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冷,秋风掀起几分凉意,院中梧桐宽厚的叶子裹上枯黄,被风摇碎在青色的台阶上。殿内几排白色蜡烛摇曳出微弱的光芒,偌大的空间里,除了台阶高处的一张锦绣玉床,再无其他装饰。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殿门被轻轻推开,而后一个娇小的身影迅速挤进来。她轻手轻脚地跳到白色玉床前,熟练地掀起床上的白狐裘,将冰冷的双手伸了进去。
烛光微微跳跃了一下,玉床上斜卧的男子微闭的双眸轻轻睁开,惨淡的光线下,他俊美如刀刻般的面庞让人窒息,只是那双狭长的凤目中无丝毫波澜。
看着对面如瓷娃娃般美丽的女子,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笑意,伸手握住她的双手轻轻摩擦,却没有丝毫温柔。
“比平常多用了一个时辰。”
“青涯。”女子伸手覆上他的胸膛,那里比她冰冷的双手温度高不了多少,她嘟着嘴娇嗔,“你就不问问我是怎么回来的么?”
“既然已经回来了,过程便没有意义。”被唤作青涯的男子淡淡吐出一句,随之松开手指,重新闭上双眼,不再看她一眼。
相处多年,她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跃下玉床,抽身而出。
殿外秋意袭人,花影站在清冷的月光下,伸出双手细细打量,上面遍布疤痕,看起来狰狞可怕,与她圆润俏丽的脸庞着实不相称。半晌,她缓缓放下手指,按住了腰间的伤口,额上渗出一层冷汗,鲜红的液体染透夜行衣,在黑夜中蔓延出一丝甜腻的血腥……
中原之中,无人不知冥教大祭司青涯,传言他武功无人能及,十分邪气,却又是天人风姿,无人能比。
冥教来自苗疆,崇尚毒物和巫蛊之术,本是不入流的魔教,却在青涯的手上成了中原第一大教,他本人亦是皇帝亲封的大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传言冥教祭司拥有不老不死的永生之术,即使被挖去心脏,也会立即复原。长生不死的美梦,古来君王求之不得,可青涯是否真的是仙人之躯,谁也没有证据。
青涯自然是他们无法逾越的神。
盘坐在蒲团上的花影眯着眼盯着炉中升起的袅袅青烟,想起青涯俊美的脸庞时,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柔和起来。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青涯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十年的时间,足够让她了解他睥睨天下的风姿。
“主子,时辰到了。”一声细小的呼唤将花影拉回了现实,她回过神来,赶紧掀开香炉的盖子,看见炉底的小花蛇身上泛起层层红色小点时,忍不住开心地咧了咧嘴。
“小年,你倒是挺机灵的啊。”花影轻轻扫了一眼身侧低眉顺眼的丫头,夸奖了一句,却使得丫头惊慌失措地跪了下来。
“这都是小年的本分,请主子不要放在心上。”
“这话说的,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呢。你尽心尽力服侍我这么多年,当然得好好奖励你一番。”花影仰着小脸,长长的睫毛上落满天真,然而下一秒,她却眸光一变,迅速地抓住了小年的手,在小年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猛然将其紧紧按到了炉中。
花色的小蛇慢慢抬起头,盘旋着伸出芯子轻轻触碰了一下小年的手,小年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即脸上泛起层层青紫色,显然已是中了剧毒。不到一刻,在花影兴致勃勃的目光中,小年瞪大眼睛,全身肿胀地倒在了冰冷的大理石上。
这七色蛇喂了红蝎之后,毒性果然增了不少啊。花影轻轻揪起炉中的小蛇,眼中闪动着惊喜的光芒。
……
“你折磨人的法子,还真是花样百出。”在听闻花影毒死侍女的消息之后,青涯手执玉盏,竟是扬起了嘴角,“那条小蛇呢?”
