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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地上的节奏比海上快许多。我每天都要想今天需要做什么,因为每天的情况都在变。——才决定逃离火锅店这是非之地,没半天我就改变主意了。可能就像小冰说的,我做事没有魄力,缺乏决断。面对“瞬息万变”的人际关系,不能及时预判。船员回到陆地上,多少显得过于直爽,虽然不算缺点,却不免吃亏。也是职业病?
这周过去后是我的第四周。周一早会后,陈总把我和郑伟伟叫去办公室。他也是个烟鬼,坐下就点烟,说:“把那个条幅撤了,放我车后备箱去。”说完他冲我抛来车钥匙,我接住。英菲尼迪。
我和郑伟伟对望一眼,一声不响地又去库房拿梯子,到门外把条幅撤了,其他同事傻傻看着,和我们一样,不知道什么情况——郑秘书不来了?我将条幅叠好了,打开那辆黑色英菲尼迪后备箱,扔了进去。里面还放着一箱“蓝方”(Johnnie Walker blue),已开封。——陈总还是个洋酒爱好者。
另外,我和瑶瑶交往很顺利,因为第一次正式约会就接吻,所以进展很快。周四的时候我们亲热了,在南京路上的“白马宾馆”。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起上班,刘栋见了羡慕的要死,对我更莫名佩服。我无法得知郑伟伟和小怡的进展,只见他跟我们一起抽烟时会走神,发呆,叹息……
周六的时候我被突然调去二楼,换下韩琳。韩琳和我换班时骂骂咧咧的,自然不会有交接班程序。我虽不与她计较,无奈树欲静风不止。把她从二楼换下来等于夺了她一部分财路,虽是陈总的意思,她也会迁怒于我。以后不定她会在什么地方使绊子。
这应该就是陈总之前说的,给我去二楼锻炼的机会——第二个加薪500块的机会。也可能是他觉察到我和瑶瑶上班时经常眉来眼去,言语调笑,影响工作。
二楼我只去逛过一次。还是在大王来闹事后的一个中午,抱着对“遵义厅”的好奇心去的。楼梯很陡,虽然没有船上陡,也能解释为什么晓宁会摔倒。那次去二楼白跑了。遵义厅锁得紧紧的,钥匙在大黄手中。
这次我得以看清二楼的全貌。二楼的空间比一楼长——因为没有厨房占空间。包厢很大,分南北两列,各五间,加上西头的“遵义厅”,共十一间。公共洗手间在东头。传菜电梯和遵义厅仅隔着过道,虽然只是结构布局设计,但上菜确实最快。过道两侧间隔摆放着发财树一类的绿色植物。门上镶着黄铜字牌,都是革命老根据地:韶山厅,井冈山厅……
普通包厢最多坐12人(8+4),遵义厅16人。调到二楼后,我当天中午就让大黄带去看看“遵义厅”。大黄不情愿,说让老板知道要挨骂。我递了他一支烟,说:“大黄,带我开开眼,看看你的和我们普通的高档多少……”他把食指放在嘴上,故作神秘,为我开了门。我怀疑这儿的服务员其实就差我没去过……
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包厢,包厢中的总统套房。首先是一张容纳16人也毫不拥挤的大圆桌。我怀疑32人也挤得下。桌子是黑檀木拼接而成,分三层,最高一层放着一盆鲜花什锦。受天花板高度所限,过于豪华的水晶吊灯显得垂的太低,和花盆最高处的百合仅差两英尺,比牛奶还柔和的灯光照在绚烂的花盆上,散发着梦幻般的光彩。第二层是转动盘,第三层是餐具桌面。东南墙角一台大功率立式空调。西北墙角站着一棵一人高的红豆杉。另一个墙角是两米高的储物柜,上面存烈酒:茅台,五粮液,各类洋酒,下面放备用餐具。门边的墙角挂着几把黑色长柄雨伞。
另有一间待客室,小牛皮六人大沙发靠着墙,前面的黑檀木大长几摆着茶具,各类小罐茶叶,烟灰缸,一盆“六月雪”。大长几两头各有一张单人沙发,敦实厚重。旁边还有一个小圆几和两把靠椅,大概是给次要的旁听者坐的。沙发背靠的墙上挂着一幅笔法遒劲的大楷:“难得糊涂”。
此外还有单独洗手间,两个马桶。里面干净明亮,星级酒店标准。大黄爱在这儿嗑烟。
我没见过世面,刚迈进来时目瞪口呆。转了一圈后,一旁的大黄催促道:“看够了吧,煜哥,哪天你发达了也来这喝杯茶。好了,我要锁门了……”我意犹未尽地退了出去。大黄掌管着“遵义厅”的一切,从门钥匙到茶酒等材料,还包括每个马桶的清洁。我猜最重要的账本也在他手中。
至于其它包厢,寒酸得和别处的包厢并无不同,略宽大一些,摆了一张电动麻将桌。
二楼的消费可以相当高,有时一桌子抵楼下三个大圆桌。一些客人喜欢吃“野味儿”。这些东西不在菜单上,全在服务员脑中和口中。推出一道大菜,比如888元的穿山甲,服务员能得到60元提成。大菜提成当日单独结算,另有白酒提成(高档酒消费量比一楼多)。据说离职的周小飞有一晚推出了5道大菜,4瓶“贵酒”,拿到220元提成。
上午包厢生意相对冷清,虽是周六,也只坐到一半。我和郑伟伟在二楼收拾一个房间,我问他:“大黄不来帮忙吗?”
