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把屋子里单人床上的被褥、枕头、抱枕、筋膜球、滚动泡沫轴、脊椎舒缓器、圆柱形颈椎枕、小龙虾颈椎按摩器、兰波诗集、手机充电器等东西一股脑地都推到了地上,赤身裸体地呈一个大字躺着,焦虑的心境使赵明的脚心紧张,眼球盯着顶棚上圆形的白色灯罩,眼皮由缓慢到快速地闭合着。
直到忽然坐起。赵明将那已然颓圮的精神召唤出来,穿上半袖衫和半腿裤,跨过地上那些杂乱无章的名词,再次来到客厅,盯着白墙上的绳结发呆。右侧的房间门紧闭,里面睡着白雪。赵明的心脏忽然揪动了一下。
于是他开始幻想这座房屋百年后的面貌,那时墙上的绳结被时间消解,墙上留下了弯曲的印记。如果偶尔飞过来一个孩童,会把那印记当成是一条死去多年的蛇吗。赵明笑笑自己。那时的孩童不会那么无知,他只会觉得这里的历史无聊,令他沮丧。他失落地飞离,埋怨这次冒险又归于庸俗。
赵明向墙上的绳结吹了口气,自诩向它巧妙地施法,令其拟化成人,来告知赵明,白雪弄这么个所涉古老的东西究竟是为什么?赵明几天前还问过白雪,他的问句与白雪擦肩而过,她没有任何想要回答它的意思,径直走向房门,再次紧闭。
当时赵明立在原地,他明知如此,但依然还是问了白雪。他脸上皱纹的褶皱里已经不会再去质问为什么。他已经放弃。他承认这才是正常的生活。仅此而已。
“这个结还要多久”,赵明自言道。
当赵明忽然自问出这句话时,白墙上绳结的影子似乎开始扩大,恍惚间似乎变成一只巨大的蛇,将赵明摄住。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墙上的绳结如神启般莅临,不容置疑地将赵明拉回到他与白雪第一次吃铜火锅的那一天。
那天赵明对着面前这个姑娘结结巴巴地说了很多自己痛苦的青春,他以为这些痛苦会被自己炼化为成长的诗句,变成遥远的玩笑。赵明一直将这些记忆推到亘古的深渊里,不愿再回忆。但望着白雪的脸,赵明将自我这个警察打晕,生发出对那痛苦最深沉的憎恨,当着白雪忽然的泪珠,他发誓要爱上面前这个姑娘。发誓要对得起她的泪水。
当赵明再次面对记忆里的誓言时,他开始怀疑它。怀疑那是一个糟糕的誓言。因为它里面包含着诸多的为什么。铜火锅再次转移场景时,那依然是一个街边的饭店,处在一个凹字形的走廊深处。因为赵明与白雪的一次争吵,他摔门而出时散步走到了这里。
赵明独自走了进去。店员看到独自吃火锅的客人,拿了一只大黑熊玩偶放在了赵明坐位对面。赵明吃到一半,尝试给白雪发了一个信息。他只是发出,余下的是没有多少希望的期待。赵明望着锅里咕噜的水泡,每个水泡被冲破的瞬间,“女人,女人都是些疯子”这句话被赵明强调数次。
他并没有吃多少,锅里的水渐渐变少,等到店员第四次加水时,白雪站在了那个大黑熊的旁边,身上穿着淡蓝色的裙子。她的手里拿着一根绳子。她把大黑熊挪到了另一边,自己缓缓坐下,向赵明开了一句玩笑。赵明觉得那句玩笑并不好笑。当锅里的水重新开始沸腾的时候,赵明凝视着白雪的脸,它曾经使他看起来更像是他,那曾经使得他的自我义无反顾奔向她的那张脸。赵明此刻看得竟那么陌生。
然后,白雪举起了那根绳子,当着赵明,打了一个结。突然,白雪推开了右侧房间的门,赵明立刻回头去看,他们的眼神再次对视起来。白雪在移动,她看到了赵明正盯着墙上的绳结。而她旋即无动于衷地走向厕所。她并不是因他而打开房门。
深夜的静寂将白雪在厕所撒尿的声音放大,赵明远远地望去,发现白雪上厕所竟然不关厕所的门。赵明的想象力开始打结。刚才白雪略过赵明的身旁带出的香气,赵明深呼吸。他的身体随着香气在飘。
“我们多长时间没有做爱了呢。”赵明叹了一口气,这口气长成一个世纪。“我们是否还有爱。”赵明将叹的气吸回。将一个世纪的时间吸回当下。他矗立在绳结面前,回放着当时白雪说的话:
“古代人绳结记事,大事大结,小事小结。而以后如果我们吵架了,各执一词,我会在绳子上打一个结等你来解开。在我打结和在你解开的过程里我们各自梳理一下彼此吵架的理由,这会是一个不错的方法。然后我们就会和好如初。”
白雪这句话穿过火锅上方热气,穿过时间,穿过那毫不相干的每一天,穿过厕所……白雪从厕所走出来,当赵明满含眼泪指着墙上的绳结,然后对将要走回房间的白雪说“我想起它了!”赵明看到白雪朝他冷笑了一下,然后将房门缓缓关闭。原来这就是那遥远的真相,赵明望着墙上的绳结以及它身后的阴影,赵明主要在凝视那阴影。
“我竟一直把这当成是她新的爱好,我遗忘了那遥远的约定。”赵明吃惊于自己的遗忘。尤其在自己总是醉得不省人事之后,他总会遗忘些事情。有一次他站在家门口,双拳紧握,他努力地回想着家门钥匙被自己丢在了哪里。赵明在家门口转了半天圈才忽然发现,钥匙竟在自己左手里攥着。
