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输完液,夜幕已缓缓降临。我抱着儿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得很慢很慢,虽然手臂已经发酸,但我还是不想那么快回到家。我怕回到家看到一如既往在玩电脑的徐鸿,我压抑的火山,会爆发到不可收拾。但是我又不知道去哪里。突然感觉心底一片凄凉,在这座城市里,除了家,我连一个所谓的知心朋友,都没有。
家人?想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一个暂时的避风港。
我当机立断,冲上了开往市里的末班车,我先把儿子放在座位上,安顿好,然后才给徐鸿打了电话。我和他说我妹病了,我需要赶到市里。徐鸿机械化地问了句:“不严重吧。”我一时也不清楚,他是想问儿子,还是问我妹,也只是机械地答了一句,“不严重。”简短地通知了徐鸿以后,我又给妹妹挂了电话。听到我要过去的消息,妹妹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又开心地说:“好啊。你过来吧,我去车站接你。”
当时的我,并没有多想妹妹那片刻停顿的缘由,直到和妹妹在车站附近吃了便饭,打上车听到妹妹说了目的地以后,我才大惊失色。
“你不是住朝阳公园附近吗?怎么跑中关村那块去了?”我难以置信地问。
“搬家了。”
“那不是你们单位给租的房子吗?”
“嗯,离职了。”
我还想再问,可头一次进北京看夜景的儿子突然兴奋了起来,拉着我看这看那。一路上,我和妹妹就忙着哄着儿子开心,这话题就这样嘎然而止,让我的心烦意乱愈演愈烈。
到了妹妹住处的时候,我开始为自己的冲动后悔不已。这里原本是三室一厅还是四室一厅,我已经判断不出。现在它被隔成了6个房间。妹妹住在其中的一个小隔间里。隔间里只有一张学校常用的那种上下铺。床边放着一张电脑桌,平时就坐在床上用电脑,连多余的一把椅子都没有地方放。
进屋没多久,累极了的儿子就睡着了。我终于得空和妹妹念叨起来。
“你在电话里要是说了,我也就不过来了。你这一张单人床,也不方便。”
“你和孩子睡这里,我不住这儿,正好我交了隔壁房间的一个床位费,随时可以搬过去。这个月这个房间的房租还没到期,还可以住。”
“去隔壁租一个床位?比这里省些钱?”
“肯定是省一些。这间房600。那边一个床位200。”
“这么辛苦,为啥辞了那么好的工作?”
妹妹笑了,“首先啊,我搬到隔壁,并不是为了多省一些钱。我是怕一个人住久了,平时没个人聊聊天啥的,容易得抑郁症。隔壁都是些同龄的女孩子,我们住一块,就像大学宿舍一样,平时下班了,一起说说话,比这样好。”
“抑郁症,这什么病,别胡说。”想到妹妹把安逸的日子过成如此辛苦,我禁不住皱起了眉。
“你别不把这病当回事,”妹妹却认真地解释起来,“人的情绪一压抑,干出什么事,可能自己都控制不住。我对门儿前一阵儿也住了一个女孩子,就一直是一个人住。有一天,她电脑不好使,让我去帮她看看。我帮她看着看着,就觉得她明明就是学计算机的。这电脑重装系统她怎么能不会弄。可她就让我帮她装。然后一直和我聊天,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都能和我说半天。好像很久没和人说话了一样。感觉特别奇怪,这一大屋子的人,都躲着她,都觉得她说话特别怪。再后来没多久,她就搬走了。听说跟着个已婚的四十来岁的男人走了。”
“走了?什么意思?”
“你懂的。唉,我听说啊,这女孩儿一个人独居久了,特别容易上当受骗。所以我宁可去租个床位。这不是钱的事儿。”
“那你辞职呢?这是钱的事儿吗?”
“你别一听辞职就那么紧张。我是找到新工作才辞职的。”
“挣得比以前多?”
“那倒没有。细算,还少一些。”
“那——”
“姐,”妹妹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我。“钱的事儿可以慢慢解决。我这职场青春才开始,就和一些大妈们天天在那里耗日子,然后就是耗个几十年,耗成和她们一样。有什么意思?”
“先找份安稳的工作,然后找个合适的人结婚,等有了孩子——”
“对,这就是你们认为的美好人生。你们觉得它美好,只是因为你们可以看到这个人生的每一个环节,它全在你们的计划之内。可是,如果一个人的人生计划都早早编排好了,这个人每天只是按部就班地把这个计划一天天实施下去,那所谓的美好根本就是一种折磨。”
“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不知道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生活有多难。特别是等你有了孩子。”
我突然一阵委屈,眼泪又不听话地涌了上来。妹妹显然也捕捉到我的失落。放缓了语气。
“姐,你是不是和姐夫吵架了。”她小心地问。
“没有。”我自欺其人地说。
“肯定发生什么事儿了。不然这孩子病还没好,你冒这么大的险把他带到我这儿。”
“就是觉得盲目,生活很盲目。我现在能找的工作,都是临时工,一请假就失业的那种。结果,这孩子让她奶奶看着,是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总不让我省心。”
“这孩子三岁了,该上幼儿园了。”
“他们觉得幼儿园也就是看着孩子瞎跑,不想浪费那个钱。他奶奶天天在家又没什么事。”
“是他们觉得,还是你觉得。还是刚才那句话。这不是钱的事儿。孩子该上幼儿园就一定得去,就冲着他能和一群孩子一起玩,他也得去。”
“你不也没上过幼儿园?”
