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簪记(三)

作者: 隰桑木落 | 来源:发表于2021-11-12 10:06 被阅读0次

文/夏隰桑

上文——
春簪记(二)

西山故居

(三)


我在颠沛辗转中阴差阳错又回到了姑苏。

枝头麻雀们聒躁的闲言碎语告诉我,我原是有罪的,我给很多人带来了苦难。在寒山寺的日子,是我最无忧无虑的时候。那时已功成名就的张继在寒山寺种下了我,所有的人都认为,因为张继的因,我一定会结出给渴望功名之人带来锦绣前程的果,包括我自己也曾这么认为。可千千万万的士子从四方赶到姑苏、只为祈求好的前程。可他们在今后的日子里,无论是科考还是为官,都一生坎坷,我没有保佑到任何一个人,相反,还害了他们。昔日的柳郎,也是因为我,而误了前途吧?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我告诉自己不能误导更多的人走入歧路。

都结束了。

金陵,曹府。

王总管老远就听到了茶碗被重重摔在地上时清脆的响声,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待他匆匆忙忙赶过去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上好的哥窑青瓷冰裂纹茶盏已经七零八落碎了一地,坐在雕花檀香木椅上的曹老爷,原本就稀疏的胡子一抖一抖的,显然正在气头上。两个可怜的小厮,跪在放有杏花烟雨花瓶的梨花木桌案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紧张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显得与这雅致的厅堂甚是不符。

慢慢消了气的曹老爷坐了好一会儿,才叫女婢捧了新的青花茶盏上来,又命人倒了新沏的明前碧螺春。他拨弄着清亮茶汤里的新叶,一言不发。

小厮怯怯地低着头还在那儿跪着:“老爷,这花的事……”

“废物!一株玉兰而已,我庞大的曹府,还就寻不到了?”

看到自家老爷的脸色又开始变差,小厮的头更低了,“能入您老人家眼的花,有倒是有,就是……就是……这花,不祥……"

“不祥?”

曹老爷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小厮抬起了头,开始口若悬河,“老爷,这株玉兰,乃是当年张继在姑苏种下的……”

“不祥……”

曹老爷没有去理会小厮口中天马行空的故事,只反复念叨起小厮所说的“不祥”二字,脸上换了一种极玩味的神情,“我偏偏不信这邪,一棵树而已,还能有多邪门?!去把姑苏的那棵玉兰移来,我就要它了。”

“老爷,这使不得啊!会招来灾祸的!”

“不用再说了,我意已决!”

“是,是……”

小厮灰溜溜逃了出来。

就这样,我从姑苏搬到了素有“八百里秦淮”之美称的金陵,可令我万分失落的是,偌大的曹府,好像并没有什么人喜欢我,除了力排众议将我带到曹府的曹老爷子外,唯一能给我好脸色的只有曹家的小公子阿沾。

此时,是大清雍正元年。

江宁织造府的西园,真的好大啊!我在苏州待了几百年,听腻了赞美苏州园林的场面话,而初到西园我才发现,曹家是一个多么庞大的家族。西园里有全城最好的工匠建造的亭台楼阁,湖山石堆砌的假山在人工开挖的漱月潭里被布排成了极为精巧的造型。贯穿整个西园的兰渠与水上汉白玉的霜桥相得益彰。而这一切风物景致,都能在西园的聆雅阁上一览无遗。

江宁织造府

我看了看四周的奇花异草,不由得心虚了一下,作为一棵玉兰,在这样一个园子里,我实在是太普通了。

曹老爷并不在意这些,他老人家最喜欢的事就是午后摆一张名贵的根雕茶桌在树荫下品茶乘凉。而这时,他最宝贝的幺子阿沾通常就会搬来一把梨木小凳往他的对面一坐,背上几句《千字文》或是《笠翁对韵》。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平凡但也安得平静。有时我也能看到父子俩小心翼翼地捡起一朵落花,“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亭亭玉殿春。爹爹,我背得对不对?”

