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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十岁那年的暑假，一次姑姑到我家做客，她给我家带了两个大西瓜，圆滚滚翠绿的西瓜，一道深一道浅的条纹镶嵌在瓜皮上，切开后，沙棱棱的瓜瓤跟红旗一个色儿，非常惹人心爱，尤其是在那炎热的暑期，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想抱起来啃上一大口。姑姑临走的时候，我闹着非要跟她一起回家，一是为了能有西瓜吃，二来知道表弟也放假在家，我们可以一起玩，可谓一举两得。架不住软磨硬泡，父母答应了我的请求，姑姑也笑着说，“你可要想好了，到了我家就每天必须带好小表弟，还得到瓜园里看好西瓜呢。”我当然二话不说拉着姑姑就走了，和她一起来到石龙头村住下了。
从小没有出过远门的我，刚来到石龙头村的时候很是好奇又不敢乱跑。第一天小表弟强子就带着我早早上山去了瓜园，路上经过一处废旧的村落，我疑惑的问了他，这是哪里？表弟用稚嫩的童声告诉我，那是石龙古寨，就是以前人们生活的村落，现在废弃了。途径石龙古寨往北的山坡上是一片缓缓的土塬，黄土深厚，土质松软，耐旱耐涝，勤劳的石龙头人们就在这土塬上种满了庄稼，玉米、高粱、红薯，最让人意外的是一园一园的西瓜。
西瓜是水分含量非常高的水果，当我得知姑姑家的两亩西瓜种在塬上的时候，我就疑惑不解的问表弟，“西瓜种塬上能长大吗？”
“当然了，我们这的土塬耐旱，又能从山下的大渠抽水抽到水罐中进行灌溉，种西瓜美着呢。”强子笑着对我说，“又不是我们一家种西瓜，那一块地种的几乎都是西瓜呢。”
暑假里，西瓜已经成熟，每天姑姑和姑父一大早的就会拉着架子车去县城卖西瓜，我和强子的任务就是上山看西瓜。小表弟强子当时六岁，虽然年纪小了点，可是有玩伴的暑假就不显得无聊了。我俩每天早上睡醒以后吃过姑姑留在锅里的饭就一块带点油炸馍片之类的干粮和水上塬看瓜了。
02
第一次见到俊英和她娘时的情形，我记忆犹新。
俊英家也种了一园西瓜，刚好就在姑姑家瓜园的边上，两家看瓜的瓜庵子（临时用椽子搭建的简易棚，可以住人）相邻，可是我和表弟整个暑假才见过两三次俊英，其余时间都是俊英爷爷在地里看西瓜。那次中午，俊英头一次去给爷爷送饭，表弟见了和他差不多大的俊英一个人提着饭盒东张西望的来了，就趴在我耳边嘀咕了起来，听完表弟的话，我俩兴奋的捂着嘴巴偷着乐了。
俊英把姑姑家瓜庵子当成了她家的，只见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姑娘嘴里喊着“爷爷，爷爷”，就径直拐向了姑姑家的瓜庵子，我和强子猫着腰藏在瓜庵子下忍住坏笑，等她刚拐进瓜庵子，就“啊”的一大声吓了俊英一下，还不忘嘴里笑着说道，“爷爷在此，爷爷在此！”
俊英浑身哆嗦了一下，不小心把菜撒到了地上，她怔了一下，随即“哇…哇…”哭了起来，这时我和强子才意识到情况不妙，于是我俩也顾不得看瓜了，趁俊英爷爷喊俊英的空档，撒腿就跑，一直沿着大路跑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
“哥，咱俩去哪？”强子问我。
“回家吧”，我也有点不知所向。
“别回去了，俊英她妈很凶的，我们回去让她抓住会打我们的。”强子对他们村的人熟悉，就对我苦笑着说。
我也愣在原地，扭头看到路边上有一个大深坑，边上有条小路可以下去，我就指着小路给表弟说，“走，我们下去躲一下，晚上再回吧。”
这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我记得当时我和表弟在那里的土层里挖出了好多的海螺壳。看着一堆漂亮的海螺壳，看着土层里一层黑一层黄一层沙砾的断面，我和表弟好奇不已，我们畅想着，或许很久很久以前，这个地方或许是一片汪洋大海或者是美丽的湖泊呢，玩的兴致一上来，我们也忘记了吓到俊英的后怕。
晚上，天黑了，我们俩才灰溜溜的回到姑姑家，姑姑、姑父已经吃过饭，也听说了中午的事情，直到天黑还不见我俩，这会他们正急得团团转，可是俊英娘却领着俊英挡在院子里不让姑姑出门。
“看看你侄娃子和强子把俊英吓得，还敢当俊英的爷爷，让他俩出来，我给他们喊叔，行吧，看他们敢答应不敢！”俊英娘气势汹汹的嚷着。
“他婶子，别生气，俩小子不知道跑哪里了，你让我出去找一下，找到他们我揍他俩一顿，再给你道歉，行不？”姑姑陪着不是。
看着姑姑小心翼翼的“求”着俊英娘，我忍不住拉着不肯进院子的强子进去了，“我们回来了，婶子，别为难我姑姑，是我吓到俊英了，你打我吧。”