他努努嘴,“大黄一般只负责他的遵义厅,也会帮我们。现在应该是躲里面抽烟去了。”
“端菜也帮?”
“晚上遵义厅有客不帮,中午会。毕竟他还是这儿的服务员。他不算积极,却不拿大菜提成,够意思。”
“看不上这点儿小钱吧。”
“那倒是。”
二楼的具体工作除了需要爬楼梯,和一楼差别不大。
晚上来了一桌意料之外的客人。他们一行7人,来的时候我正在别的包厢收桌。我拿着菜单进去,一眼认出“林肯女”,他正和左边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讲话。那个男人坐上席,一副南方人面孔,低颧骨,塌鼻梁,厚嘴唇。他个子不高,不足一米七,穿着玛瑙色西装,戴着一只梅花牌腕表(日本中低端品牌)。这人五官微胖,寻常得乏味,除了一双桀骜的眉毛。它们挂在突出的眉骨上,像茅屋的屋檐,盖在塌陷的眼眶上。眉毛之浓密,给人感觉正处在旺盛的生长期,假以时日,两侧的眉尖一定会像柳条一样垂下去。
座上不见上次那杵龙头杖的老头儿。这时“林肯女”也一眼看见了我,但没停留。我把两本菜谱的一本递给门边一位看似打杂跑腿的精干帅哥。另一本走过去亲自递给她。她今晚戴了钻石耳钉,熠熠闪光。
他们点了几个菜后,上席左手边的男人说:“还有什么好吃的?”我一瞧,正是那天带外宾来一楼吃娃娃菜的“翻译”。看来这一桌子都是电子厂的人。那么坐上席的想必就是台湾老板了。其他四个人没见过。
我报了八道“野味儿”大菜。最后他们添了一道“龙凤汤”:孔雀和蝰蛇炖的罐汤。(之前我都不知道孔雀还能吃。冬哥后来告诉我,客人以为是野生孔雀,实际是养殖的。半勺鸡精下去,鸡也变凤凰,谁吃的出来……我又问,蝰蛇是不是野生的。他说,送蛇的说是那就是了。)
他们吃到一半的时候,“林肯女”出来上洗手间,正碰到从洗手间出来的我。她看了我,笑笑,说:“你爸快回来了吧?”
我一愣,说:“还没呢,不定回不回。你和他熟?怎么称呼您?”
她摇了摇头,仿佛我对她做了什么忘恩负义的事,说:“还以为上次在烧烤店认出了,看来真不记得……也是,那时你还小。”说着她把我往洗手间外面拉拉(不在洗手间内私人对话),说:“你和你爸长得真像,我认错不了。你们家买房的时候我和大伯去坐过,我们还说过话。不记得茜茜姐了?”
她的形象如邻家大姐,我顿感欣慰,说:“茜姐,上次那个老人家是你大伯?”
她点点头,忽然沉默了,说:“我回酒桌了。”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大伯失踪了……
这天晚上营业到很晚,郑伟伟收场,我先下班了。经过“遵义厅”时听见里面传出一波又一波笑声。大黄站在门口,看看腕表,无奈地冲我做鬼脸。我下楼的时候一楼还在收场,我和瑶瑶道别,说累惨了,先回家休息了。她问要不要等等,待会送我。想想算了——不是不解风情,是腿快抽筋了。我打算适应一段时间后再带她回家。
晚上我琢磨了茜姐的话,至少明白了为什么她和她大伯第一次见到我会惊讶。如果他们和我家有瓜葛,会是什么事?我有点后悔没有留下她的联系方式。
晚上我给父亲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起码还得一个月。我又问他茜姐的事,他边想边说,小茜在太原读书,毕业后留在那里发展。听从前的工友讲,她后来傍了当地一煤老板……
原来那辆车牌“晋A”的林肯SUV是姘头给她买的。在我们这小地方,有头有脸的人基本上互相都认识,火锅店的三个老板虽然来自外地(只有二老板是本市人,但不是本县),既然在这里落了脚,一定和电子厂的人有联系。
今天电子厂领导和骨干一起来消费,老板却没有任何关照,是不是说明他们之间不投机?我猜想他们之间有矛盾。这个问题我要向茜姐好好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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