姬”的歌舞厅，门口的停车场停满了各种各样的汽车。

“吱——”一辆宝蓝色的兰博基尼发出了撕裂般的嘶鸣，司机的脑袋一下子栽到了方向盘。他揉着掩盖在黄毛下的前额探出头，两道火龙喷向倒在车前的黑影。他一歪脑袋，嘴巴里的口香糖射出来，仿佛要穿透黑影的身体。但是黑影一动不动，黄毛有点害怕了，拉开车门跳下去看个究竟。

地上有一个身影蜷缩着，等他走近的时候蠕动了一下，顺势抱住黄毛的腿。他仰起头露出一个脏兮兮的脸，一缕红色的血钻出嘴角，流了出来。黄毛吓了一跳，虚张声势地骂着：“你眼睛瞎了吗？”一边挣脱黑影的胳膊，往后退了几步。

汽车拐进停车场，张亮把黄毛摔在地上的几张钞票，一张一张地捡起：“1、2、3、4……”用右手捡起最后一张，往左手上一敲，十一张红红的钞票乖乖地向前看齐，变成了一打。张亮一瘸一拐地走到昏黄的路灯下，右边的膝盖有点隐隐作痛。他卷起裤腿，膝盖的位置有一块皮肤比其它地方白，硬币那么大，鲜红的血一点点从里面挤出来。

张亮冲着汽车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一个塑料小包从嘴巴里面飞出来，那是红色颜料的包装。他把黄毛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妈的，遇到你真倒霉。要不是老子鞋子底破了，怎么会让你伤到？”

张亮一瘸一拐地向城外走去，那个破烂的鞋底子像一只癞皮狗，紧紧抱住鞋帮的四分之一，走一步在后面拖一步。他干脆脱下来光着脚。举起癞皮狗想要有多远甩多远，可是就在即将发射的时候，他又舍不得了，他只有这么一双鞋子，回去缝缝还能穿，有总比没有强吧？在捡到这双鞋子之前，数不清多少次被玻璃渣刺破了脚。

“烧鸡、烧鸡，正宗的吴记烧鸡！”一个卖烧鸡的三轮车从身后追来，车子上有一个不大的玻璃橱柜，一个暖黄色的灯泡照在烧鸡上面，像是一个烤箱。于是，烧鸡的香味爬出来钻进张亮的耳朵里、鼻子里、嘴唇里，还像毛毛虫一样一拱一拱，顺着食道一路向下，在心里面爬过来爬过去。为了防止口水决堤，他咕咚一声咽了去，可是又一股更酸的口水以掩耳不及之势奔涌上来。

“哎，卖烧鸡的！”三轮车停下来，老板是一位六十多岁的的老人，眼神像是毛毛虫一样从头到尾在他身上爬了一遍，张亮觉得衣服上的补丁都在打颤。

“我有钱，买一只最大的。”

张亮拿出一张钞票塞进老板的手中。老人扒拉开上面的几只，从下面夹出一只最肥的装进袋子里，他说：“这一只最大，也给你按照同样的价钱。”张亮把装烧鸡的袋子都聚拢在一起，紧紧握在手里，很快消失在城郊的一片树林里。

“小浩、小浩……”

在一个用枯树枝搭成的窝棚前，他停住了脚步，轻轻地呼唤。一个大约八岁的小男孩揉着眼睛钻出脑袋。张亮把烧鸡送到他的鼻子下面，一下子打开口袋，捂了一路的香味争先恐后地冲出来，跌跌撞撞钻进小浩的鼻子里，他的眼睛一下子就被点燃了，他跳起来抱住张亮的腰，兴奋地叫起来：“哥，是烧鸡？”

天上的星星点起一盏灯，小浩抱着鸡腿大口大口地啃着。

“哥，你咋不吃？”

“我……吃过了。”

“你买了两只？今天发财了？”

“……”

“今天喝牛奶了没有？”

“哥，我不喜欢喝牛奶。”

“喝牛奶能长个子，这样你才能快快长大，去找你的妈妈。”