姑姑一把拉过我，顺手扯过强子，一脚踢在了我的屁股上，又是一巴掌打在了强子的屁股上，“你俩反了天了，恶作剧不说，死哪里去了？”说完，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的巴掌落下，我却没有感觉到多疼，或许是姑姑故意雷声大雨点小的缘故吧。
俊英娘看着我俩的“惨样”，笑了，笑着的俊英娘花枝乱颤。
姑姑“打”也“打”够了，表弟哭也哭了累了，姑姑这才让我俩给俊英道歉，我瞥了一眼俊英和她娘。只见俊英脸瘦瘦的，白皙的脸蛋上没有一丝红晕，像光洁的羊脂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总是怯生生的看着周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缕弯曲的落子后面是有点营养不良的微黄学生头，她就拉着妈妈手低着头不说话。俊英娘倒是年轻漂亮，柳叶眉，丹凤眼，蒜头鼻，一头乌黑的头发衬着瓜子脸，一脸的飞扬跋扈让美丽的外表多了几分凌厉和乖张。
道完歉，俊英被她妈妈拉着走了，姑姑这才摸着我俩的头，关切的问，“还疼吗？”
我们摇了摇头，姑姑拉着我们俩坐在了院子里乘凉，她这才道出了俊英家的一些故事。
俊英娘结婚前年轻漂亮，追求的人也多，俊英爹是全村少有的中专生，刚毕业就在教育上安排了工作，虽说俊英娘没有看上他爹，倒是架不住家里人的嫌贫爱富，硬是撮合他俩成了家。婚后，俊英娘总是抱怨没有工作，觉得矮了丈夫一头，后来趁着罐头厂招工之际，她托亲戚朋友花了不少钱硬是挤进了体制内，当上了一名光荣的罐头厂职工。木讷少语的俊英爹自此便经常被她数落，生了俊英后，她也没有安心在家停过半年，就又回到了厂里上班了，靠着长的漂亮和一路钻营，她现在已经是办公室的副主任了。俊英的性子像他爸，老实没话说，时常被俊英娘熊的一声哭。
姑姑给我们讲完他家的故事，就对我们说，“以后少跟俊英玩，她娘不好惹，离她们远点。”
03
暑假结束，我回家上学了，一晃到了过年，年初二姑姑回娘家，中午吃过饭，大家在一起闲聊，父亲问到姑姑明年还种西瓜不种的时候，姑姑随口应承了一下，却突然对我说起了俊英的事。
“刚子，你还记得俊英那妮子吗，就是夏天看瓜时你吓人家的女孩？”姑姑问到。
“记得啊，小姑娘长的可白那个，她妈可真厉害了，跑你家找我和强子算账呢。”
“哎，可怜俊英那妮儿了，残啦！”姑姑说着，叹息着。
“咋回事啊，这才半年没见，咋会残了呢？”我疑惑不解的问。
“暑假结束没多久，俊英娘就被厂里的领导抽调到洛阳去跑业务去了，俊英娘人长的标致，又能喝酒，也适合出去跑腾。可是俊英在家就只能跟着她爷爷奶奶生活了，十一前后，有次俊英半夜里发高烧，俊英爷爷奶奶天亮了才发现，可是家里没有固定电话，给俊英爹和俊英娘联系不上，等他们让邻居帮忙把俊英送到了医院时都快十点了，医院的医生一检查，发现俊英高烧的太厉害，时间又长，烧坏了脑子，落下了残疾，现在走路都是一颠一簸的，而且说话也口齿不清了。”
“那俊英娘回来还不得把两位老人给吃了啊。”听到这里，我不禁怜悯起俊英来，也为俊英爷爷奶奶担心了。
“你猜对了。”
“俊英娘是第二天匆忙从洛阳回来的，当看到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俊英蜡黄的脸时，她在医院的走廊里将俊英爹和俊英爷爷奶奶骂了个遍，听说当时俊英的奶奶连操心受症加上生气，当场就倒在了医院的走道里。”姑姑嘀咕着，“女人当家，房倒屋塌，老祖宗真没假说啊。”
04
再次见到俊英的时候，已经是我上高中的时候了。有次周末我和朋友去商业街上逛街，在东大街一个巷子拐角处百货摊上，我看中了两本泛黄的“古书”，记得其中有一本是《卢氏县志》，随手翻之，翻到了石龙头遗址的简介：“石岭头遗址，又名石龙头遗址，位于卢氏县城往东3公里处的石龙头村，南北长400米，东西宽200米，文化层厚3至4米，内涵丰富。1963年6月20日被确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该遗址因修梯田和洛北大渠挖毁了一部分，但大部分保存比较完好，是一处研究仰韶、龙山以及夏代文化的新石器时代遗址……”
正当我看的入迷时，一个略显含糊的女声传来：“哥，你喜欢这本书的话，买回去仔细看多好啊。”
“是啊，这本书记载了我们县城的很多故事，小伙子感兴趣可以买回家仔细看，这可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啊。”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声补充到。