“做成药了。”花影说完,伸手摇了摇腰间的一个锦囊,笑得心无旁骛,“那个丫头以为我不知道她是那几个老头派来的眼线,在我眼皮子底下放肆,我已经暗示她多次了,谁让她不知趣。”
青涯眼神变了变,修长的食指轻轻扶住额头,神情带着慵懒和不悦。
“丞相李卫和一批老臣,终日在朝堂之上向皇帝进言要将我冥教驱逐出中原,这么久了,我再好的耐性,也被磨光了。”
“要去杀了他们吗?”花影咬着手指,定神看着目光深邃的青涯。淡淡的光线里,他的侧脸完美无缺。
“对付这种所谓的正人君子,比起死亡,名节扫地才更让他们生不如死。”薄唇微启,青涯侧过身,目光停在了花影身上,他的嘴角微扬,“你觉得呢?”
花影只觉得耳边轰鸣一声,她一颗心骤然收紧,攥紧双手,睁大双眼看着面前的男子,目光僵硬得如同一只没有灵魂的木偶。
“无论多少次,你的表情都是这么可爱呢。”青涯的嘴角勾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他走上前,伸出白玉般的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强硬的力道使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次,能不能换别人去?”花影抬起眼,在触及青涯不带一丝感情的眸子时,她的眼神转变成了哀求,“师父……”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叫他师父,可是依旧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青涯伸出手轻轻覆上她的脸庞,清寒的眼神深不见底,像一个幽深的漩涡,将她紧紧吸了进去,“今夜子时,务必完成任务。”
擒住自己的那股力量突然消失,空荡荡的视线里,满目疮痍。
日光穿过窗户投在偌大的大殿中,晕出一片令人目眩的白色,隔着十年的光阴,花影似乎看到了当年义无反顾拉着白衣男子的那个小女孩,她固执的眼神逾越生死,有种不惜一切代价的惨烈。
只此一念,便是万劫不复。
2
月夜撩人,晃动满院,坐于书房中的丞相只觉得眼前有道紫色身影一晃而过,诧异地抬起头,只见一名陌生女子笑意吟吟地看着他,圆润的脸上,荡漾着与年龄不符的妩媚。
“你是谁?”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花影轻轻走到丞相面前,眼神变得魅惑,“你只用知道……”
月色被乌云掩盖,窗外竹影轻动,一阵诡异的香气扑面而来,对面已显老态的丞相面色一怔,随即意识开始模糊,隐隐约约中,只觉得一种异样的炙热自腹部升起,犹如燎原之势,瞬间烧毁了自己所有的理智。
月色隐进云层,风声呜咽……
“这个小娃娃,倒是有趣得很。”白衣男子足尖点地,在浓浓的火光中竟是纤尘不染,飘逸绝尘的风姿让天空中的那轮明月也黯然失色。
七岁的小女孩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时间看出了神。
“你是谁?”稚嫩的童音,却没有任何惧意。
青涯有些意外,他微微一笑,“青涯。”然后他蹲下来,细细地看着她,“你不怕我?”