曹老爷点点头,笑而不语。

花下的少年虽只不过总角之年,但容貌已初显英气,稚气未脱的眉宇间超出同龄孩子的那份气度也早已被在红尘中摸爬滚打半辈子的曹老爷尽收眼中。“此儿日后会是个可造之材啊,我曹家要出一个可以名流百年乃至千年的奇才了……只是,这到底是我曹家之大幸,还是大祸……”

后来我从府中的长辈处听闻,他名沾。

待曹府的这位小公子稍长,府里便开始张罗为他寻个先生。可令曹老爷哭笑不得的是,这孩子虽天赋异禀,却天生一副对圣贤之书毫无兴致甚至厌恶的样子,只钟情于和西园的姊姊妹妹们读什么“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写上一些“露冷梅梢月,魂牵梦里人”的诗句来。刚开始,曹老爷还多次教训过这个天天只沉浸在温柔乡里的儿子,但久而久之,虽然依旧抱有儿子能考取功名的幻想,却也无奈放弃了强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落得清静了。

这样幸福的日子多么美好啊!美好得让我几乎快要忘记了我在苏州的无忧岁月,可这一切终究还是被毁掉了。

时间,被永远定格在了雍正六年的上元节。

“都让开!都让开!奉陛下旨意查抄江宁织造府!”

“大胆!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江宁织造府!”府里的小丫头柳眉微颦,一双杏眼气恼地瞪着不怀好心的官差。

“姑娘,我们都是替人卖命,您也别难为小的,在下也是奉旨办事,姑娘别怪罪。来人!进去搜!一定要找到曹家贪赃枉法的证据!”

“你!”

立马就有人冲了上来,将织造府门前的一众丫环小厮无情推开。一个妄想继续阻挡的侍卫直接被一刀砍倒在地,小丫环急忙大声呼救,气得直跺脚,可还没叫来人,就不知道被谁狠狠打了一巴掌,头上的珠钗掉落在了汉白玉石狮子旁边,嘴角流出了血……

那个上元节,江宁织造府的哭喊声、打闹声响了一夜,全府上下乱成一团。宝马香车,雪柳金缕,花灯摇曳的未央街人流如织,仿佛都没有看到这凄惨的一幕。

那个上元夜,曹家老少仆人婢女共114口人全部被抄家,那时的他,只有十三岁。

回京的那日是个凄凉的雨天,绵密的雨将曹家仅存的亲眷遗弃在了世外。昔日的无限风光,在一场风雨过后就这样化为了脚下的泥土,那么低贱又那么可悲。泥水和着雨水打在人的衣裤上,愈发显得狼狈。

“还好,家总还是在的……”他踏进西山的老宅,灰尘早已落满了这萧索的院子,铁门上的铜环都在夜以继日的风吹日晒中生了锈。他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最终停了下来。

他停在了我的面前,“我现在,只剩你了,只剩你了!”他由沮丧开始变得暴虐疯狂,“你咒死了我父亲,害死了我全家!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他发了疯似的捶打我的枝干,直到手也麻木,手背都渗出了血。

我在雨里不住地瑟瑟发抖。

“对不起……”

他的力气越来越小,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最终软了下去,靠着我的枝干瘫坐在院子里。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打湿了他的衣衫,他也不管不顾,依旧麻木地坐在那儿,任凭雨水顺着他的发,流进了衣领,直到连里衫都湿透了。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扶着干枯粗糙的树干缓缓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回了里屋。雨愈来愈大,我看见青石路上的两行鞋印逐渐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西园门前的血迹,屋内的哭喊,在这一夜的大雨里什么都没有剩下。

“端砚、黄梨木椅,哦对了还有西厢房的那对昆山玉蝴蝶彩釉花瓶……少爷您看看还少了什么,所有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好的管家,你放这儿吧,我一会儿清点。”曹沾放下手中父亲生前的手札,瞥了一眼桌上的单子,“这个《枫桥夜泊》是什么?”