“哥，我不想找妈妈，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两颗泪珠被星星点燃，从张亮的眼睛里缓缓升起，泪眼中他看到了自己的爸爸妈妈。爸爸开着大卡车，妈妈抱着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妈妈闭着眼睛进入了梦乡，随着汽车在山路上的起伏，她的头像是提线木偶，一下一下往前点着。车子上装满的猪仔，也进入了梦乡。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父母在车祸中双亡，张亮和活下来的猪仔一样开始了流浪人生。不，他没有猪仔幸运，猪仔流浪的时候会有人捡回家，可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却没有人要。

起初，他白天在菜市场附近逛悠，捡一些菜叶子、水果充饥，晚上就随便找一个卖菜的棚子睡一觉。菜市场的人总是来得很早，天还没有亮，他就从梦中惊醒，有的人用脚在他屁股上狠踹一脚，有的人提着他的耳朵摔在地上。尤其是冬天的时候，他常常蜷缩在菜棚的角落里，整夜整夜做着噩梦，梦到他的手被菜刀剁了，梦到耳朵被狗啃了，他哭着从梦中惊醒，心比被人狠狠踹了几脚还疼。

有一天，张亮在垃圾场捡到了一个破旧的大被子，虽然有点旧，但是能够一半铺一半盖。可是他为这唯一的家当犯了难，该放到什么地方呢？菜市场是不行的，一定会被人扔出来。最后，他把破被子卷成花卷一样，塞到城郊的树林里面。他找来一些枯树枝，三个大一点的上端挨在一起，用麻绳缠几圈，再找一块破塑料布围起来，就搭成了一个窝棚。

从此他有家可归了。

张亮依然常常混在买菜的人群中，有时从地上捡人们不小心掉落的零钱，有时候从别人的口袋里偷，一晃就是十来年。有一天，他盯上一个穿着阔气的男人，知道他一定是哪个单位的领导来采购。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着人流往前走，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正在夹着男人的钱包往外顺，一只大手卡住了他的手腕，瞬间，他觉得手腕像是被夹在了一个铁制的夹板里面，火辣辣地疼。

“兔崽子，小小年纪不学好！”

男人胳膊往外一翻，他的胳膊就被拧了一圈，一个巨大的拳头砸在了眼睛上，无数颗星星冲着从眼眶里冒出来，然后眼球像是被挖走了，那个眼睛麻木着。他挥手又是一拳，这次砸在了鼻子上，一股火辣辣腥糊糊的水柱也冲了出来……

张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们扔到了桥上，他醒过来的时候只有一只眼睛会动，一条温温的小河在眼角流淌。他想翻个身，可是内脏强烈地提出了抵抗，只要他敢动一下，钻心的疼痛就从体内万箭齐发。他像尸体一样在桥上摊着，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乞丐扔下的一堆垃圾。他想妈妈了，他想从这个桥上跳下去，可是，他动弹不了。

无数双脚在桥上来来往往，没有人停一停。当夜幕压下来的时候，一个小男孩探过来脑袋，他的头发短短的顺顺的，小脸上却脏兮兮。他蹲下来轻轻地问：“哥哥，你还活着吗？”张亮使劲动了动唯一不痛的眼睛。小男孩从有两个窟窿的口袋里掏出一块馒头，掰下手指头大的一小块，放进张亮的嘴巴里。他被这个叫小浩的流浪儿半搀半拉地送回了家。

“小浩，你别跟着我，去找你的家人。”

“哥哥，我没有家人。你别赶我走。”

“滚，我养不活你！”

张亮想甩掉小浩，他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养他？张亮快步往前走，小浩也跑着往前，张亮晚上钻进窝棚，小浩也像毛毛虫一样匍匐在爬到角落。一天，张亮藏在一个广告牌的后面，足足两个小时，他再次探出头时，小浩还站在路边，像个老太太一样瘪着嘴巴，泪珠在眼眶里打滚，和他失去父母的时候一模一样。他叹口气从广告牌的后面钻出来，搂着小浩的脖子说：“走，咱回家。”泪珠终于从小浩的眼眶里跳出来，在地面上开成了花。