“我为什么要怕你?”女孩突然歪着头笑了起来,露出脸颊两边浅浅的梨涡,“你是谁,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青涯眉头一皱,而后竟然被她逗笑了,他看着她身后正在化为废墟的宅子,沉默了半晌后,似乎是做了某种决定。
“你记住,从今天起,要叫我师父。”
师父……
花影缓缓睁开眼睛,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周身湿透,不着寸缕,汗水裹着冷水从脊背滑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在浴桶里睡着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支着无力的身子靠在了桶沿旁边,回想起昨夜的种种,胃里不禁涌起一阵恶心,扯过旁边的衣服从水中跃了出来,低头的瞬间,故意忽视了身上的一片青紫。
“青涯呢?”屋外阳光刺眼,看着门边的下人,花影皱了皱眉。
“祭司大人在灵域殿。”
花影闻言沉默了半晌,随后挥了挥衣袖,小小的身影便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灵域殿内不同往日,琴瑟相交,美人如云,歌舞不歇。
坐在高处的那个男子俊美如斯,他斜靠着身后的玉屏,漆黑如墨的长发随意披散,旁边有侍女拿起玉梳跪在地上小心梳理,目光带着深深的敬慕。
青涯淡淡瞥了一眼门边的花影后,便将目光放在了场中正在起舞的白衣女子,那是皇帝刚刚赐给他的美人,确实是倾国倾城。
他不说话,她便站在一旁。不知过了多久,青涯终于让那群人撤下,只是单独留下了那名美人。
“有事?”青涯凤目轻佻,看着门边头发湿漉漉的花影,微微皱了皱眉。
“你交代的事情,做好了。”
青涯闻言转过眼,伸手捏住了胸前美人的下巴,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我知道,今日在朝堂之上,丞相算是彻底失了威信,你做得好。”
不轻不重的赞许落在她的心上,每一个字都是一种距离。
“你还不退下!”青涯不悦的语气蓦地响起,而他身边的美人适时发出一声嘤咛,终于压断了她最后的一根神经。
花影转过身,攥紧的手指骨节咔咔作响,而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等一下。”
花影脚步一怔,她微微转过身,看着青涯。
他薄如剑锋的唇一张一合:“四王爷冷云看上了你。我已经同意,将你送给他了。”
3
同样漆黑的夜晚。
坐落于城北的王爷府内,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白衣款款,风姿卓然。
炉中焚起袅袅沉香,微弱的烛光下,身着黑色刺金锦缎的男子站立于书桌前,眼神微妙地看着这位人们口耳相传的国师大人,而后他拿起身侧美酒,举到了青涯的面前。
“国师深夜来访,是有什么要事找本王么?”
食指轻轻转动手中的酒杯,青涯动了动唇角:“皇帝病急,江山易主。”
冷云眸光一变。
“而新的主人,就是你。”青涯仰头一饮而尽,将酒杯轻轻放在了旁边的桌角。
冷云忽然大笑,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极大的笑话。
“朝中谁人不知我母亲身份卑下,我自幼不受父皇喜爱,皇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
“传不传位于你,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青涯依旧云淡风轻,他勾起唇角,“表面风流放纵的四王爷,却与朝中几位大将来往密切,而近日来,对你颇有微词的几名大臣也遭遇不测,这种种迹象,是偶然,还是另有缘由?”
窗外月黑风高,四王爷看着面前淡漠绝尘的男子,袖中一把利刃泛着冷光。
“王爷不必惊慌。”青涯似乎看破了他的企图,接着道,“我来此便是告诉你,逼宫不必再踌躇,我自会助王爷一臂之力。”
“你要帮我?”冷云剑眉微蹙,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笑了,“不对,应该是帮你自己。”
长生之术岂是凡人修的,信任他的皇帝一死,新皇上位,联合那些早已蠢蠢欲动的大臣,第一件事必定就是将冥教赶出中原,所以青涯才会找上他,保他上位,条件是冥教地位稳定。
“聪明人,就应该知道做聪明事。”青涯眼中是慵懒的寒意,他轻轻扫了一眼桌上的酒壶,“既然王爷答应了,我就告辞了,不过还是提醒王爷一句,你酒中的毒,对我没用。”
放任四海,任何毒物对他的天人之躯都是枉费心机。
冷云不语,随后忽然道:“既然如此,我有一事相求。”
青涯微微看了他一眼。
“听说国师手下有一位爱徒,唤作花影,十年来不曾离你左右,本王有幸曾见过一面,确实是别有风情,不知国师能否将其送给本王?”