当时的赵明被自己荒唐的行为搞得哭笑不得,焦灼之感从脚底涌到心脏。他大力地将钥匙插进锁孔,脆亮的声音提醒赵明应该轻轻地插入。白雪为此已经跟他吵过架了。赵明“唉”了一声,这一次遗忘又会增加白雪对他的厌恶。可这次遗忘完全可以当作一次有理有据的玩笑。可现在,赵明无法将它说给白雪听了。
当赵明忽然记起了那一个遥远的场景后,他的额头上已经汉涔涔了。他痛恨自己的遗忘,他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很响。但或许这就是补救的机会,面对日益与白雪的隔膜,赵明困苦于无计可施。一次次抓空般的沟通在隔膜的墙缝中抹进了水泥。
赵明从冰箱中拿出一罐啤酒打开,一边喝着一边冲着绳结打嗝,赵明像欣赏一副优美的画作一样欣赏着绳结。他终于在数次空空如也的家中找到了一个抓手。酒精并没有漫过赵明的神经,但赵明已经在脑子里幻想着与白雪做爱的场面了。他把绳结看成了乳头,看成了按钮,看成了一个新的开始。他要重新等待明早太阳的复出。
赵明将绳结取下,用手抚摸着,想象着抚摸着白雪的肌肤。赵明双手捋到绳结处,把它幻想成白雪的乳头,他试图将绳结解开。他想象着轻柔地解开白雪的内衣,他用力,再用力,赵明已经使出最大的力气来解开这个绳结,但无济于事。赵明发现绳结处硬邦邦的。将它放在灯下仔细观看,赵明骤然发现绳结似乎被胶水浸透过!它解不开!
这硬邦邦的绳结把赵明全部的神经炸开,赵明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清醒异常。结论只有一个,白雪用胶水将绳结彻底浸透!为什么。赵明再次发现,现实比幻想更具有不确定性、非理性以及令人震惊的效果。赵明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嗝,涌出的竟然是带有胃酸的味道。
赵明拿着绳结和易拉罐的啤酒走进左边的房间,那里一地杂乱无章的名词正等着他。赵明把被子和枕头挑出来扔到床上,然后坐在床边盯着绳结发呆。在又喝了一大口酒后,酒精似乎适时的催眠了赵明。在赵明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赵明想着的是一定要拿着绳结与白雪问个清楚。
第二天太阳照常复出,一声关门声将赵明惊醒。他意识到又是白雪出门了。他晕头转向地打开门,向楼道里吼了一声“雪,等一下”,赵明只听到了下楼的脚步声。他摸着自己的头,神经性的头痛又在蓄势待发。他挪到了客厅,竟然发现了七、八个啤酒易拉罐。赵明没想到自己竟又喝了那么多酒。
赵明的目光从易拉罐转移到了那一面大白墙。这时,阳光从白雪的房间里穿越而来,刺伤赵明的眼睛。他这才发现白雪把房间的门打开了!隔着阳光,赵明看到白雪房间的床平整无物,简洁明了。他一本正经地盯着白雪的床,一个热水袋突兀的出现在床的一角。赵明并没有再次想入菲菲,而是被热水袋那里的床铺下露出的一根绳子吸引。
当赵明的眼神锁定到那根绳子后,他的心脏开始做好了加速的准备。赵明靠近白雪的床铺,芳香四溢,使人心情舒缓。似乎还留有昨夜的薰衣草香薰的味道。赵明来到绳子跟前,用左手向上推打开床板,右手握住绳子。“这肯定又是一个绳结。”赵明心想。
当赵明将床板完全掀开后,他吃惊地望着床板下密密麻麻地整箱整箱的绳结。赵明心跳加速,血液迅速登顶,神经性头痛启动。赵明静止了,他连呼吸一下都能感到头痛欲裂。他揪出刚才那条绳结,下意识地摸了摸绳结,他在确定是否是硬邦邦的。果然,它也被胶水浸透了。
赵明冲到箱子跟前,将每一跟绳子的绳结都检查了一遍,全部是硬邦邦的。赵明看到地上七扭八歪躺着不计其数的绳结,像一条条死去的蛇。粗略算来,有超百条!赵明又掀开旁边的床板,床板下有一个很大的红皮实木箱子,这是白雪曾经装嫁妆的箱子。赵明打开旁边虚挂的锁,掀开箱子,骤然发现了里面是拥挤不堪的502胶水瓶!
头痛欲裂的赵明在密密麻麻地胶水瓶底下发现了一张明信片,赵明立刻意识到那是他曾送给白雪的一张,上面抄着一首兰波的诗:
她用颤抖的手指拨弄着脸颊,
然后生气地撅起孩子似的嘴巴,
她的脸像一只红白的桃子。
收拾好杯盘,她来到我身边,为了让我开心,
——就这样——当然要给我甜甜的一吻,——
然后轻轻告诉我:“你的小脸冻了我一下……”
赵明坐在一堆堆蛇的尸体中央,将这明信片上的诗,小声地读了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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