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也找不到对方了。我们就像在旅途中相遇的过客,有短暂的停留,可最终也仅仅只是路过而已。
1
遇见她是在前往成都的列车上。
那时的我,内心正被一大团絮状物包裹。我刚从大学毕业,即将回宜宾实习,未卜的前程像黎明前若即若离的光点,雾色很浓,让我看不清前路的方向。
想到要离开生活过四年的城市,伤感的情绪就从心室里蔓延出来,如同丝丝酸涩的介质,让我的眼睛挣扎不开。
而她也是那样安静地坐在我的对面,左眼移向车窗,流露出淡蓝色的忧郁。那种忧伤随意地抛向窗外,又被侧影的物象反射回来,仿佛黄昏里被光线模糊过的水纹。
我和她的相遇是一场长久的沉默。沉默的背后,是黑暗一层一层包裹我们无息的情感。
灯光透过玻璃放射出两米左右的距离,黑暗便迅速占领枕木的边缘。当所有物景都被黑暗取代,车窗内渐渐沉寂下来,广播停止播音,灯光间隔熄灭,只余下车轮有节奏地撞击铁轨的声音。
多数人沉沉睡去了,唯余她清晰地仰望窗外。我看见她穿着一身白色体恤,一条白色长裙。那张忧郁的侧脸在光影的变换中,忽明忽暗。微风吹拂起她笔直的头发,有种很精致的美。
2
我随手翻开一本不久前收到的杂志样刊。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最后停在自己的文字面前,心还是会隐隐发热。
这么多年了,诗歌依旧能够让我笑,让我哭。我是个爱诗的人,常常把写过的情感藏在心底,时间久了,就会发酵出介乎于爱恨之间的陌生感。
于是只有合上书,轻抚眼眶,我是希望把丢弃的希望寻回的。这一切,却被她悄悄地收在了眼幕里。
我相信情绪是可以传染的,而我手中的诗刊,就成了传播这情绪的微妙介质。
我们的交谈便从这本诗刊开始了。很安静,很小心。在黑暗的边缘,呓语一般的声音在微弱的光线里悬浮。
她说,现在读诗的人很少了。然后她又说,诗真的很好。
简单的开场白。如同朝着黑暗的空气里,随意吐露潮湿的分子。她的眼神忧郁而落寞,确实是一个诗一般的女孩。
她缓缓地拿起我放在桌上的诗刊,翻到的那页正是我的诗。我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好像我的孩子突然暴露在华丽的舞台上面,无依无靠。
长久的沉默。然后是絮叨般的朗诵。最后她放下书,说,我想这诗是你写的吧!
我笑笑,说,你怎么知道,你也写诗?
不,我不写。也许曾经是写过的,但是忘记了。
这样哦,喜欢吗?
她也笑笑。接着又是长久的沉默。仿佛扔到湖面的石子,在击起短暂的波纹后,深深地沉入湖底。
夜行的列车最易碾碎时间的脚迹。天光在速度的对比之下,拉长身影。有的人已从夜梦中惊醒,接着的动作是摸摸身上的钱夹和手机,得到确认后,会揉揉惺忪的睡眼,朝厕所望去。
她靠着车窗睡去了。齐肩的秀发顺着脸颊垂下来,覆盖了大半张侧脸。嘴角有轻微的淡笑,安静得像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
窗外起伏的连山渐渐清晰。山影变换的角度在列车的时速下充满画面感。
我的头很痛,但还是强忍着不趴下,眼角的余光一直被她熟睡的身影占据着。
3
她被手机轻微的振幅叫醒了。缓缓起身打开手机,银光映在她的脸上,连同斜射进来的天光,形成一张华丽而不妖艳的脸。如出水的芙蓉,深深地投入我的内心。
那一刻,我感觉她很美很美。
她的脸上渐渐露出甜美的笑容。关上手机那一刻,她不断向我投来令我诧异的目光。
我问她,有事吗?
她说,我们来玩扑克吧,诗人!
我说,好啊!