“哥哥，我给你留饭了。”张亮都是中午出门，天黑后回家。每天，小浩都会从怀里拿出温热的馒头，上面有五个黑乎乎的小指头。他还盛出来一碗稀米汤，虽然那个捡来的铁锅只有一只耳朵，小浩也会把一把白米放进去，捡几根柴火煮成奶白色的米汤。他每走一步，水面就跑到碗沿旁边摇晃一下，他马上停下来，等水面平静下来再走。这个小小的身影在张亮的眼睛里慢慢模糊了。

晚上，张亮搂着小浩给他讲小时候的故事，给他唱歌听。有时候去偷东西就让小浩先睡觉，回来一定会给他带一些吃的。当然，有时候也会带着一身伤回家，每到这时，小浩就轻轻地摸着他的嘴角，问：“哥哥，疼吗？您在家歇几天，我去偷。”张亮的眼神中立刻闪出两把刀，他警告小浩：“偷是不对的，你永远也不能去偷东西。否则我就不要你！”

小浩八岁了，同龄的小孩子都上学了，张亮也想让小浩去上学，他需要很多钱。他常常在歌舞厅门口徘徊，看到有汽车开过来赶快冲上去，如果碰瓷儿不成功，他就会到居民区入室偷窃。金桂苑小区有一户人家，住着一个走路像蛇一样的女人，平时都是她自己居住，偶尔晚上的时候才有一个“地中海”男人过来，每次来都提着漂亮礼盒。张亮认识包装袋上的图案，和街上买黄金的一模一样，他有了新目标。

一天，张亮等在楼下，九点左右男人的车子停在了小区。又过了一会，女人穿着一个抹胸的裙子，紧紧贴着男人，像蛇一样扭动着腰肢。他们的车子刚刚离开，张亮就上楼了，他轻轻松松打开了门锁，拉开抽屉，各种各样的黄金首饰闪着黄澄澄的光，他抽出来一股脑地倒进袋子里。

他想找找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想到，车子刚刚开出小区的大门，女人发现忘记了拿东西，他们原路返回，发现门是虚掩着的。男人朝女人做了个“嘘”的手势，悄悄躲进楼道报了警。警察冲进门的时候，张亮正拿着一串香蕉塞进背包，他要带回家让小浩尝尝。

张亮戴着手铐一直仰头看天，他什么都不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好像听到了小浩的哭声。

“现在是啥时候？”他问警察。

“你打算什么时候交代，一天一夜过去了，天马上又要黑了。”

“我能不能回家看看弟弟，他一个人害怕。”

当便衣警察跟着他回小窝棚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在窝棚前面走来走去。张亮喊：“小浩。”小浩愣了足足十秒，忽然像拉满弓的箭，射进张亮的怀抱。

“哥哥，你……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回家？你……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他把头扎在张亮的怀里泣不成声。过了好长时间才抬起头，发现旁边的几个人。

“哥哥，他们是谁？”“警察。”

“哥哥，我……我要和你一起走，我害怕！”

小浩死死地挂在张亮的腿上，一位女警察眼睛湿润了，她说可以把小浩暂时接回家，张亮就全部交代了。

小浩常常想去看哥哥。

“阿姨，我能不能去看看哥哥，我想他。”

“现在还不能，哥哥做了错事，要接受惩罚。”

“哥哥会挨打吗？”

“不会，只要他好好认错，改正错误。”

“哥哥要改正多长时间？”

“四年。”

小浩在民警的帮助下，住进了困境儿童之家，不仅生活有了着落，还能够和别的孩子一样，背着书包去学校读书。

他每天都想去看哥哥，可是张亮坚决不让，他不愿意让弟弟跨进这样的地方。

“哥哥，我想你，你好好改正错误。”

“我现在上学了，我也好好学习。”

“哥哥，我等你回家。”小浩哽咽着说出了藏在心里已久的话。

张亮听着电话中传出的声音，像是流沙一样缓缓滑倒在地上，他失声痛哭。

“曾经风风雨雨一起走过，如今孤孤零零泪眼滂沱……”监狱里的学习班开始了，张亮为大家演唱了一首《飞蛾扑火》，他的泪光中看到小浩背着小书包，带着红领巾，向他挥手。

谁说飞蛾扑火一定是毁灭，也可能是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