“所以,我才说孩子一定得上幼儿园,我至今都觉得我在与人交往上有严重的问题。这么多年,你们就觉得我学习成绩还好,就觉得我啥事都好。其实,学习成绩只是一个人的一个片面维度,等走入社会以后,只靠这一个维度,根本不够经营。”
儿子突然翻了个身。我们都安静了下来。片刻的停顿之后,我们的情绪都平静了一些。
“你换工作的事儿,爸妈知道吗?”我轻声问。
“我找个时间,再和他们说吧。等妈心情好些的时候。”
“妈妈最近心情不好?怎么了?”我有些难以想象,如果我的婚姻,妹妹的离职都还没有说给母亲知哓,妈妈的心情又为什么不好呢?
“还能有谁,舅舅的事呗。”妹妹无奈地笑着说。
“舅舅?”我轻哼一声,勾出我对他一如既往的不屑。“他又怎么了?”
“舅舅不是外出打工了嘛。说来也是时代变化太快。计算机铺天盖地,现在的人一门心思都铺在了这方面。当年技工学得人是越来越少。但偏有些行业,还少不了技工。舅舅就凭当年在厂里那技工的活儿过硬,找了份工作,现在薪水一个月快两万吧。真是风水轮流转,谁也没料到。”
我倒吸了一口气,都感觉不出自己有把这口气呼出来。大家相继走出远山区,努力上进,居然最先发迹的,是坐过牢的舅舅!这消息真让我大跌眼镜。
“这不是好事吗?那妈妈愁什么?”我问。
“舅妈呗。这男人没钱的时候,她无怨无悔地跟着,这男人一有钱了,反而心也乱了。天天都在怀疑舅舅有外遇。然后就跟妈妈告状。把妈妈折腾得那叫一个烦不可耐。”
“那舅舅到底有没有外遇呢?”
“现在没有。不过估计快有了。”
“这话儿怎么说呢!”
“天天怀疑自己老公出轨,自己的老公迟早会出轨,因为反正没出轨也会被怀疑,有出轨机会的时候,那道防线就没那么坚固了。这也算是一种心理暗示吧。”
心理暗示,这个词突然出现,把我一下从舅舅家事的繁琐中拉了出来。心口一阵针扎的痛。又是哪段记忆在蠢蠢欲动。我看了一眼儿子。捂住胸口闭上了眼。
“不舒服?”妹妹看到问。
“没有。可能就是累了。”
“嗯,也是,你也折腾了一天,快休息吧。我看你儿子还有些烧。晚上烧高了,随时给我电话。明天需要再上医院,我陪你一起去。”
“嗯,好。对了,舅舅这些事,为啥妈都和你说,不和我说呢?”我突然奇怪地问。妹妹一脸深意地笑着说:“和你说,怕影响你对婚姻的态度吧。嘿嘿。”
“那为啥和你说?”妹妹笑得轻松起来,“让我挑男朋友眼睛放亮点呗。哈哈。”
说完,妹妹便整理了简单的洗漱用品,离开了。我倚在床头,只留了一盏台灯。整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这小小的光亮。这样的意境下,我很想回忆一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回忆不起。生了孩子以后的三年,好像一把刀把我和过去一刀两断。与徐鸿之间的点滴,都变得模糊不堪,其它的人,更加虚无缥缈。
我放弃了回忆。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烧还没全退。这让我睡不着。
我随手翻了翻妹妹电脑边的书。一本本都是计算机语言编程,还是搞不懂,妹妹为什么不喜欢清闲的工作,偏把自己往高压环境里折腾。
不小心,我翻到几本书下,有一个本子。这是——画本?妹妹还在画画?
我尽力压抑了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但这份自制力还是以失败告终。好像几年前一样,我再一次翻开了妹妹的画册。
但这一次,画册中,并没有我想象的男女主角。只有小小的一首诗。
我无法把一滴泪留在你的心底,
只想种一朵花在你的记忆。
它是如此平凡啊,
却凝满我浓情的香,
你听,
它破碎的回音,
绕我心房一生一世。
诗的旁边,贴着两张真实用过的电影票。这让我不得不相信,这首诗绝不是无病呻吟,确实有个人在妹妹的生活中出现了,又离开了。我不由得担心起这个从小放养的妹妹,没有成为俗话中的小棉袄,反而养成了自己的事自己定,跟谁都不打招呼的性子。搬家,离职,恋爱,一桩桩,一件件,谁能想到在她日常千篇一律的报平安电话里,究竟包裹了多少生活的起伏。而我又该怎么样,让妹妹像小时候一样,向我敞开心扉呢?我随手摸过手机,看到有一条未读短信。不是我以为的徐鸿,居然是谷志军问候我,孩子好没好些。合上手机,我恼怒地把它扔到了一边。嘲笑自己还指望妹妹和我谈她的情感秘密,我自己的生活一团糟,难道我还能当她的人生导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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