我的情绪高涨起来。玩的是斗地主。我,她,还有临座的一个小男孩。轮到我和她打一方的时候,她习惯性地传来俏皮的暗号。可我常常不予理睬,搞得她不知所措。
她仿佛生气了。发牌的时候故意把地主放在我那里。
你干嘛欺负别家小娃娃。我用的是四川方言。我知道周围能懂我话的人不是很多。尤其,我身边的那男孩是听不懂的。
她说,我那有!她又说,我们玩牌就是这样玩的啊。
她说的也是四川话。我的判断没错。
我笑了,然后回应她一个诡异的表情。
接下来,轮到我们打一方的时候,她就直接用四川话叫我出牌。我依了她,但还是不忘数落她。
我问她是做什么的。
她说,她在广州的食品厂上班,这次回成都,是去看一个刚参加完高考的朋友。她又说,昨晚还在为她担心呢,刚才发来短信,她已经被复旦大学录取了。
我说,难怪你情绪这么好。祝贺她了。
她忍不住笑,但看到我身边小男孩怀疑的眼神,还是强忍了下来。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笑,我在怀疑她刚才说的话的真实性。
果真,小男孩说不玩了。她突然很着急,随即又开始埋怨起我来。
4
光线变换着角度切割进车窗。热度渐渐由强烈变得微弱,最后全部消散在夜色里。
列车已经摇摆了二十个小时。我看表,已经是傍晚八点。胸中油然升起了一阵失落。再过两个小时,我就要下车了。
她还是那样乐呵呵地望着我,跟我讲她朋友的事。
从她口中我得知,她的朋友是个爱诗的人,但是因为高考放弃了。她说,她的朋友有段时间是麻木的;她还说,她那朋友又开始写诗了,而且参加了成都的一本文学刊物举办的诗歌大赛。
她说的那个大赛,我也参加了。只是作品投出去后,就淡忘了。很多东西会在时间的磨合下,容易变轻,变淡。
我笑着说,我一会下车了。
她说,知道啊,好有两个个小时嘛!
你知道我在哪下车?
知道啊,宜宾嘛!
“知道啊,宜宾嘛!”你很奇怪索。你咋晓得这么多。
仁叶,97 年生于四川,12年开始写作,在很多杂志上发表过作品。你在大学念的是电子,这次是回宜宾实习,对不对?
我有对你说起过吗?
别说这个,先吃一点东西吧,然后睡一会儿,这么久很少看到你睡觉,到下车的时候,我会叫你!
嗯!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间 9点多了。
她安静地坐在我的对面,左眼移向车窗,流溢出淡蓝色的忧伤,是我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
我说,我快到了。
她说,嗯,还有三十多分钟。我说,把你手机号给我吧!她说,你会记得我么?
我说,会的,我会给你发信息。
沉默。在夜晚十点,我们再一次陷入沉默。
列车很快到站。我起身下车,在出站口,我还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我看到她轻轻地对着车窗挥手。
那一刻,我的鼻尖突然就酸了。
出站,然后随手叫了辆的士,夜色被徐徐抛在脑后。
5
第三天,我给她发了第一条信息。我问她安定下来没有。
她很快回了。她说,她现在很好,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节奏。她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想起给她发信息。她还问我,工作习惯不。文字转化成无形的电波在空中穿行,经过移动终端的处理后,成为我心中的暖意传至全身。
她告诉我,她的朋友有读过我的诗,而且非常喜欢。她说,她的朋友爱上了一个诗人,无法自拔。
我说,我也是诗人。
她说,她的朋友脑子进水了。我说,你呢?
她说,她没有说话。
我又问她朋友叫什么名子。她说,呀枝。
呀枝。呀枝。
这个名字在我脑中翻腾过两遍之后,终于明晰起来。她的诗,清新、细腻,是我非常喜欢的诗作之一。我想起这些年我们曾经通过的书信。我记得她上高三了。
我发信息过去,我认识她,可以见见她么?
她回信息说,好啊,不过她在都江堰哦,对了,如果她参加那个诗歌大赛获奖的话,她会去成都的。
我说,要是她过来,我就来成都找你,顺便见见她。
她说,你就是过来见她吧!
