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小说】傻笑（之十三）

【麻辣小说】傻笑（之十三）

十三

下课了，交卷了，我赶紧收拾教材文具，像个小学生那样，站在楼梯口等候着。大家欢天喜地地散去，虽然听不到一点笑声，但是从噼噼啪啪的凌乱而激动的脚步声中，完全可以感知到每一个人内心的喜悦之情。一场紧张的做假考试结束了，大家没有理由不为此庆幸。

明欣出来了，见我候着，眼睛一亮，就跟在我身后下楼去。

“马路，倒数第二道问答题，你是怎么回答的？”

“哦，你是说那道‘请举例分析在哪些情况下，人会出现哭笑不得的情感障碍’吗？”

“不不，应该是倒数第三题‘有人说傻笑需要理由，有人说傻笑不需要理由，你是怎么理解的，请简述之。’”

“这道题嗦，简单嘛。按王东东教授《傻笑无敌》第一章第三节的分析，是这样的：需要理由的傻笑，还停留在学习的初级阶段，内因不足，动力不够，全靠外因促动；而傻笑，只有当它达到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时候，方才由必然王国进入了自由王国，到那时，傻笑自然天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问题是：问的是‘你是怎么理解的’，而不是问王教授怎么讲解分析的嘛。”

听到明大记者如此执拗较真，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考上大学的。我很想告诉她，从进入幼儿园开始，我们所有的学校，所有的考试，所有的老师，凡是问到“你怎么看”“你怎么想”，你如果想得高分或者满分，想得到老师的认可和赞许，就必须毫不客气地把“你”拿掉，同时还得装出一副是你在看、你在想的姿态来。正如杂志社领导问你对某个问题有什么看法，你得说“我认为领导的看法是完全正确的”。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态度问题。

你知道的，试卷里的“你”是一个陷阱，那是出题人与阅卷人共谋设置的，等着智商不到位的你去跳。你怎么还不明白呀，你是不存在的，考场上的你只是一个做题人，学习中的你只是一架笔录加记忆的储存机器，只有这样，你才能达到忘我的状态。想我昔日的那些中学同学，他们之所以考分不高，勤奋努力却长进不大，大多是没明白这个道理。我虽然苦口婆心给几个要好的哥们说过，可他们都认为我自私，不肯实话实说，当作笑话听了。

如此枯燥严肃的话题，我怎么好与美女一招一式较真呢。因此，我决定王顾左右而言他，乾坤大挪移，转移话题了。

“哎，明欣啊，小敏叫我问你一下，你上次穿的那件暗紫色旗袍，很好看，在哪儿买的，或者在哪儿定做的呢？”

“我在微信里告诉她了都嘛……马路，你耍什么赖，问你题呢，莫转移话题哟！”

嗨，好一个穷追猛打的明记者，骨子里偏执、执拗着哩。一方面为她的这份认真感动着，一方面明显的感觉到，她的执拗儿阻碍和限制着她的思维，我说出来她未必理解得了，说不定还会像我们曾经的那些中学同学一样，把它当成笑话。正当我难堪，不知所以的时候，救兵噼里啪啦而来。

“马之路同学，明欣同学，你们好！你们走得好快哟，我喊都喊不答应，撵都撵不到。”

伍豪同学摇晃着身子与我们打招呼。他仍然穿着童子军短裤，脚下一双噼啪作声的拖鞋，难怪他走不快。左手边一个穿超短裙，右手边一个穿短裤，一刹那间，让我觉得这真是一对很匹配的活宝呢。我马之路就像一个眼巴巴候在校门口的学生家长，这个时刻接到两个幼儿园大班的孩子，正要欢天喜地地回家去。

明欣关切地问道：

“伍豪同学，家住哪儿呢？”

伍豪停住脚步，面对美女的发问，好像极为不习惯，耷拉着眼皮，嗫嚅了片刻，然后，直直地挥起右手指向前面模糊处，说：

“喏，就在前边，就在前边，走十分钟就到。不远，不远！”

我突然来了兴趣，讨好他说：

“我们一起送你回家，要不要得，伍豪同学？”

“要得要得，要得要得。”

十分钟的路程确实不远，但对我来说，它又充满无数的疑惑和困扰。伍豪到底生活在怎样一个家庭，他有着怎样的成长过往，我在心里作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又被一一否定。从他的面目上不难辨出年纪，该在四十岁上下吧，出生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光景，不会更早。那么，他应该正是上有老、下有小，承先启后的盛年，可我却无法从他身上发现任何一点责任在肩的蛛丝马迹。虽然我晓得他是个好人，也正计划着干一件大事。

“想什么呢，马路？”

