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周日。最后一天。
我心里藏着事,6点就醒了。我摇醒她,告诉她今天是最后一天。我本不想说,自己也只是告诉了刘栋。
瑶瑶烤了面包,热了牛奶。我在餐桌上对她说:“你今天要向谁道别吗?”
她撕碎面包,小块小块塞嘴里,说:“小文啊,韩璐啊,晓宁啊,还有……唐枫。”
“小怡和梁琳呢?你和她们不好吗?”我八卦道。
“不会啊,挺好啊。不过,我觉得她们应该不会在意吧。从宿舍搬出来时她们也没怎么……”瑶瑶看起来没心机,也有最基本的体察人情的能力。
“彤姐呢?”我有些意外她把店里的大好人漏了。
“彤姐我想不需要怎么郑重道别。她一直在劝我离开。我和她打一声招呼就可以了。”她说这话时表情凝滞,看得出她对蔡彤有特殊的感激。
我笑着指指她的“面包屑”,说:“你要喂鸽子吗?快点吧,最后一天我们‘早去早回’。”
她这才认真吃起早餐。我在一旁翻看昨晚和茜姐的聊天记录,心情复杂。
艰难等待瑶瑶吃完早餐,梳妆打扮。漂亮的女生每天花在外表维护上的时间比相貌普通的女生多得多,做她们的男朋友一定要有耐心。只有小冰是个例外,她讲求高效。
出门,乘车,走进暖烘烘的火锅店。郑伟伟在吧台和小怡调笑,我看得出他们的关系更亲密了。
今天身处这家火锅店,感受又不同。马上要离开了,我用旁观者的视角看他们,犹如准备休假的水手看其他同事。他们不知道货柜里藏着违禁品——典型的贼船。俗话说得好:上了贼船,就没那么容易下来。哪天船被扣留,他们没一个逃得掉。
昨晚茜姐让我在火锅店做内应,我没同意。虽然我了解的情况已足够多,但这种事做不来。短短一个多月,我从一个一无所知的门外汉险些走到本县两大利益集体斗争的前线。如果没有入伙的念头,就不能再深入。这时抽身时机最好。
上午生意非常好,除了调进地哩部的小黄照旧不高兴,其他人像工蜂一样井然有序地忙碌着。陈如果站在办公室外“鸟瞰”,偶尔回办公室——抽烟。
中午饭后烟时间,“烟鬼”们最惬意的时光。阳光藏在阴云背后,拨云见日的手不知道在忙什么。
我给每个人发烟,刘栋,郑伟伟,南哥,冬哥,小黄。算是道别了。
冬哥对面带微笑的郑伟伟说:“搞上老大的表妹了?得意成这样,不怕老大?”大家一阵附和,“老大砍了你”,“老大把你炖了”……
“我和小怡离那一步还远着呢,别瞎说。再说怕什么?又没做亏心事。”他的口气像八字已有了一撇。
大家说说笑笑,周末的辛苦化解于无。他们不知道这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从事后的角度看,他们不会怪我。
19
下午五点半,我们刚吃完晚饭,外面一下来了两辆车。一辆路虎,一辆奥迪。车上下来8个人。走在最前头的是大老板,他抬手给某大人物引路,二老板则跟在那人身后,大人物身材短小,穿着正装,系大红领带,像刚从某个重要典礼出来。他的脑袋像腌萝卜头,脸上的表情和蔼可亲,又不失威严。所有的政客都有这样一张讳莫如深的脸——你从那张皮上什么都读不出。跟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小个子,其貌不扬,头发像烫过,更像是假发。他举止投足之中有股隐忍的气场,仿佛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那张桌的大黄小声说话,传过来我知道了这就是身居幕后的三老板。此外还有跟在后面的开店月庆的“隐形人”小老头。其他三人有一个我有印象,在二楼见过,好像进的遵义厅。另两个有一个斯斯文文的,戴着眼镜,一个长得很丑。
陈如果已经在等他们,马上迎上来,带他们上二楼。大黄扒了两口饭后放下筷子,站起来跟在后面。——看来是遵义厅来贵客了。大人物该不会是上次挂横幅欢迎的郑可是吧?还能是谁呢?
