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北国温家有一女,温婉聪慧,身姿窈窕,翩若惊人。本该是翱翔于天地间的凰,奈何终生都被锁于一方墙瓦中,死时不过十九年岁。
温芙淮自幼便知道,她将是脚下这片土地未来的皇后。
温家权倾三朝,每代皇后均为温氏。温芙淮身为温府嫡女,从小读书识字、琴棋书画样样苦练,刺绣女红不曾片刻懈怠,被视为下一任皇后培养。
小时候的温芙淮并没有如今这般娴静,从前,她也是个贪玩、好动的女孩,只不过是在不停地责备、抽打中被磨平了棱角。
随着渐渐长大,她也开始明白了自己身上的责任。温家权倾朝野,看似风光,事实上却是岌岌可危。当朝皇帝王昭年幼登位,多年来看似毫无建树、无心朝政,暗地一直养精蓄锐、打击温家。
温芙淮明白,她必须登上皇后之位,只有这样,皇帝才会有所顾忌,不敢妄动温家,而温家才能有口喘息之气。
从她明白的那刻起,她不再只是她,她肩负的是整个家族的命运。
世人皆知温家有女知书达理,无人记得当年烂漫温芙淮。
02
温家小姐乐善好施,深受民心,实为当今皇后不二人选。
众臣联名启奏逼迫皇帝立后,而唯有立后,王昭才能开始掌握实权。
无论其中过程如何,温家嫡女,终是立为皇后。
温府内。
“父亲,明日女儿便要进宫,前程富贵,未曾可知。这些年来,女儿一直遵从您的教诲,不曾忤逆。如今只有一事相求,万望父亲首肯。”即便是有事相求,温芙淮也是不卑不亢。
温陵秋既没有立即答应,但也没有立即拒绝,静静地等着这位嫡女的下文。
“希望父亲能够收女儿的贴身丫鬟时梅为义女,为她主持婚事,许给李家二公子。”
“看来这些年对你的教导你并未领会。”温陵秋眯了眯浑浊却精明的双眼,“不过区区一个贱婢,也值得你为之动容开口?若你心存妇人之仁也不必做什么皇后,免得往后宫廷之争被吞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女儿唯此一愿,此愿了结,女儿心中再无羁绊,一定助父亲振兴我温家。”温芙淮沉稳的语气掷地有声。
“愿你真能说到做到。”温陵秋并未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日渐沉着冷静的自家女儿若有所思。
温芙淮知道,父亲这样便算是答应了。她从小被囚于庭院,明日入深宫,凶险莫测。除了温府这个枷锁,能让她在意的,也只有那个小姑娘了。
思绪逐渐遥远。
那年,她偷偷出府被发现,被罚在祠堂三天三夜,因为父亲下了死令,所以没有人敢过来,也只有那个傻丫头,冒着被乱棍打死的风险给她送来了软垫、糕点。
还有次,她不过晚上嘴馋,随口说了句想吃东边巷子的糖葫芦,她竟就真的冒着大雪出门,老人家收了摊,她便一直哆嗦着等着,回来的时候,嘴都冻青了,却只是笑眯眯地将护在手中的糖葫芦递给她。
时梅是个傻子,顶好的傻子。
时梅与李唤云的情谊她是看在眼里的,李家二公子虽尚在边疆参军,但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的人选。
她的人,若嫁,必是要嫁的风风光光。在她眼里,她的时梅,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配的上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温芙淮看着门口焦急等着自己的时梅,不禁笑了笑。
“小姐啊,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本来这种大喜时候老爷应该高兴的,可我刚刚在外头反而听到老爷发了大火,你不会去和老爷顶撞了吧?”