“这个啊,应该是老爷生前最爱的那块诗碑吧……上面的字条写要等少爷亲自处理,所以小的就没敢动。”王管家解释道。

他皱了皱眉头,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悦,“我去看看吧。”

“是。”

他拿过管家递来的绢布,细致地擦拭了起来,上面的宇迹逐渐变得清晰:

“吾儿阿沾亲启:

先帝五十四年春,吾次苏州府。时天大雨,江宁府遣人曰汝母已孕及七月,吾大喜,遂邀友夜游寒山寺以还旧愿。幸于寒山寺住持处得此诗碑,题曰《枫桥夜泊》。吾细观之,乃唐时张继旧迹,故讨之。吾寄金榜题名之宏愿于汝,后特遣人移苏州玉兰于西园,凡今日之种种,皆缘于此,只未料小子生来不恋功名……也罢,也罢!为父错矣!唯愿吾儿平生康乐,再无现世生计之忧,此乃不幸之大幸也。庭中玉兰,吾去日即复植于西山,烦吾儿替为父好生照料于斯,莫要怨嗔。倘若曹家来日显达亦或灾祸,实乃曹家百年之命,为父无话可言,唯莫怨及别事旁人,吾儿切要谨记,谨记。”

曹沾将诗碑紧紧抱在胸前,仰起头看着玉兰:“你让我怎么办? 让我怎么办!”不知不觉竟早已泪流满面。

什么都没有了,江宁西园的姻火往事,如同上苍编织的一场梦,繁华锦绣的梦,功成名就的梦,看起来遥不可及。现在,那张梦的网也破了,他也醒了,只能苦叹命运夺去了的,终究无法再重现。

只是当时少不经事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真正所拥有的那些,是任何苦难都无法夺去的。

多年后,成人了的曹沾开始广交名流,他有庞大的家族背景作支撑,又有在西园时耳濡目染所得的艺术修养。他精通文艺、书画、茶道、织造……尤喜诗文。在文坛名流的影响下,他开始尝试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虽然没有了锦绣铺成的屋舍,没有了金玉筑成的楼台,可他在西山就这样过起了平淡的日子。岁月摧毁了所有的风光,西山的一切都归于平静,而不曾改变的,只有那株玉兰。

雨后初霁的黄昏,他一个人悠然站在院里看火红火红的天,“玉兰,你知道吗?其实我早就不怨你了,我知道一开始就不是你的错,真正错的,是放不下俗世功名的世人啊!我曾经得到过的,我已不再遗憾,而我现在想要追求的,已经正在一点点实现了。”

我万万没有料到,而立之年的他,竟会对我说出这么一番话。看着他慢慢从怀里小心地掏出那块诗碑,认真且释然地埋在了我的旁边。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是那么专注,专注到忘记了他自己。待这一切都完成后,他轻轻走回了里屋。我透过琉璃小窗,看到他在铺开的新纸上坚定写下了“风月宝鉴”四个大字。

自此,历史上再也没有了锦衣玉食,声色犬马的曹沾,却记住了这个为芸芸众生讲述故事的普通人。他名沾,号雪芹。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当日在西园诵读的文字,化作了他笔下的人生,也同样化作了他笔下人物的寒暑悲欢。他以故事主人公的身份,用他自己的一生写下了这个需要用一生去读的故事,这一落笔,就是十年。

乾隆二十七年的除夕,京城洋溢着喜乐的节日氛围,震耳欲聋的炮仗彻夜彻夜地响,唯独他隐居的西山一片死寂。他已经在床榻上躺了十多天了,本就患病的身体因为幼子的夭折更加虚弱。已知天命的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孤独且不舍地面对着桌案之上的书稿,就好像是又看到了曾经陪伴他走过那段无忧岁月的姐姐妹妹们。她们掩面笑着,把一枝玉兰簪在他的发上。远处水亭里身着绿罗裳的女孩子向他遥遥招手,唤他阿沾……

他长久凝望着案头书稿,眼神中有着最深沉的无限眷恋,一如当年。

“我这一生经历了太多大起大落,本应该无畏生死,只是这书,包含了我毕生学养和经历。我早已死而无憾,只唯独有愧于这书稿……”