陈如果掏出车钥匙给大黄,说了两句话。大黄出去后拿着两瓶“蓝方”回来,上去二楼。我们刚吃完饭陈如果也下来了——遵义厅没他的事了。
不管那包厢多尊贵,三个老板第一次齐聚火锅店,我们照旧忙我们的。晚上包厢全满,下班后一定要收到很晚。
直到9点半正常下班时间,我们这边还有两桌客人在吃喝。遵义厅那边还在上菜。
等普通包厢的客人都走完后,已是10点,我们这时才收完三桌。到第五桌时郑伟伟拿出手机扫信息,然后停住,嘴角如花瓣缓缓绽放,说:“煜哥,拜托你件事。”
“没问题,去吧!”我说。猜到他要说什么。
“我还没说呢。”他笑道,“我要和小怡……”
我截断他,说:“嗯,这里交给我,去吧。”
“谢谢你,煜哥!”他几乎是活泼乱跳的出去了。
答应起来痛快,剩下的工作量却多的吓人。大黄像站岗的卫兵,在遵义厅门旁一动不动,不能指望他搭把手。大黄的后续服务包括叫代驾,有时亲自开车送重要客人回去。如果有其它需要,他也要随叫随到,例如清扫洗手间的呕吐物,取酒,煮茶。小费不是那么好拿的。有一次他上菜不小心将菜汤洒到一个客人肩膀,客人回敬一杯火辣辣的烈酒,泼在大黄脸上……
我还有5个厅要收,估计得1个多小时。收碗筷进盒子,用小推车推到传菜电梯,再从一楼推到厨房。擦桌子,换桌布,扫地,拖地,可能还要收拾麻将桌。现在已经快11点。
我发信息给瑶瑶,“我会晚回,不用等我。”她“嗯嗯”。
累了,我想去公共洗手间抽根烟,——空调已关,最好不要在包厢内留下一点气味。出去走廊,听见遵义厅传来沉闷的欢声笑语。只有二老板尖锐的声音是清晰的。大黄站在门外,双手叠放小腹,比酒店的门童还恭敬。很难想象他曾经是陈二老板的打手。他说自己砍过4个人,还杀过1个。我不相信他的话,起码打对折。
我向他打招呼,他冲我眨眼。其实走廊也可以抽烟,报警器不知是几年前哪一个老板装的,应该早已报废了,但难保哪一个还好用。船上的报警器非常灵敏,有次我在生活区抽烟,误触发警报,有心理阴影。我走进洗手间,边抽烟边刷朋友圈。抽完烟出来,大黄哭丧着脸对我摆头,他对今晚不报期望了。然后他从口袋中掏出几张票子,像扇子一样在我面前甩着。
今晚是我走得最晚的一次,忙完后近转点。我去洗手间洗了手和脸,和可怜的大黄友好道别,他备受煎熬,在门口来回走动。接着门打开一道缝,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用食指招呼他进去……
下了楼梯,大堂灯全关了,只有吧台还有一只小灯亮着,桌椅摆得整整齐齐,和遵义厅的火热比,一楼看起来十分凄冷。就要离开这里了,我站在吧台旁,接着灯光自拍了一张留念,把大石英钟也拍进去了:11点57。
解了工服,塞吧台下,我拉起衣领准备接受寒风的打击。正要推门出去,从侧面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歪着身体和身后的人说话。从声音和体型能断定是“大王”。来者不善。虽然不知道他来干什么,但已成功堵住了正门。
他们显然不知道店里还有人。他们想干什么?砸店?我准备转身回去通知大黄,突然又想,如果他们冲进来把我也堵在里面怎么办?还是保全自己最要紧吧,江湖上的事不要插手。况且只是砸店罢了。我要赶紧从后门逃走,然后给大黄发信息,或打语音电话(现在基本不留留手机号)。