那一刻,我无话可说了。我也搞不心里到底想见谁。
她好像生气了。五天,我再也没有收到过她的信息。
五天之后,我接到一通来自成都的电话。很意外,我的诗歌在那个大赛获奖了,组委会邀请我参加三天后的颁奖典礼。
我打电话给她。
她说,祝贺你,一等奖。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朋友告诉我的,她获了提名奖,也会去参加颁奖典礼,我陪她,到时候见。
到时候见。
6
当我赶到颁奖典礼现场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主席台上,一位七零后著名诗人已经快结束他的演讲。我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坐在后排的一个角落里,我的心情却平静不下来了,眼睛不停地在场内搜索。
一一环视过去。我的同行们,有的落拓、有的沧桑、有的另类、有的深沉,只是像她那样简洁干净的人真的很少。我在前排的一个角落了发现了她。她穿的还是那件体恤,依旧是白长裙,还是那般清新、自然。
看到她,但是我的内心似乎并未饱满。她的朋友在哪里呢?我看到只有她一个人。
颁奖仪式很快进行了。
特等奖得主是一个很有名气的朋客女诗人。
一等奖两个人。我听到主持人念:呀枝、仁叶。随即我看到她缓缓地走上领奖台。
那一刻,我的全身僵硬了,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主持人在前面滔滔不绝地讲话,我已然是什么都没有听清。
当我和她并排站在领奖台的时候,她对着话筒轻轻地笑了,然后开心的叙说。
那一刻,我只能用尽全部的复杂表情看着她,倾听她。仿佛她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之间隔着轻微的距离,可是熟悉彼此的呼吸,熟悉彼此的眼神。
华丽的灯光,响亮的掌声。能够走上这样的领奖台,我已是很幸运了。思绪一直处于混乱状态,我是真的被她弄糊涂了。
跟着她走在成都的大街上,阳光依旧强烈,热气从沥青的间隙冒上来,压抑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不想说话,我怕从我嘴中喷出火来。
她停下来,笑呵呵地看着我。她说,不要不说话啦!
你一直在骗我。没有语气,没有表情。我只是对着空空的地面,随意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她停住笑。她问我,你生气了吗?
我说,没有,下午我要回宜宾了,不能陪你玩。
她说,你真的生气了。
我说,我没有。
转身的那一瞬间,我有看到她眼角的泪珠。可是,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我不是已经决定远离她,让她安心读书,安心写诗了么!我凭什么去向她索求人世间至高的爱情。痛,也留给我一个人去品味吧!
7
成都的汽车站,人潮涌动。我坐在候车室看行人面无表情地过往。我想,那些在生命中路过的人,一定会在某一天朝着记忆汇集,成为此生的证据吧!
她呢?她什么时候会在我生命中再次出现?
很多眼泪悄无声息地落进我的心里,像盐酸一般狠狠腐蚀我的内心。我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个电影情节,我终于相信了心是可以被腐蚀的。
上车的时候,我收到她的信息:
仁叶,我想我是真的累了。很多时候,我以为很靠近你了,可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是真的不了解你。我很快会离开成都了,我要去上海,去复旦报到。好难过,真的好难过,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的。一直想问你,可是你一直不在我身边,我只是想问你,你有爱过我么?这么多年了,已经习惯读你的诗,在细腻的萧瑟中感受你的存在。而以后我还会读到你的诗么?以前喜欢在百度里输入你的名字,所以你的一切一切,我都那么了解,而以后,我还会记得去察觉你的状态么?喜欢摸索你的性格,喜欢读你喜欢的文字,喜欢你喜欢的衣服,喜欢一切你喜欢的事物。而从今天开始,我就应该不会了吧。
再见了仁叶,再见了我的爱人。
呀枝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拨她的号码,中年女中音。对不起,你的电话已欠费,请续交话费。
我的心隐隐作痛,窗外徐徐后退的物景牵取着我的泪腺,我就那么一直看着窗外,任视线朦胧。
浑浑噩噩地在汽车上度过了四个小时。汽车到达宜宾的时候,我飞奔下车。找到一个公话亭,拨她的电话。
对不起,你呼叫的用户已关机。
我累了,在那个午后,我沉沉睡去。凌晨一点,我醒来。灯光勉强在屋子里撑出微弱的光线。我们再也找不到对方了。我们就像在旅途中相遇的过客,有短暂的停留,可最终也仅仅只是路过而已。
故事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我想我会在某一个这个安宁的夜里想起她。
她呢?也许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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