“无碍,我和父亲说了,隔日收你为义女,把你许给李家二公子。”
听到最后一句时,时梅的耳根瞬间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有些发烫,“小姐,时梅只是个贱婢,幸得小姐赏口饭才活到了现在,您实在没有必要为了奴婢和老爷顶撞。况且奴婢只想和您一起进宫,护小姐周全。”
“那你是要辜负人家李二公子的一片痴心咯?”温芙淮掩着笑靥打趣道,“进了宫,再想出来可就不容易咯。”
时梅急红了眼,赶紧道,“奴婢……奴婢只想一直跟在小姐左右,终身不嫁。”
“那可不必了,若真是如此,以后宫里还不知会有多少人得在背后说我苛刻,都不准身边人嫁人。况且你家小姐进宫是做皇后的,哪需要你来保护。”
温芙淮左手轻抬,示意时梅不必再多说什么,接着并没有看向她,望着远方,眼底宛如一滩死水,毫无波澜,“时梅,旁人不知道,你该是知道的,从小到大,我便没有自由,也选择不了自己要嫁的人。所以我希望,我做不到的,你可以替我去一一实现。第一步,便是嫁给一个真心爱你,你也爱他的那个人。”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浪迹天涯,随风而行。”
“还有好多好多,我终究是实现不了了。”
“奴婢,奴婢谨遵小姐吩咐。”瞬间红了眼眶,时梅强忍着泪水,埋着头,一字一顿,“万望小姐珍重。”
小姐,奴婢今后定当活成您想要的样子,亲口来告诉您这红瓦青砖外的世界。看着跟前众人眼中无限风光的小姐,时梅心底有的只是无限心疼。
哪有什么绝对的风光,令世人艳羡的背后,只是没有自由、日复一日的心酸。
03
在温芙淮进宫的那天,整个北国张灯结彩,入目之中,尽是红色。
大婚之夜,任温芙淮平日如何镇定自若,这一刻也终究是慌了起来,一颗心紧张地悬在喉咙。
忽地,哐的一声门被一脚踹开,一阵浓浓的酒味在空中飘荡。
一步又一步,温芙淮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人正在走向她,盖头被粗暴地掀开,王昭身着红袍,一身戾气。
俊美的脸庞在温芙淮的眼中不断放大,温热的、带着醉人的气息扑在她的脸上,温芙淮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十指紧紧捏住床角,不敢动弹。
骨节分明的手指猛然紧紧地掐住温芙淮的脖颈,“呵,温家嫡女,美若天仙?聪慧达人?不过如此。”
“你该有些自知之明,我娶你,只不过是为了更快地掌握实权,所以你也别打什么不该打的主意,更别妄想诞下皇子,做好你自己的本分,便够了。”
没有留下一丝颜面,猝不及防。温芙淮回了回神,“自然。”
王昭嗤声一笑,转身准备离去。
“皇上,新婚之夜,你却把当朝皇后独落空房,一人离去,第二日这件事定会被传得众人皆知。臣妾被说几句风言风语倒是不要紧,只是唯恐您会被些小人传成其他模样。但无论是哪种模样,我想,那些大臣大概都不会放心这种皇帝接管朝政吧。”一声清冷的话语让他止住脚步。
“我倒是小看你了,还敢要挟于朕。”王昭冰冷地看着温芙淮。
“不敢。只是臣妾也没有办法,您今夜若走了,后宫之中,臣妾便再无威严了。没有皇上宠爱的皇后,跟没有爪牙的老虎一样,徒有其表。您留下来,对你对我都好,这是个共赢的局面。我相信皇上分得清其中利害关系。”
看到皇帝的脸稍稍缓和下来,温芙淮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等着。
“如你所愿,不过你也别指望这样我就会和你发生什么,今晚朕睡床上,至于你,自己在房间随便找个地方睡吧。”王昭不屑嗤笑,手指绕着房间随意点住一个地方。
听罢,温芙淮拿起事先准备好的被子铺在地上,一个人安静地在地上卧着,没有任何抱怨的神情,仿佛刚刚的一切不曾发生过。
接下来的几个月,一切过得也都算顺利。
王昭也并没有什么闲工夫再来管后宫的事,边境战事告急,每日批改奏折就已经弄得他焦头烂额。
身为皇后,温芙淮想着,就算是做做样子也应当去看望王昭,于是吩咐御膳房做了些糕点茶水准备带过去。
“那皇上您准备如何处理温家?”
