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隰桑
接上文~春簪记(一)
(二)
天宝十五年秋,苏州。
一叶孤舟摇摇晃晃,从江上驶来。
清冷的夜风不断掀起层层浪花,拍打着本就弱不禁风的小船。或许是被夜里的凉风惊扰到了,一位中年模样的男子从船篷中走了出来,靠着船舷痴痴地看向一望无际的江面。他摇了摇头,在寂静无人的夜里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他是张继,落第士子中,最普通的一个。
“张先生,夜里凉,还是早些回船篷里吧。”船夫的催促声从船篷里传来。
张继的思绪回到了现实,回过头轻声应:“没关系老伯,今天夜里就先把船泊到寒山寺附近吧,明早再赶路,我想在外面站一会儿,不碍事。”
船夫不再催促,在船篷里沉沉睡去。
冷而寂静的夜,让他的思绪再一次如这江面一般波澜起伏。如同陷入了一种虚幻的境界,他的眼前开始朦朦胧胧出现了一幅幅画面,画面里有一派繁荣的长安,长安城里宽宽窄窄的街道,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车马行人。两旁林立的店铺高高挂着花花绿绿的招牌,迎着风漫无目的地飘。他看到了长安城里的金銮殿,金銮殿的玉阶上有正在赶去上朝的百官。他看到了故乡的村庄,村东头的那棵大柳树,柳树下站着头发已经花白的双亲……一个又一个画面在他的眼前飞快闪过,他开始变得慌乱,继而越来越烦躁。终于,几乎要崩溃的他趴在船舷上,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栏杆,绝望闭上眼不忍再去看。
“这些虚无缥缈的期待,本来就不属于我……”
“可是,不甘心啊!”
他的眼中掠过了一抹怅然,昔日的惨象至今烙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叛乱、流亡、逃难……每一幅画面都那么凄惨,提醒着他这一切都不是幻觉。
“如果这一切都不曾发生,长安城里的匆匆行客,或许有一个就是我,万家灯火,或许有一盏就是为我而亮的,家乡的双亲,也不必在闭塞的村庄无依无靠过着凄凉的日子……呵!都是拜战争所赐!”他愤恨啊!握成拳的手狠狠砸在了栏杆上。风扯乱了他的衣襟,他的目光顺着绵延的江水被拉得很长,残云微卷,孤月半笼。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他缓缓吟唱,微而轻的叹息声被毫不留情地吹散在了风里。
“这异国他乡,哪里才是去处呢……”
终是一夜无眠。
枫桥夜泊“早,老伯。”他露出一丝笑,不失礼貌地向老船夫打招呼。
船夫吃了一惊:“先生,先生莫非一夜都没有休息?”
张继云淡风轻地答:“无碍,”
“是船上住着不习惯吧。”
“非也。”
“那就是招待有所不周了。”
“非也。”
船夫不再问话,沉默了一晌才小心揣测:“先生,可是有什么心事?”
张继的心颤了一下。
“先生想必是从长安南下逃避战乱的了……可惜我一介草民,也帮不了先生什么,您不要太沮丧了,一切,一切都会变好的。”
憨厚善良的老船夫小心翼翼劝慰,挠着头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什么话语来安慰这个情绪低落的异乡客,只好尴尬地站着,显得十分手足无措。
“可悲可叹的是,我现在漂泊异乡,什么都没有,又能做些什么呢?我只是一个落第了的士子,无家可归的羁旅!我所幻想的锦绣前程,如今看起来就像笑话一样!老伯,你能明白这种未来破灭的痛苦吗?”
说这番话好像使他用尽了所有的气力,他跌坐在甲板上,显得无奈而不甘。
“您不应该这么想的……”老实巴交的船夫连忙反驳,“作为这条苏州河上最老的船夫,我在这里行了有大半辈子的船了,每天啊,都过着与江风为伴,与皓月作邻的日子,早就见惯了大风大浪,也算,算是习惯了吧。其实呀,我倒是觉得,你们读书人科考和我在江上行船可不就是一样的?都会有风浪的嘛,但是既然为了到达一个彼岸,这风浪又算得了什么……”
“老伯……”张继惊喜且羞愧,急忙站起来握住了船夫的手,“是的,是的!您说的没有错,我没有理由说放弃,是我太幼稚了!我自认为是个读书人,还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书,却想不明白如此简单的道理,真是可笑啊……我要回去,必须要回去!长安,或许还需要我,那里,也一定还需要我……”
不善言辞的老船夫低了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先生别这么说,您都明白的,您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自己罢了……”
“谢谢您老伯,我晓得我该怎么做了。”
船夫没有再说下去,脱下草帽将船靠了岸。他望向天际尽头,那里有一朵云正在风的作用下追赶着逐渐升起的太阳。
“姑苏城到了,您也该下船了。”
他背上行囊,向老船夫郑重颔首,才走下了船。
“若某天,我还有回苏州的机会,我一定会再来找您。”
老船夫朝岸上摆了摆手,随即撑船离去。
“风兮风兮起苍茫呦……
江水汤汤江水长呦……
船行千里又一载呦……
儿郎何时归故乡呦……”
江涛声夹杂着嘹亮的船歌断断续续从远处传来,又渐渐远了。他站在江畔若有所思,眺望着渐远的船迟迟没有离去。
“喂你们听说了没?有个张大人要来我们苏州城啦!”一个小官差大清早就在苏州府前叫嚷起来。
“张大人?哪个张大人?”很快就有好奇的人围过来。
“哎呦喂这你们都不记得了?这个张大人呀,可不就是当年在我们苏州写下《枫桥夜泊》的那位。”另一个官吏马上得意解释,仿佛那个名动苏州城的人是他似的。
“他怎会突然来我们这里了?”