我起抬头，看了一眼两位摊主，一位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肤白貌美，梳着一个马尾辫，咧着的嘴笑着，笑容很甜，只是嘴巴好像有一点点的歪斜，可能也正是这才使她的声音有点含糊吧。另一个女人是五六十岁的样子，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蒜头鼻，一头黑白相间的短发。
“这书咋卖呢？”
“38元一本，只此一本。”年龄大的女人回答着，干脆利索。
听着这略显熟悉的声音，我脑海里不断的思索着这两个人怎么这么熟悉呢，可是又一时想不起来。我时而盯着年轻的女孩，时而盯着年长的女人，朋友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到底买不买，不买走了，一会我们还要去打篮球呢。”
“好的，走吧，先不买了，我拿的钱不够。”我悻悻然的和朋友离开了。“哎，你不会看上刚才那姑娘了吧，哈哈哈”，朋友玩笑着，“刚才你把小姑娘看得脸都红了。”
“不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们，一时想不起来，刚才看她们是在想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她们呢。”
“不过你也别打那姑娘的主意了，我刚才看见她走路时一瘸一拐的，可惜长得那么亲的脸了，有心思还是等到大学了好好找个女朋友吧。”我们走着说着。
“你确定那女孩走路有问题？”
“当然了，我确定！”
“那我想起来了，她们应该是我姑姑家的邻居，小时候我在姑姑家住的时候见过她们，后来还听说那女孩因为一场高烧落下了残疾，应该是她们。只是她们家以前很富有的，怎么现在在东街摆摊呢？”
“你问我，我问谁呢？”朋友推着我走了，“不想了，走，打篮球去！”
05
寒来暑往，日月如梭，一晃又是十年过去了，我已经大学毕业回县城上班了，负责人社部门的就业，经常联系一些职业培训学校。有一次随同领导去长征培训学校检查工作，他们学校家政培训班有一位金牌讲师，主要负责保姆的就业培训，人长得漂亮，讲课也是严谨认真，非常优秀，刘校长特别想让我们去感受一下她们的课堂氛围，于是我们一行人就走进了保姆培训班的课堂。
我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正在讲课的女讲师就是俊英，此时的俊英已经褪去了青涩，站在讲台上为下面职业培训的大姑娘小媳妇们讲着课，时而不时的还会现场示范怎样规范冲奶粉，如何给婴儿换自尿裤等等，动作娴熟，言语流畅，一点含糊的声音也没有了，只是走动时的起伏的肩膀还有点明显。
“她是不是东明石龙头人，刘校长？”走出教室后我问同行的校长。
“是啊，俊英老师身残志坚，是我们学校的一宝呢，你们认识吗？”
“不认识，早有耳闻，早有耳闻。”我也笑了笑，不再言语。
后来因为业务往来的多，俊英也经常去我单位办事，后来就熟识了，一次闲聊中，我们攀谈起来。
“其实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的，不过你肯定想不起来我是谁。”
“是嘛，你说说。”
“小时候在石龙头的土塬上，我和强子吓哭过你，不知道你还记得不？”
“哦，你是强子的表哥啊，你俩‘坏’的很呢。”俊英提起小时候的事脸上没有了笑容。“哎，我小时候父母是又娇惯又严厉，害苦了我。”
“我听说了，那你后来呢？”
“那次生病后，我落下了残疾，母亲带我四处求医，一直康复训练，可是我初中以后就不再上学了，那段时间母亲厂效益越来越差也下岗了，于是母亲就带着我在东街摆起了杂货摊。后来是舅舅看准了职业培训的机会，送我去洛阳学了保姆培训，还获得了资格证书，我才有机会和你们打交道。”
“我听刘校长说，你可是非常的努力啊，经常一个人对着镜子练习口语，一个人熬夜钻研业务。”
“笨鸟先飞嘛，要不是残疾，我好好努力，说不定现在也和你差不多，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生活的苦要么会把一个人压垮，要么会给他（她）奋起直追的动力。亦如鲁迅先生所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俊英的倔强是生活的苦给的压力，希望俊英以后的路越走越宽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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