“温家那个老头子迟迟不肯上交兵符,对朕这个皇位虎视眈眈,朕干脆将计就计,特意营造出边疆战事一直紧张的状况,只等那群老狐狸露出马脚趁乱起兵造反,我们好来个翁中捉鳖。”
温芙淮过来的时候入耳的只有这两句。皇上,要动手了吗。
叩了叩门窗,温芙淮稳了稳情绪,“皇上,臣妾来看您了。”
屋内谈论声音瞬间停止,“进吧。”
她进去的时候里面并没有其他人,看到的只有王昭一人,仿佛刚刚听到的谈话就是幻觉一般。
王昭的桌子上放着明晃晃的禁军令牌,温芙淮想起几日前父亲的来信,让她想办法把禁军令牌偷出去。
看到令牌,温芙淮的心提得更紧了,它放的太过随意,随意到令人匪夷所思,按照王昭谨慎的性子是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便放着,如今这情形倒像是特意搁置在那里引诱她去拿一样。
温芙淮看到令牌装作随意一瞥,不再多加关注,同往常般询问王昭身体,也并不打听朝廷政治。
“臣妾告退了。”
看着温芙淮的离开,又看了看桌子上原封不动的令牌,王昭不可乎地皱了皱眉头,事情有点出乎意料。
温芙淮回到寝宫后将所有宫女遣退,只留下亲信,提笔写信:皇帝已察觉族内计划,欲拔除我族,府中恐有内奸,望父严查。如今之计,唯有主动上交兵权以表忠心,方能保全族内众人。
封好信件,温芙淮差上最信任的人连夜送出皇宫。
第二日早晨,温家主动上交兵权助皇帝抵御边疆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宫,一时间,朝野上下无不赞叹温家的赤胆忠心。
虽是没了兵权,但却是赢了不少威望,再想动温家,必将引得百姓不安。
事实证明,上交兵权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不到半个月,边疆便传来胜利的消息,与之前所传的节节败阵完全不同。
而不明真相的百姓都以为是温家上交的兵权起到了重要作用,纷纷欢呼。
“真是个狡猾的老狐狸。”皇宫内,王昭听到传来的消息气得摔碎了一整套茶杯。
双眸一沉,“走,我们去看看皇后。”
王昭走到门口的时候,散了所有宫女,所以进入房内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人通报。
等他见到温芙淮的时候,她正静静地看着书。
窗外梅花三两枝,阳光斜照,落在枝丫上,也落在温芙淮的发丝上,隐隐闪光。房内少女轻翻书页,偶尔鼻尖传来淡淡香气,只是不知到底是梅花香,还是少女的体香。
这些日子以来,王昭头一次认真地端详了温芙淮的样貌,有些愣神。
温芙淮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刚好与王昭目光相触。
她的眼睛真得很亮,就像他小时候看到的天上的星星一样亮。王昭心中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皇上?”看着不说话的王昭,温芙淮有些奇怪。
“咳咳——”王昭顿时回过神来,“你倒是悠闲得很。”
“自然不比皇上日理万机。”
“你也得意不了多久了,如今我的确动不了温家,但交出了兵权的温家,还护得住你吗?若是你倒台了,也算是折了温家一翼。”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你又何必特意过来激我。”
温芙淮的语气不咸不淡,王昭听得仿佛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胸前一口闷气无法排泄,只好转身离去。
劝父亲交出兵权的时候,温芙淮就已经想到了自己所有的结果,但无论最终如何,她都是无所谓的,她的使命向来只有一个,护住温家。
04
悠闲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她被变相的囚禁了。
自那日与王昭不欢而散后,皇上就对外宣布皇后感染了风寒,伤了身子,不宜出门,名义上是在寝宫中静养,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被禁足了。到后来直接把温芙淮的权利架空,凤印收回,一切后宫事宜交给皇贵妃刘氏处理。
