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的那年,83岁,我11岁。
那天我照旧准时放学回到家楼下,又是同样,门铃那头传出句简单的“谁”,“我!”我喊道,随后门便神奇地打开了,似乎是声控的一般有趣好玩。
我们五个小孩,弟弟妹妹最早放学,然后是我,再是我的姐姐。我们年级的不同让我们刚好是岔开时间放学回家的,哪个点是谁,我们都清楚。家里人不用猜都知道,那个点回去的除了我没有谁。
楼梯爬到一半,妹妹却出现在了我眼前。她手扶着扶墙,见着我,眼神失色,淡淡说:“哥,奶奶快不行了。”随后眼睛里便充盈泪水,开始哽咽,豆大的泪滴一下子就啪嗒啪嗒从脸颊滑落狠狠砸碎在楼板上。那祈盼的眼神,仿佛哀求着我救救奶奶。可是我又有什么能力呢?
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我心里第一反应竟然是:又可以回老家了?至今我都为自己当时那个不争气的念头感到羞愧。
我以为剩下的几步楼梯会让我沉重得抬不起脚,我以为空气凝固得足以让我僵住呆滞不前。却不想,这样也并没有禁锢住我轻盈的脚步。
刚踏进家中,爸妈表现得很平静,神情里却藏不住忧伤。“今晚要跟你大伯父、四伯父两家人一起回趟老家,去看看你奶奶。”爸爸淡淡说。
我心中暗喜,为自己欢呼:果真是要回老家了。但我表现得很平静,也得亏我表现得平静,否则我爸非给我抽一嘴巴子不可。在今日,我是万万不会有此念头的,毕竟是长大了。多年来,我给自己找了个不错的理由来掩饰自己:玩性太大以及一年里寥寥几回可以回老家而已。这样自己心里也才会好过一些。
等到姐姐回家,我们便匆匆收拾几件衣服,并都向学校请了长假,做足了长陪奶奶的准备。车上一片寂静,没有人开口说话。偶尔传来三伯父打来催急的电话,仅此而已。我们担心赶不上,司机卯足马力,我爸开的更是猛。以至于本就晕车的我们,到了之后吐得一塌糊涂还得使很大劲才缓得过来。
想起以前,每次回老家,都是奶奶带着的。每次坐车,我都要晕要吐。我记不起奶奶是如何帮我处理我的呕吐物了,但那绝对不省心。在偶然一次公交上看到一个场景,一个硬朗的老奶奶带着年幼的孙子搭乘公交。小孩吐得不行,车上又没有塑料袋子,老奶奶便用手去托盛小孩的呕吐物,然后差不多了,就起身到公交车上的垃圾桶去把手抖两抖,再回到座位上继续重复这样的动作。耐心而温和慈祥,我的心早已被老奶奶暖透了。我想,奶奶必定也是如此吧。
当时我就在想,我以后肯定得自己有车,不然娘孙俩得受公交之苦啊!
冬天的农村乡下,特别早地黑了天。除了黑,还冻。索性黑帘幕中闪烁着斑斑光影,繁星点缀的天空,美极了。这在我们那个相对农村要城市的城市是远远不能及的。多年以后,就连老家那边,也再难见到如此繁星闪耀的天空,我至今都耿耿于怀,惋惜不已。以至于后来每每抬头仰望星空,都会感叹工业制造对空气带来的严重影响。
不用三伯父的带领,我们就自顾走到了奶奶卧床的房间去。奶奶躺着,眯着眼,微微的鼾声随着腹部的胀缩很有节律地打出。
三伯父轻轻拍拍奶奶肩膀,小声呼道:“娘,儿孙们都过来看您了。”一间小小的房间,挤满了二十来号人,都是奶奶的宝。奶奶没有因此而觉得密不透气,反而笑得甜滋滋的。
见奶奶醒来,我们一帮孙子没有吵没有哭,因为家里大人早早交代了。然后挨个跟奶奶说话。
“奶奶,我是大孙。...”