冷云抱拳做起了揖,嘴角边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在看见青涯沉默的眉眼后,他直起身子,似是理解地补上一句:“本王这个请求似乎有点夺人所爱了,国师既然不肯,本王也就不提了。”
青涯眼神冷淡,不知是何情绪,半晌,他缓缓开口:“可以。”
夺人所……爱?在我世界里,从来就没有所谓的爱,我需要的,只是棋子。
窗外树影摇曳,青涯的身影落入半空,留下满地破碎的月光。
4
到王爷府三天,花影却没见过人们口中的四王爷,不过她倒是没什么感觉,自己并非是那些求恩宠的女子,他不见,倒令自己轻松许多。
王府不比青涯的住宅大,但是曲折蜿蜒,很容易迷路,她没事的时候就终日摸索着王府的地形,找不到路了也不问别人,径自找个地方休息。看着来来往往的下人看她的眼光生疏而冷漠,她报以同样恶毒的眼神。
那日她依旧趴在院中一片秋菊中寻寻觅觅,眼神专注得像只机警的猫,而后终于从泥土中翻出了一条巨大的蜈蚣,黄黑色的身子在手中扭动,旁人看得作呕。
花影脸上满是欣喜,小心翼翼地将蜈蚣收进腰边的锦囊,拍了拍沾满泥土的手转过身,却见一紫色衣衫男子立于身旁,面容英俊,自有一番风姿。
“可惜了一院的花。”
“王爷要治我的罪吗?”花影镇定地看着他,脱口而出,即使素昧蒙面,可是直觉告诉她这个男子便是四王爷——冷云。
“你何罪之有?”男子踱着步子走到她的跟前,眼波流转,那双眼不比青涯,是双桃花眼,旖旎多情,只一眼,就成全了“风流”二字,可是眸光深处却泛着清冷的寒意。
风流的,从来只有外表而已。
“王爷不是爱花之人?”
冷云不应,朝她微笑,漫不经心,“你说是就是吧。”
一件披风落上肩,花影低头,只见他细细将自己面前的带子系好,声音低沉:“十年前,十五月圆,竹影亭内,少年惶恐打翻玉盏……”
细语呢喃,恍如轮回,花影只觉得喉咙一滞。
5
深秋之夜,细雨飘飘洒洒。
白色的身影立于夜色之中,静默得如同一尊雕像。
许久之后,花影踩着月色来到了他的身后,两颊的雨水顺着发丝滑下,可她的眼中却闪烁着点点火光,似乎要将这清冷的寒意燃烧殆尽。
“你要的东西。”摊开的双手上,是一颗金色的珠子,上面流动着异样的光辉。
“螭龙珠……”青涯拿过那颗珠子,眼中波澜横生,“你竟然真的偷来了。”
花影不语。送她来的前夜,青涯告诉她祭司虽然已经是天人之躯,但是世间有上古灵物螭龙珠,这颗珠子能伤他性命,而四王爷的府中,便有这枚珠子。
掌心淡淡的光晕一闪,青涯手中的珠子便化作了一堆粉末。
他看着对面被雨水浸泡得苍白的花影,喉结滚动:“你就没有想过,我是在骗你么?”
空中一道惊雷,照出了花影不可置信的眼神。
“为什么?”
“因为……”青涯走上前,冰冷的眼神落在她的脸上,“这个世上,从没有绝对的信任。”
他,不信她?
“青涯……”花影嘶哑地开口,单薄的身子伫立在雨中仿佛欲折的雏菊。
四周雨越来越大,看着面前这个面色如霜的男子,她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十年了,我跟在你身边已经十年了。十年来,我一直想问你,有没有那么一刻,就那么一瞬间,你可曾,在意过我?”
夜色浓重,压在她的胸口几乎让她窒息。
“当然有。”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庞,冰凉刺骨,“毕竟,你是我亲手栽培的一颗棋子。”
四周忽然陷入一片寂静,所有的黑暗在那一刻席卷而来。
“你后悔吗?”青涯淡淡的语调传来,异常平静,却使她跌入了更深的梦魇。
6
当花影醒来时,她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冷云,他的眼中浸满心疼。
“你何苦如此执着于他?”一只手轻轻抚过她脸庞,却被她不动声色地躲过。
“你呢,又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我?”
