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斯夫人从梦中醒来,穿上名贵富丽的衣裙,戴上端庄合衬的假发,拿着高贵精致的扇子,享受着丈夫端过来的,配备精良,琳琅可口的早餐,走在美不胜收,珠光宝气,华丽无比的房间里,闻着“巴洛克”的撩人气息,一举一动,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贵妇人该有的样子。
虽然,她已不再年轻,但她丝毫没有自暴自弃,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已然可以偃旗息鼓,高枕无忧,成日眯着眼睛,回忆陈年旧事,泪眼朦胧。
她还要表演舞台剧,还要学习唱歌,接受刁钻虚伪的声乐老师的训练,因为她的梦想,是开一场音乐会,受到上千人的瞩目,听到如雷鸣的掌声,在那一瞬间,做一个光彩非凡的“明星”,因为她热爱音乐,如贝菲尔德对医生说的,她是为音乐而活的。
虽然她已辉煌不再,垂垂老矣,虽然她已精力不济,声音尖哑,虽然她的发音混乱,甚至跑调,但是她不会为此前功尽弃。
因为他的丈夫,无论如何都会在她身旁,替她鼓舞打气,给予小心翼翼,慷慨大方的赞美和鼓励。
他并非安徒生童话里,随着愚昧蠢笨,自欺欺人的光着身子的皇帝招摇过市的大臣,他只是一个怀着爱意和私心,想在垂暮之年,成全他妻子的心愿,让她走一段无怨无悔的黄昏路的男人。
他只是一个心怀慈悲,尽心尽力的丈夫。他不关心别人怎么说,他不关心世界怎么变,他只知道,丈夫的责任,就是让陪伴过自己日久天长的那个女人,能少一些遗憾,能在合上双眼之前,觉得这一生,并非虚度,而自己爱着那个男人,万分值得。
当然,作为一个拥有辉煌遗产的女继承人,她的身边不乏追随者,有些人是为了钱,有些人是为了猎奇,看笑话,但是有些人,他是为了爱。
也许,在她的宴会或者音乐会上来来往往的金发美人,衣着考究,仪态端庄的绅士当中,百分之八十的人懂得如何欣赏莫扎特,德彪西,或者勃拉姆斯,其他人,只知道舞会上如何使用餐具,如何保持优雅姿态,如何勾引上流社会的名媛佳丽,或者富家子弟,成日关注的,除了香奈儿就是蒂凡尼,除了名贵手表就是巴黎时装,他们听音乐会,不过因为上流社会的人都时兴这一套。
也许这百分之八十的音乐家当中,有百分之四十的人懂得如何用专业挑剔的眼光,将一个人的表演肢解归类,条分缕析,是高山流水,还是污染视听,唇齿开启,喉咙打开的瞬间,便心如明镜,但是也许只有百分之二十的人能够惺惺相惜,贝菲尔德先生为佛罗伦斯夫人前前后后,四处周全,准备音乐会大小事宜这件事里面流淌的脉脉温情。
情人眼里出西施,并不是个贬义词,也并不是空穴来风。
佛罗伦斯夫人可能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歌手,但是,她却一定是贝菲尔德先生最关注最心爱的人,即使她身患疾病,可能危在旦夕,即使她沦为一些人的笑料,被一些人嘲讽,即使我也不怀疑,最初的最初,贝菲尔德先生对她的青睐里,不会不包括财富的因子,像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里喜欢揭露的人性丑陋阴暗,但这么多年的陪伴呵护,如果单单只是物欲,也太过不切实际。
试想想,一个英俊倜傥的男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太太,而且疲弱有病,他可以用一千一百种手段将她早早折磨致死,而且不被发觉,惹祸上身,只要他真的只是为着金银财宝,显然他不是。
你愿意相信,或者说,你能够相信一个爱金钱胜过爱妻子的男人,每晚对着妻子朗诵精美深情的诗篇,像莎翁戏剧里的温柔绅士,许多人很早就忘记自己曾经深爱过,甚至忘记轻轻道一声晚安,忘记柔柔一个吻,在额头,而他们直到七老八十还如此不厌其烦,看到这一段,我的眼泪,已经仓皇溢出,想起了《朗读者》里面,深情款款的拉尔夫费因斯。
你能够相信这么多年,即使她没能给他一个孩子——一个寻常人眼中,健全的家庭,他还依旧对她小心在意,软语温存,为了不让她伤心沮丧,他买下所有发表对她的表演嘲讽抨击言论的报纸,小心翼翼呵护她的梦想,她的自尊心,只是为着金钱?