一滴悔恨辛酸泪,自眼角无声滑落。

“你不要走,我不让你死……你的心愿还未完成,曹老爷子的夙愿也还没有实现……这可是你毕生的心血啊!你睁开眼看一看好不好?好不好……”此时的我无比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无法表达自己的情感,甚至无力回天。

巨大的烟花在紫禁城的上空炸开,又像流星一样坠落了……

尾声

“你不要死,不要死……”傅林夕惊慌失措间喊出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终是惊醒了。“原来只是我的一个梦……可这一切,也太真实了些……难道是我的意识附在了梦里的玉兰上?可是,完竟是玉兰的执念太深,还是备战高考的我执念大深呢?”傅林夕揉了揉迷茫的眼睛,震撼太真实了,悲伤也太真实了,她觉得自己也许还在梦里,可刚才背过的课本还压在桌上,显然一切早已经结束。

“算了算了,先不理会它了,也许是我太累了吧,快高考了,还是等到考完了再去纠结好了。”傅林夕自顾自说服着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可内心的痛却难以抚平。她心烦意乱,只好将所有诗集史书以及那本她最爱的《红楼梦》一并锁在了书柜的最下层,强迫自己不去想。

当六月八日最后一门考完,傅林夕飞快冲出了考场直奔家里的书房。她从书柜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些折磨了她几个月的书,一遍又一遍抚摸着那古意的封面,梦境里的故事和现实中的经历重合,她愣住了,恍惚了好久好久……

等待成绩的半个月里,傅林夕一直在反复回想那个长长的梦。她去了当地的博物院,试图寻找史书上丢失的那段历史。她甚至还问了档案馆里编写过地理志的老先生,她想找到那棵玉兰,她也想见见西山的那块诗碑,可她更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是不是真的。

“林夕,高考成绩出来了快去查!你成绩那么好,一定会考上你一直心心念念的那所大学的!”

二十五号,好友就第一时间给傅林夕发来了消息。她紧张地登录网站,一行行输入个人信息。当她终于盼到了屏幕上的那几行数字时,再也没能控制住压抑了好久的情绪,两行泪,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滑了下来。

她没有犹豫,天一亮就独自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

一路上风景如画,她从南方小镇坐着开往北京的第一班火车。车窗外的小桥木舟,逐渐变成了她很少见过的莽莽平原。傅林夕开始陷入了无尽的挣扎:到底要不要再去在意,故事的结局。但她好像发现,与这北国风光相比,自己却注意到了更多不一样的风景。

在火车上,她遇到了和她曾经打扮一样,文文静静背着书包回乡过暑假的学生。出了北京南站,她坐车经过了那所大学,三三两两的学生正有说有笑地讨论着什么。她看着手机上的导航,终于千辛万苦地来到了梦中的西山。她见到了许许多多如她一般来拜谒这位著名文学家的青年们。终于,她在西山的后院,发现了一棵古老的玉兰。

傅林夕匆忙冲了过去,开始着了魔似的找那块碑。突然,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想到了这一路上所见的一切,开始第一次认真问自己:"到底又何必纠结。”

是啊,错的,是为了金榜题名而功利了的世人。

“其实,这一路上所见的,不正是我要找的结局,不正是千千万万学子要找的结局,更是你想要看到的结局吗?我说的对吧,玉兰……”傅林夕站起身,掸掉裙子上的土,不安的心终于放下,露出了释然的笑。六月的天,微风刚刚好,吹得白玉兰的叶子都绿出了暖意。

“喏,这就是曹雪芹故居了,曹雪芹哎,《红楼梦》你知道不?”

“切!我当然知道了,可惜书还没有写完他就去世了……”

“才没有呢!据考证,《红楼梦》原本是写完了的……”

两个学妹争论不休,显得很兴奋,一边说笑一边跟随人群走远了。

傅林夕赶上了人流,最后朝玉兰看了一眼,转身离开。

她没有看到,虽然已饱经风霜,因为过了花期而风韵不再,可白玉兰翡翠一般的叶上分明沁出了晶莹的露珠,在初夏的阳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END

夏夏有话说: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奋战在高考一线上的学子们。祝你们蟾宫折桂,永记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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