冷云愣住了,眉头深锁,却是不说话了,只是紧紧握住了花影放在床边的右手,掌心触及那些硌人的伤疤时,眉头皱得更加厉害。
“是我的错,当年一步之差,却让你落得如此境地,月儿。”
生涩地喊出她早已遗忘的名字,淡淡的光线里,花影的眉目轻轻纠结。那一句呢喃,将所有的秘密和盘托出。
十年前,十五月圆,江府内一片团圆喜庆,只是不包括她,江月。那时候,她还不叫花影。
母亲早死,庶出之女,明明是小姐,却处处受欺凌,即使是团圆饭上,也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十五月夜,她一个人提前溜到竹影亭内,刚准备在饭菜里下泻药报复那群人,却看见眉目清秀的少年鬼鬼祟祟。
她跑到他身后一声呼唤,吓得少年一个激灵打碎了桌边的玉盏,她猛然一惊,在下人来之前将他引到后门。在逃出去之前,他忍不住问她名字。
江月——两个字从此印在了他的心上,当年她不过七岁,而他亦不过十三岁,同是庶出,同样笼中之鸟的境地。
从那时起,他就决定今后定要给她自由,护她周全。可是没想到,就在那一夜,江府火光冲天,所有人一夜之间葬身火海。
他也曾以为她死了,可谁知她被青涯带走,并且成为了另一个人。
“如果当年,我带你一起走……”
冷云手中的力量不自觉地紧了紧,胸腔蔓延出一阵疼痛,可是花影却露出了一抹苍白的苦笑。
“王爷,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那夜的抉择,从来与他人无关。冷云永远也不知道,那场火,是青涯放的,而花影,亦是自愿跟他走的。
七岁的自己,亲眼看着所谓的亲人一个个在面前被杀死,她睁大眼睛目睹一切,觉得有种莫名的快感。她想,娘的仇终于报了,那些恶人的血,竟然也是殷红的呢。
或许是她太过镇定的眼神耐人寻味,那个至高无上的男子足尖轻点,恍如天神般落在了她面前。她抬起头,看清他的面容之后,觉得天边的明月也黯然失色。
这样美好的人,如果被他杀死,恐怕也心甘情愿吧。
可是他没有杀死她,他让她唤他师父,他要带她走,于是没有任何思考,她紧紧抓住了那片白色,上穷碧落下黄泉,此生,她知道自己是再也放不了手了。
“所以王爷,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花影缩了缩身体,看着面前眉目震惊的冷云,微微转过了眼,他永远也想象不到,这些年她经历了些什么。
十年的风霜,从小她便与各种毒物为伍,必要时,常常以自己的血喂养那些毒虫,多少次因为疼痛和剧毒在生死之间挣扎着活了过来,可这些都不是最让她害怕的,肉体上的摧残,抵不过精神接近的崩溃的那一刻。
在她慢慢长大之后,青涯给她的任务除了死亡,还有更加不堪的……
肉欲和贪婪,是世人的本性。青涯轻飘飘的一句话,将她扔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可是,即使是这样的自己,却依旧奢望他终有一天会回眸抱笑,与她共看万里繁华。
十六岁那年的冬天,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雪停之时,她独自在院中的梅树下轻嗅花蕊,青涯忽然走到她身边,修长的身影似一抹丹青,眉目淡如远山,在她惊讶的目光里,他伸出白玉般的手指采下那朵红梅,戴在她的耳边。
“这样很好。”在她愕的目光中,那个恍如神般的男子竟然微微笑了,那一抹弧度,消融了万里江雪,让她有那么一刻以为,他并非是太白忘情。
如今看来,不过是作茧自缚的惘然。
7
十月风霜袭人,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青涯说过,皇帝之位,志在必得。那日太白殿上两军对峙,在禁卫军抵死不从的时刻,白衣祭司从天而降,没有人看见他出手,但是只不过一瞬间,血流成河,而他白衣之上,不染半丝鲜红。
若非亲眼见到,是不会相信这个世上有人真的是无法战胜吧?
花影坐在院中的亭内,对这场逼宫大戏并无太多兴趣,从一开始,结局就已注定,所以当一身戎装的冷云带着狂喜走到她面前时,她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冷云半跪下来,紧紧握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明天起,随我入宫,好吗?”