“奶奶,我是小弟。...”
“奶奶,我是...”
我以为奶奶还很健康,可却并非如此。奶奶已经很难动弹了,说不了话了,只能勉强发出“呃...嗯...”。甚至我们每一句话,都不能确定奶奶是否听得清。奶奶只是都点点头,笑笑。
我握着奶奶的手,和多年前奶奶牵着我的手一样,太熟悉。我是有多久没认真和奶奶牵过手了,我自责。我的眼圈开始泛光,不过强忍住了泪水,怕奶奶见到了伤心。
煤油灯下,暖黄色调中简陋的小屋,一大家子挤在里面,没有太多欢笑,但也可算是聚齐了。奶奶的心愿,也算是了了。
我们给奶奶煤油灯添了油,小孩们就退场了。长辈们在屋里,跟奶奶叙着。走出房门那一刹,我鼻子噌的一下就酸了,我想逃离这样的氛围。那晚,我独自在乡间小道里穿行了许久,回忆一下子从脑海里浮现。这次回老家的感觉并不那么好。
奶奶是个坚定的信佛者,也是素食主义者。每天晚上睡前,都要拿出一串佛珠,端正坐立,闭目认真念经近小时。可怕的是,还有一台“念经机”不断发出嘶吼,只要有电池,打开个开关,必定念到你怀疑人生。
我从小就跟奶奶睡一屋,每天晚上都要接受这样的折磨。现在想想,自己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真是太神奇了。我自己是坚定的无宗教信仰者,以至于奶奶这么多年对我的同化催眠一丁点作用都没有。
至于只吃斋不吃荤,可是把我们几家折腾的。奶奶是轮流一家一家去吃的,今天我家,明天大伯父家,后天四伯父家。我想这大概是对赡养奶奶最公平的一种方式了。几家子在这边,就负责奶奶的生活起居,没什么不妥。
每次我们都得记好,今天轮到哪一家了。奶奶吃的菜,只要植物油炒的,不要猪油。荤的可以炒,但必须有斋的给奶奶留。汤必须要清的,只要有一点肉末就不碰。像我爸不吃牛肉一样,奶奶也有不吃的东西,都得记牢了。
因为爷爷走得早,所以奶奶是家族里的最长者。我们几家,给奶奶都得好生伺候着。奶奶的话,长辈们也都要听,不敢有违抗。
记得爸妈跟我们说过,一次大伯父和奶奶闹翻了,奶奶气得连续几日不吃饭。吓得长辈们是连跪带磕,妥协了奶奶才放过他们。我也是深深佩服奶奶这一点的,但是我不希望我妈效仿。
奶奶早年所处的年代,并不太平,是民国初期的年代。所以奶奶是民国的,也是新中国的。战乱是那个年代显著的特征,我不知道奶奶是如何度过这段岁月的,但好在奶奶熬过来了,也在晚年终于天下相对太平了。
只可惜,奶奶并未能抱到曾孙,这应该是奶奶的一大遗憾。奶奶生前所盼的,是大伯父早日结婚,无奈大伯父到了近40才给奶奶添孙。所以,要盼到长孙结婚生子,是不太可能了。至今10年过去了,长孙才刚要娶媳妇,年底才摆宴席。奶奶要等多10年得多辛苦啊?
奶奶对所有的孙子并不公平,不过也不奇怪,因为十多二十来个,谁均衡得来?我知道,奶奶比较偏爱于我,大概是从小跟奶奶一个床上睡要听她念经的缘故吧。
“来,孙儿,多听听佛经。”“来,学学我这样念经。”“来,多吃斋......”······
我最喜欢的是,奶奶给我糖吃。那时候,因为奶奶一要拿糖,就会发出很清脆的塑料包装袋嘶嘶的声音,所以久而久之,我也就形成了条件反射。以至于到现在,我一听到这种声音,都会觉得,有东西吃了!因此就显得特嘴馋,所以现在都在尽量控制自己,渐渐淡掉那个嘶嘶声对我的影响。
吃的方面对我影响挺大,至于佛经嘛...可能要让奶奶失望了,这辈子都不会影响到我。所以说我偏执就偏执在这个地方。不要怪它,偏执的人不会随意被别人左右自己的思想,不也挺好?