事不宜迟,我穿过大堂,厨房,推后门,正要冲出后门,突然见后门的水泥板上蹲着一个人。对方正在玩手机,没料到我的出现。我和他互相惊吓了,压抑住了叫声,一同倒抽凉气,缓缓吐出。是猴哥。又是一次狭路相逢。借着他手机屏的弱光,我们对视了几秒,他的眼中没了上次的气势,只是怔怔的看着我,像看一座雕像。我们从对方的眼中看出都不想再打一架。我的脸虽然还挂着彩,眼神依然不惧。他一言不发,靠到那面脏兮兮的墙上,装作没有主观给我让路的意思,只是站累了,想靠一靠,却没注意到那面墙脏得像糊了屎。
我想说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会说。但需要说吗?如果一定要表态,无非这三句。所以说或不说都一样。我都从后面逃了不是吗?如果我说出去,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同样,如果猴哥说出去,我也不会放过他。现在很尴尬,我们既需要一个承诺,又不方便说话。因为此刻是零点整,夜很静,我们都在不该出现的黑暗中,做不该做的事。该怎么化解这场危机呢?
我很不确定地向他伸出了右手。他迟疑了一秒,也伸了过来,那只手还打着绷带,上面有我留下的伤口。我们轻轻握了手,缄默不语。
我匆匆离开,过了拐角,点上烟,猛抽几口,掏手机从微信群加大黄好友。良久没有反应。他一定是静音了。然后我打语音电话给刘栋,他一定有大黄手机号,可是也没接。焦急一阵后我告诉自己,没事的,只是一次砸店。我还是早点离开吧……
我没从后门走过,好不容易从药店旁的小巷子里绕出来,到了马路上,却见火锅店门口传来火光。他们放火了!我害怕他们还没走,躲回巷子里,思考接下来怎么做……1,跑去告诉他们,店里还有人。2,报警。3,装作不知情,离开。
我离开了。那不是什么大火,只是骚扰。大黄和遵义厅的人最多只受一场惊吓。我朝相反的方向走了好远才拦到一辆车,车开近火锅店时,火已经很大了,他们应该用了汽油。我低估了这帮人,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疯狂报复……他们早已无影无踪,丢下遵义厅的人……
司机停下车,从车窗看去,火光照到他干瘪的脸上,像焉了的红富士。他说:“小伙子,你要报119吗?”
我拿出手机,准备按号码。他却说:“烧的好,一个谭,一个陈,一个池,没一个好东西!怎么不把他们一起烧死!”他说话的口气如同大仇得报。他哪里知道,自己的愿望已经实现。
我被他的话提醒了,是啊,烧了就烧了呗,狗咬狗而已,我为什么要做道德高尚的那一个呢?我打开“照片”,把那张自拍照删了,又把“最近删除”里全部照片都清空。这样自己就毫无干系了。
接着,我拨了119。
这时,两团火从火锅店冲出来,两团人形的火,是两个着火的人。其中一个无疑是高大魁梧的二老板。他跑得飞快,最后倒在公交站前,背上还在烧着。另一个可能是大老板,他出了门口就跪在地上,任大火焚烧。他身体油脂丰厚,应该可以烧很久吧……从二楼传来嘶喊,听不出是什么,只确定很惨。火焰迅速包住了整个火锅店,浓烟在火光的照耀下升上夜空,很快淹没于更深厚的黑暗中。我现在确认火锅店的消防设施形同虚设。
司机扭回头对我说:“打了没?”他可能是看见那两个火人突然动了恻隐之心。
我说:“有用吗?”话音未落,消防车的笛声尖啸着从后面传来。一定是有人比我早打电话。司机一脚油门,快速离开现场,我们一路无言。
回到家瑶瑶已经熟睡了。一切看起来都还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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