最动听的情话是,你天生不完美,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也不完美啊,像英国女诗人狄金森的诗句,你是无名氏,真巧,我也是,我们正好凑一对儿。
在爱你的人心目中,你的优点,会放大无数倍,直到淹没你身上的缺点,使它们黯淡无光,不足挂齿,就是一碗香草牛奶蛋糕上,多了一粒不太喜欢的蓝莓的瑕疵,而不爱你的人,会带着显微镜审视你的缺陷,像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牛肉汤,忽然被他瞧出了一只苍蝇,那么再多的辛苦烹调,再多的名贵佐料,再精美的餐具,都悉数作废。
刁钻刻薄的人会说,你有钱,所以享受谄媚阿谀,你有钱,所以别人愿意劳心劳力,你有钱,所以你的优点缺点都在所不计。你有钱,所以即使是你的丈夫,也可能只是贪图享乐,对你心怀叵测,冲着你丰厚的遗产。
他们将自己内心的形象,投射给别人,投射给世界,所以世界都是同样一副利欲熏心,为金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模样。
但他们不知道,一个人大半生的岁月,其实是万贯家财,绝世珍宝都无可衡量的。
在这些流光溢彩,鲜活明亮,或者坎坷哽咽的岁月里,他对她的脾气性格,生活方式,对她的爱好兴趣,饮食起居都如手心纹路般熟悉。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良苦用心,时光是最斩钉截铁,理直气壮的证明。
这部电影,如果追根究底,立足的矛盾点就是,人们是不是应该为了“私心的爱”,为了“追梦”而“违背原则”——也就是说,贝菲尔德先生是不是应该为了成全他的妻子的心愿,而不去顾及佛罗伦斯夫人在歌剧演唱方面,其实是个粗胚而非金玉的事实,不仅粉饰太平,隐瞒妻子,而且还苛求一座城市里的“有识之士”,前来配合演出这一场,看似“滑稽不经”,其实“苦心经营”的戏,突兀一点说,是要有始有终地成全一场梦,还是要吹毛求疵维护“音乐的严肃性”。
我想每一个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就像对一个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你不忍心尖酸刻薄地追求理性,或者美其名曰“真理”而拒绝心怀慈悲和同情地,撒一个善意的谎言。
而音乐最大的严肃性,我想,应是一种真诚的情怀的抒发,因为艺术的宗旨,不是技巧的挥洒,而是灵魂的共鸣,感人至深,令人心潮澎湃,受到鼓舞,这也是共鸣,对梦想的坚持,令人感到精神的可贵,这也是共鸣,而不单单是《纽约邮报》编辑所谨遵的批评家眼里的“完美”。
就像身穿羽毛华服,全身珠光宝气,头顶珍珠王冠,浑似自由女神的佛罗伦斯夫人即将登场的时候,对着同样心情忐忑的钢琴家麦克穆恩说,“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意义所在,对吗?”
是的,生活的意义就是不断地追求自己的心之所向,音乐,就是佛罗伦斯夫人的心之所向,而她,就是贝菲尔德先生的心之所向,所以医生的那句话,毫不出格——难怪你的爱成了灵丹妙药。
当然,在追求梦想的过程中,不会每个人都称心如意,不会每个愿景都如愿以偿,但是不到最后,你怎么知道,那个受上苍眷顾垂青的人,不是你自己呢?
老牌英伦绅士休格兰特真是一个如红酒般醇厚馥郁的男人,与朱丽叶罗伯茨合作《诺丁山》的时候,他还英姿勃发,玉树临风,而《跑调天后》里的他,已经白发俨然,脸上纹路森森,但是却愈加显得沧桑魅力凸显,时光是残酷的,使岁月蹉跎,染上每个人的眉眼,在这一点上,它一视同仁,但是时光对于那些美艳英俊的人,又相对宽容一些,因为至少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们还是美的,比如奥黛丽赫本。
梅姨的表演,总是令人觉得妥帖而真实,《时时刻刻》里的达洛薇夫人,《穿普拉达的女王》里的米兰达,还有这部电影里的佛罗伦斯夫人,她有那种能够Hold住晚宴大场面的女主人,或者女强人的气派,仿佛这个荧幕里风情万种的角色,就是她本人,她是真正的表演艺术家。
从年轻貌美到如今青春不再,她在荧幕上留下了众多光彩鲜艳,令人印象深刻的形象,而且总是给人一种庄重自强,乐观积极的印象。
所以本次明星荟萃,光芒闪耀的金球奖盛宴上,她因这部电影获得最佳女主角的提名,并且获得终身成就奖,实在是实至名归。
这是一部鼓舞人心,让人勇敢追梦的电影,主要是佛罗伦斯夫人追求自己音乐之梦的故事,但其实在她追梦的过程中,她的钢琴家也在她的影响之下,踏出了追梦的决定性的一步——至少,他已经在卡耐基音乐厅施展了自己的才艺。看似一笔无意绘就,其实里面用心颇深。
这是一部令人笑中含泪的电影。你可能看到《可可香奈儿》的影子,当沧桑之年的香奈儿坐在台阶上,秀场上的行家们,嘲讽叹息齐飞地离开,你也可能看到《玫瑰人生》里的“小麻雀”皮亚芙,在舞台上晕厥,坚持到最后一秒,佛罗伦斯夫人,竭力表演,一如既往地糟糕,台下哄闹声不断,但是,“她在全心全意地唱呢”。
这部电影是一个“皇帝的新装”式的故事,但同样的酒杯里,装的是不一样的酒,一个是凛冽苦涩的烈酒,一个却是温润宜人的葡萄酒——你看不到戴着面具的讽刺或者是嘲笑,你只会感到一个男人的连绵不绝的爱,和一个女人乐观开朗的寻梦的可贵,即使她已头发掉光,皱纹满脸,即使她随时都可能驾鹤西去,所以随时随地手包里都放着遗嘱,但她告诉你,追寻自己的梦想,什么时候都不迟,她是第二个“塔莎奶奶”。
你也会发自内心地体味到,一个男人撒的谎,能够这么美。他的那句“我们能够找到彼此,是很幸运的”是这个冬天,我听到的最美丽,最触动人心的话。
如果用一句话来诠释这部电影的灵魂,那就是佛罗伦斯夫人临终前那一句,人们可以说我不会唱歌,但没有人能说我没有唱过,就像泰戈尔那一句优美的箴言,天空中没有鸟的痕迹,但它已飞过。
至少,我们曾经为着梦想歌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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