“谁知道呢!想必是来寒山寺还愿的吧,毕竟是这里成就了他。”有心计的已经在飞快猜测。
又是一年秋,瓦蓝瓦蓝的天铺在澄明的苏州河里,他站在船头,忽然有一阵的恍惚:昔日破烂不堪的小木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艘富丽堂皇的官船。他早已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船头船尾都簇拥了大批大批的随从官员,带了一副献媚的嘴脸寸步不离跟着他,生怕做错了事。
“真是好不风光……”他喃喃自语,走出了船舱。河两岸的枫叶已经全红了,如同燃烧的火焰般蔓延开来,灼伤了他的眼。
“如今战火已熄,我也靠自己的努力回到了梦寐以求的长安,得到了我曾经想要得到的一切,只是几年后故地重游,不知昔日的人是否还在……”
“大人,前面就是寒山寺了,是否停下歇息?”
“嗯。”回过神来的张继淡淡地应了一句。
“大人,请大人恕罪,属下多方打听,也没能找到您所说的在苏州河上摆渡的老船夫,你看这……不如属下再派一批人去找找看?”
“难为你了,先下去歇歇吧,人也不用再找了。”也许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漫不经心打发了属下,便一个人坐在船头陷入了沉思,然而即使他把情绪控制得再好,也难掩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老伯,我是否还有机会再见你一面……”他喃喃自语,趁着船停的间隙一个人上了岸。虽然已经入秋,但明媚的阳光依然照得寒山寺分外昳丽,本就如火的枫叶,在秋日下,又被镀上了一层金黄,风一吹,就簌簌落了他一肩。他随意拾起一片,在阳光下仔仔细细端详,双手反复摩挲着叶的纹路,“真可谓:枫红燃古刹,水碧浣沙洲啊。”许是被这番景致勾了神,直至身后已经有人靠近了,都没有注意到。
“先生,可是张继?”身后的老者先开口了。
“是的,敢问您是?”张继转身,谦逊向老者行了礼。
“老衲乃是这寒山寺的住持,知先生今日定会到访苏州,便在此等候。”说罢,便引张继向枫林深处走去,只留下了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大师特意在此等候,可是对晚辈有什么教诲?”
老僧闻言,停了下来,“一切事情的始末都有自己的因果,当年你来到这苏州的寒山寺,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所以如今,你会执意再顾苏州。”
“大师误会了,我不相信因果。”
“是吗?倘若不信,又为何要来?”
“我,我只是,只是为了见一位故人而已。”
“一位故人?原来这便是你的因果……”
张继沉默,没有再反驳。
“先生允我一诺如何?”
“大师但说无妨。”
老僧拄着杖兀自向前走,眼神落在了摇晃的波光上。“姑苏十里风光秀美如斯,连这寺中的一草一木皆有灵性,草木无心却也有情。你且为我这寒山寺栽上一棵白玉兰吧,既然你与这苏州城有缘,便替我种下它。这棵玉兰若是你种下的,我想它一定会为世人带来非比寻常的好运。”
“好。”
那个秋夜,张继亲手在寒山寺种下了一棵白玉兰,此后他便乘船离去,今生都没有再回过苏州。
“师父,您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张先生呢?那老伯明明几年前就已经……”终于有一天,寺里的小和尚敌不过内心埋藏了很久的疑问,怯怯地问住持。
“人生多苦,他如今能走到这一步已然不易,我又何必再使他陷入新一轮的痛苦呢?他没有得到答案,可是这样不是更好吗?就像这玉兰,所谓祈福,也不过是世人的一份期待罢了。倘若那人还在,也会默认我这么做的,更何况,我还受了那人之托。”老僧不急不躁地回答,手上的活儿也没停下,精心修剪着玉兰的枝叶。没过多大一会儿,话说完了,枝也修剪好了,他放下手中的花剪,回了寒山寺。
“师父等等我哎……”小和尚连忙追了上去,关上了寺门。
寒山寺的白玉兰,便是如今的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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