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棵树已经死了,它再也不会发芽开花了。”
冬日寒风凛烈,却有星星点点的阳光,母亲把我包得严严实实的,执意要陪我到楼下走走。于是在小区的花圃里,我看到了这样一棵树:这棵树的树干十分细小,主体形成一个Y形,主干上分叉着枝桠,向四周伸展着,像画中麋鹿的犄角,嶙峋的枝桠上却空落落的,一片叶子也没有。
此时碧蓝无云的天空,微微凛然的寒风,加上这棵光秃秃的树,小路上只有我和母亲,寂静无人,我突然感到几分苍凉。我走上前去,把手搭上它的树干,树皮有些粗糙,却能感受到这棵树尚且稚嫩。我的食指一寸一寸抚过这棵树的Y形分叉,却没有感觉到树皮下有丝毫的生命气息。它就像一棵死物,不再有血液的流动,不再有心潮的澎湃。
“真是可惜。”我碾了碾手指,转身对母亲说:“这棵树已经死了,它再也不会发芽开花了。”
母亲仰头望着树的最高处,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苍白而略有愁容的脸上,她眯了眯眼,郑重地摇了摇头:“它没有死,只是冬天到了,它暂时落叶了,明年春天一到,它一样会发芽开花的!”
我轻笑了一下,心中满是不以为然:“如果只是一时的寒冬,南方的树是不会放下它引以为荣的盛夏的繁荫来换取暂时的苟且的。”我顿了一下,忽然想到自己,声音有些微颤:“它已经死了,再也等不到春天了。”
母亲慈祥地望着我,犹如在这段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她无数次一如既往的那样,但今天她少有的固执己见:“它没有死!落下引以为傲的绿叶是为了熬过痛苦的寒冬,但目的不是静静地死去,而是期待来年的新生!”
我看着她眼里莫名闪烁着的执着的光,心中一片悲凉:“如果已经能够把过往的一切骄傲美好都放下了,它还会期待明年的花开吗?”
母亲不说话了,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棵树,过了许久她说:“我们是打个赌吧!我赌这棵树,明年春天一定会发芽开花,重现生机。”
我笑了:“赌注是什么?”
“如果我赢了,你就要好好地好起来,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如果你输了呢?”我打断了她的话,她用沉痛的目光望着我:“你身体不好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惩罚了。”
这算什么赌?我心中不屑,却也不欲与她争辩。这苦日子熬久了,总得有个盼头,哪怕这盼头只是一棵没了生命的树,也比没有好得多。左右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赌,我是否能够康复与一棵树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痴人说痴话罢了。但我理解母亲一片爱女心情,就随口应了。
可没想到,最终在意这个赌的人却是我自己!
从那天以后,时不时从那个路口路过,我总会停下脚步,看看花圃里的树,看它寂寞而孤独地伸展着枝桠,尖尖的顶端好像徒劳地向天挣扎。我突然想不起它开花的样子了,或许我曾经见过,却被我遗忘了。一个饱受病痛折磨的人已经想不起曾经有过一场盛大的花开了,就像我生命中曾经有过的骄傲,都被牢牢地碾入泥土,消散如烟尘了。
我开始莫名地期待它发芽生长,哪怕我知道这绝无可能。可是看它日复一日地站在那里,不动不摇,不枯不萎,好像也能一直寂寞地坚守下去,我突然开始动摇,或许某一日春风降临,大地新绿,它也会有细小的叶蕾,从干涸的树干中破出,赋予整棵树全新的生命。
三个月后,天气转暖,我的身体有了些起色,经常能往外跑,舒活舒活筋骨了。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去看那棵树,却突然觉得它焕发了生机,迎风站在那里,不挺拔,却有种不屈的样子。
我走近些看,竟在枝桠上看到了些许叶蕾,还未抽芽,却隐隐有微绿的颜色。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身上仿佛凝固的血流也开始流动,忽然我有一种错觉,原来生命也可以重新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我努力康复,着手学习以前的知识,希望自己能像那棵树一样,重新昂扬地站立在天地间。可是好景不长,过些天我再去看的时候,那里却只剩下一杆光秃秃的枝干。
周围的花草都是修剪过的痕迹,我的泪水却渐渐涌上眼眶。其实我早就明白的,没有谁会等待一棵枯树的花开,已经失去了所有骄傲的生命,不配拥有全新的光彩。你以为复苏的咫尺光阴,已是旁人扬帆起航的前程万里。
于是终将被抛弃,终将泯为一声叹息。
后来我再也没有去看过那棵树,也刻意回避那个角落,我不知道它是否被连根挖起,更不相信它还有回旋的余地。
再后来,因为气喘无法攀爬高楼,我搬离了那个地方,搬到一栋矮小的筒子楼里,小小的地方,是我怡然自乐的天地。
新搬的房子的日光很好,每到中午时分,整道阳台都是亮堂堂暖融融的。我在阳台上弄了几个小花盆,种上了一些蒜,不久就发了苗,一片绿油油的,煞是好看。
我说过,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赌,一棵毫无生命的树与我能不能康复又有什么关系?我依然努力地学习,依然努力地写作,把脑中的澎湃思绪化作汹涌的文章,有时情动处,不经意间便泪流满面了。
树没有了,还有这郁郁葱葱的小蒜苗,它们虽然这么柔弱,连根主心骨都没有,但它们依然能向着阳光生长,依然相信这世上有它们立足的地方。
人生其实也就是这样,总得有这样或那样的企盼,失去了通往罗马的大道,就应该寻找通往耶路撒冷的圣途。总之,总有不灭的希望,在心的深处不停地燃烧。
等我再看到那棵树时,已经是一年后了。
这时我正要到旧址处取回样刊,天空依旧如一年前一样湛蓝,小路上依旧寂静无人,不同的是空气中有清新的春的芬芳,春天的暖阳照耀在我身上。我眯起眼睛望着眼前的小树,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微笑。
它的树干还是那么细小,Y形的分叉早已经被砍掉了,但却在树干的顶端重新长出了三股枝桠,短短的,每股都只有不到二十厘米,就像小鹿刚长出来的茸角,羞涩地一点点探寻着这个世界。枝桠的顶端长着一片一片椭圆形的绿叶,脉络分明,几片连在一起像一把伞,高傲地挺立在空中。
我的手又一次重新搭在这棵树的枝干上,不知怎的,我忽然感到有一种跃动从我的指尖传递到我的筋络,一下又一下,就像心跳一般,那样节律分明,那样清晰有力。
我这才明白,原来舍弃过往,也可以在春天里重新发芽生长;原来忘记伤痛,也可以沐浴到春天温暖的朝阳!或许你曾经无辜地被拦腰截断,但你也可以朝着其他方向,奋力地长出新的枝干!
手里握着三月份的样刊,我怔怔地站在树下,潸然泪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