对于我的贪玩,奶奶也会纵容,但如果贪玩过度,我可得“吃麻鱼”(潮汕地区的一种说法,意思是挨打)。
一次跟奶奶回老家住了几天,不巧,刚好发生洪涝。奶奶再三嘱咐我不要下水,危险。我不听,被堂哥一唆使,就贼溜贼溜跑到积满水的田里耍去了。现在想想,可真危险,堂哥害我不浅啊。
那田里的水稻刚割过,踩到刺刺的感觉,我居然还感觉蛮舒服的。泥土因为水的浸润又黏又软。踩在上面的感觉,像是踩了牛粪,不同的是陷下去了会弹回来。(这么说我踩过牛粪?我也不知道。)黏土的缘故,水是屎黄屎黄的,漫到了我的脖子上,我还乐呵乐呵在那里扒着,想学游泳。堂哥更是可恶,把我整个人按进水里,害我喝得够呛。
欢乐过后便是理所当然挨板子,被揪耳朵,被强行灌输一大堆道理。可堂哥他们却躲过了一劫,这让我不爽了很久。谁叫我小呀,当然是被欺负的啦。这次之后,我再也不会随便听堂哥的话了,我算是看清他们了。
长辈们留下奶奶独自在屋里休息,移步至大厅商量着些什么,灯火一夜没有灭过。
隔天清晨,奶奶就走了。很安详,没有丝毫痛苦,没有一点遗憾。
二姨娘和三姨娘,给奶奶擦拭了全身,并换上了一身漂亮的衣服,要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入土。奶奶被装进的棺里,是奶奶生前选定的。
最害怕鬼魂的我,一直对黑夜有所畏惧,却连着跟奶奶守了五日的夜。连续五日的守魂与超度,每天看着奶奶在棺里,腹部因为死气积累而越胀越鼓,心疼奶奶。但奶奶依旧安详,面色平和。头一次,我不害怕如此近距离接触死人。
超度的最后一天,但凡沾亲带故的,都一一过来奶奶灵前献上花束并道别。场面热闹,却没人言笑。不经意间,我看见爸爸在一旁落了泪,这是我第一次,也是仅此一次看见爸爸落泪。一向坚强的父亲,在强忍了几天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要送妈妈最后一程了,是时候跟妈妈道别了。
也许,没到最后一刻,父亲都不肯相信,他的母亲已经离去。
当一个人真正失去了妈妈,他才真正走向了成熟,不然就永远是小孩子。因为他至少还有母亲的怀抱。
送丧路上,我没有哭。直到长辈叫停我们,说:“要送去火葬场了,你们就送到这吧。”看到灵车一点点远去,我跪倒在道路中央,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所有情绪在那一刻喷薄而出,心里舒畅了许多。那时候,我终于懂得了,我失去的是什么,并且不会再度拥有。
所有的记忆,随着摄影机的一声咔嚓,化成了一张巨幅丧事合影,定格在那里。多年以后,被我们拿出来看到,回忆都将一一浮现。
我没有忘!
后记:
后来,刚送完丧的当天晚上,我和弟弟,在祠堂门口,遇到了一个老太太。我们定睛看,那分明是奶奶的模样,活脱脱硬朗朗在眼前。只是当时,我们相视一笑,擦肩而过,老太太便消失了。我们回去告诉了长辈,长辈们都不相信。但是我们相信,因为是我们亲眼所见的。
后来,我们都有被奶奶托梦的经历。最近一次听爸爸说奶奶托梦给他买码,是大半年前了。没错,买41就对了。当晚,特码开了,41。只是我们没买。
再后来,我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白事就是送别奶奶,让我懂得了许多。现在我把这些看淡了,生死有命,相逢亦会有别,重新投入新的生活,路还需要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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