明欣见我默不作声，故有此问。前面领路的伍豪同学，自顾自地哼着那首百哼不厌的“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但他老是把那一句“放到哪里哪里亮”唱成“放到哪里哪里凉”，或者他没唱错，是我总是听错吧。

你知道的，对于歌曲，我们大多数人总是先依葫芦画瓢，跟着旋律和节拍，一字一顿地学，至于它到底是什么意义，根本不了解，也不关心，直到哪一天突然感兴趣了，想认认真真理解它的意思了，却常常是：理解了却唱不了。比如，这个时候莫说要我像伍豪同学那样唱，即使在心里让歌词和旋律过一趟路，都难。为什么？告诉你，不瞒你说，所谓理解，一要理顺它的逻辑，二要解开它的思维，钻进迷宫去了似的，这还能怎么唱呢。

明欣提高声调再问了一次，我才回过神来。

“哦哦，我在想……伍豪同学的家，还有多远呢。”

“到了到了，你们看，这儿就是我的家！”

“啊？这儿……就是你的家啊！”

听声音，明欣显然被吓住了。等我抬起头来一望，我也差点被吓住了。在两盏浑黄的路灯映照下，照出两扇紧紧闭合的铁青着脸的铁门，门楣上横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牌子上印着“青山精神病院”六个大字。

伍豪同学兴奋地搓着手，疑似近家情怯的样子，却又热情洋溢地给我们介绍，说：

“里面住的都是好人，都是好人，真的。有空的时候，我带你们进去参观！兄弟姊妹都很会笑，笑起来像鲜花一样美丽灿烂。院长说：‘伍豪，笑一个，笑一个发一根棒棒糖。’但是我不会笑，所以，我从来没得到院长的棒棒糖。我就来傻笑培训班学习，没想到与你们成了同学，缘分啊！院长说，我们都是有精神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见伍豪同学的话匣子被打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关上，我连忙趁他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间歇，紧急刹车，转移他的话题：

“伍豪同学啊，大门紧闭，我们帮你敲门吧？”

“不要不要！你一敲门，就会惊醒门口的那条大黑狗，它叫起来的话，那可不得了，一个院子里的兄弟姊妹全部都要受影响……”

“哪你怎么进去呢，未必翻院墙啊？摔倒了怎么得了！”

见明欣十分担忧地发问，伍豪转移到她身边，附在她耳边小声地说：

“我有办法的！既然可以出来，哪里还愁进不去嘛！”

说实话，我对伍豪同学这句貌似隐含哲理的话，感到欣慰，并为他积极乐观的精神所感动。你知道的，此刻，我明白了他的古怪打扮，以及浑身散发出来的那股今天中药明天也许西药的味道，还有就是他总是充满精神的模样。他说的没错，里面住着的他那些兄弟姊妹，都是一些跟他一样有精神的人。

伍豪怎么进去的？他带着我们沿着高高的围墙走了大约两百米，站住了，院墙内侧长着一棵树，只见他先把拖鞋装进帆布书包，跳起来，从围墙上牵出一条绳子来，然后拉着它蜘蛛侠一般，一眨眼间就骑在墙上了。他并没有立即拉着绳子往下去，而是骑在墙头，小声又兴奋地说：

“马之路同学，明欣同学，再见了，明天见……记住哟，我还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呢！”

“伍豪，你小心点！再见了，明天见！”

我们听得一阵树叶子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噼噼啪啪的拖鞋声渐行渐远，就只剩下几只蟋蟀在墙脚下一唱一和地低吟。这个荒郊野外的秋夜，飘散着落叶腐烂的苦涩味，以及明欣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幽香。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洗发水。

“伍豪同学说，他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到底是什么大事？我们能不能帮上一点忙呢？”

“问过他，他饶舌地回答我。什么大事？能够惊天动地。怎么惊天动地？大事呗。或许，他自己也没想好要干什么呢，谁知道啊。多少干大事的人，大多是被事件缠身，越缠越多，小事就变成大事，不得不干了。伍豪没吓着你吧？”

“吓着我？笑话，明欣又不是被吓大了的！何况，我觉得他是个好人，真的。人虽然有点傻，但品质不错。嗯嗯，马路，你说，我们就不说了嘛，就像王教授讲的那样，知道得太多，脑子用得太多，怕傻，傻不了就笑不出来，但是你看伍豪同学，人确实有点傻吧，可他怎么也笑不出来呢？”

“你问我，我问哪个？走吧，去打个车回家。”

“不用了，我约了一辆滴滴车，快来了，先送你再送我……”

“先送我？”

“你以为明欣怕滴滴司机耍流氓吗？一个不傻不笑的女人，只要司机不怕，就ok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