花影微微一怔,透过他银白色的盔甲,她看见自己点了点头。
凤冠霞帔,红颜珠玉,世上难得有这样一个男子这么爱她,给她天下,可是在成亲的当夜,她还是去找了另一个人。
夜色如深沉的雾霭,青涯一身白衣立于亭中,桌上是美酒佳肴。
她大婚当日,他还是一无所触。
“你怎么来了?”青涯看着她一身红衣翻飞在夜色中,眼神依旧冷淡。
“毕竟师徒一场,你不来喝我的喜酒,我给你送来了。”花影走上前,从袖中掏出一把精致的玲珑壶。
长大之后,她从不叫他师父,因为她不想做他的徒儿,而今晚,她却只想回到那段懵懂的岁月。
“师父,你也尝尝。”花影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温柔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两只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真的只是个懵懂的少女。
青涯晃着杯中的酒,淡红色的液体在月光下泛着迷离的色彩。
“绯念,生长于深山幽谷中,不可做药,本身无毒,却能试探真心,心中执念多深,毒性就多几分。”
淡淡的月光下,青涯的嘴角勾勒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在花影惊愕的眼神中,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血液都是冷的,又何来的爱?”手中玉杯化作粉尘,青涯的目光清寒。
他说的对,他本就无情,又怎么会受困于区区的绯念,所以……院中树影扶疏,花影微微开口:“你还是不信我,绯念确实藏在酒杯中,却不是你喝的那杯。”
青涯惊讶地抬起眼,只见花影笑得惨淡,嘴角却沁出一丝鲜红。
青涯眸光一变。
“我是想看看,我对你的执念有多深……可是如今看来,似乎是真的是深入骨髓啊……”花影嘴角带笑,身子却斜斜地倒了下去,脸贴在冰冷的大理石上,目光却依旧看着对面面色如冰的那个人。
即使是在面对自己死亡的那刻,他依旧无动于衷。
喉咙动了动,她听见自己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声音:“我……不后悔……”
那个雨夜,她欠他的回答。
青涯始终沉默,俊美的脸上似乎蒙上一层霜,只是在听见花影最后的余声时,他手下的石桌忽然裂开了一道痕迹。
月色迷离,一如他们初见的那个夜晚,青涯冷冷看着深沉的夜色,从始至终,也没有再看地上的女子一眼。
尾声
世上有种感情,就像是深埋在地下的酒,开始没有察觉,时间久了却愈加醇厚,逼人心头。
“她不后悔,你可曾悔过?”城外林间,大雪压枝头,身着明黄刺金锦缎的男子望着面前的一座孤坟,仰头饮下一杯苦酒。
十年风霜,已成为一国之君的冷云脸上有岁月磨砺的沧桑,可是他对面的男子依旧面如冠玉,白衣风华。
这世上,真的有人自成一段传说。
“我的师父,是被我杀死的。”青涯没有直面回答他的问题,他淡淡的开口,似乎是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往事……
“我的师父是上任祭司,本该没有弱点的人,却被我杀死了,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女人。祭司也是人,他们的血即使比常人冷一些,却也有被捂热的时候,一旦动了情,便处处是弱点。所以我不允许,我决不允许自己重蹈他的覆辙。”
身边小雪簌簌,掉落枝头。
青涯移过眼看着冷云,眼眸清冷:“即使重来一次,结局依旧如此。”
“原来你真的并非太上忘情。她一生都在追寻答案,却始终没有听到你亲口承认。”冷云嘴角蔓延出一个苦涩的笑,而今物是人非,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忘情……么?许多年前,他也这么认为,可是时间历久弥新,缠绕在心头的那丝眷恋始终不肯离去,他,也不确定了。
青涯转过身,宽大的袖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白色秀金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声,移步浅行,在林外路边见一株红梅开得正盛,花瓣饱满,刺痛了他的眼。
他忽然想起了她十六岁那年,身着火红的披风在院中独嗅花蕊,脸上荡漾的纯真使得他那颗早已荒芜的心忽然开始复苏,于是他不受控制地摘下那朵梅花,戴在她的发上,眼中出现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波澜。
那是他漫长的岁月中,唯一一次给过的温柔,也是最后一次。
PS:暖萌的我又肥来啦~
作者: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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