倘使只是这样也没什么,只是那刘氏太过嚣张,仗着自己得势了,时不时跑来对温芙淮冷嘲热讽,还克扣皇后宫内用度,大冬天的连炭火也不发。
看着不停咳嗽的温芙淮,秋月有些心疼,本来皇后身体好好的,现在倒是真的感染上风寒,“娘娘,我听说李家二公子从边疆回来立了战功,成了大将军,如今时梅嫁过去了,为什么不找她让李将军帮帮忙呢,何苦在这受罪。”
“时梅已经找到了她的幸福了,没必要再去打扰她。更何况,刘贵妃也不过是皇上的棋子而已,皇上需要的只是一个正当理由废掉我,只要我们挑不出错处,他也无可奈何,忍忍便过去了。”
秋月低着头,不再说话。
温芙淮并没有打算去找时梅,时梅却是主动进宫探望了。
看到荒凉冷清的寝殿和面色苍白的温芙淮,时梅一下子扑到了她的怀里痛哭起来,“小姐你受苦了。”
温芙淮不禁苦笑,“该改口了,不能小姐小姐地叫了。”
“不,您永远是奴婢心中的小姐。”时梅倔强地说道。
“如今都是将军夫人了,说话也不注意些。”虽是责备,眼中却是宠溺。
“小姐,唤云对我很好,现在也深受皇上重用,我今日回去便让他明日向皇上启奏说这件事,当朝皇后,竟过成这种样子。”
“他现在正是往上升官的时候,不要让他为难。而且温府都管不到后宫上来,何况是李将军。”温芙淮对着时梅笑了笑,示意她安心,“我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您放心,小姐,我一定会帮你恢复到昔日荣光的,不让您受半点苦。”时梅信誓旦旦的保证,她的小姐,该是翱翔于天的凰,不该过成这般样子。小姐能忍,她却不能。
温芙淮笑了笑,并未在意。
直至三日后,传来了时梅身死的消息和一封信。
温芙淮一下子塌软在传言,手中信件不断颤动——小姐,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从小我便没有你聪明,但我知道什么人是真心对我好。你是一个,李二公子也是一个。我不想让唤云为难,所以很抱歉,我选择了一个最蠢的办法。
如果当朝大将军夫人被刘贵妃毒死,众臣一定会弹劾皇上被美色诱惑剥夺您手上的权力才导致后宫管制不严,迫于压力,皇上一定会让您再次接管后宫的。
对了,外面的景色时梅替您看过了,很美很美,外面的天也很大很大,如果有机会,奴婢希望小姐自己可以去看看。最后,希望小姐能帮我和唤云说声抱歉,我食言了,不能陪他到白头了。小姐也不要为我难过,因为一切都是时梅自愿的。
禁足令还没有解除,温芙淮却是疯了一般地冲到刘贵妃的寝宫。
时梅已经成了冰凉的尸体,面上带着微笑。
“时梅——”温芙淮伸出手,颤抖地摸着时梅脸庞,人生第一次不顾庄严礼仪痛哭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宫里的,只是一直傻傻地坐着,目光呆滞,嘴里一直喃喃自语,“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她的时梅,从来都是个傻丫头。从前是,现在更是。
后来发展的和时梅说的都差不多,堂堂将军夫人死于后宫,第一个被责难的便是皇上,没过多久凤印便重回温芙淮的手中。
一切好像变得和以前一样了,却又不一样。
边疆再次起事,李唤云自主请命去了前线,唯有忙碌,才能让他短暂地忘记悲痛。
只是这次,边疆真的节节败退了。
王昭决定亲自出征鼓舞士气,温芙淮也请愿跟随。
最终战事胜利,而温芙淮则是功不可没。当年人传温家嫡女有颗玲珑心的确不假,几次成功击退都靠她识破对方计谋,王昭也不由对她另眼相看。
庆功宴上,边疆风情美人的婀娜舞姿王昭已无心去看,目光灼灼地盯着温芙淮。他眼中的全是上阵浴血奋战的她,身穿铠甲谈笑风生的她,静坐窗前安静读书的她——全是她。
如果,她不是温家的人,他也不是这天下的皇帝,他们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就好了。
王昭起身坐到温芙淮的身侧,有些情动,“你愿意,做我的皇后吗?真正的皇后。”
温芙淮轻轻一笑,一把抱住了王昭,“皇上,我们之间隔的,是一条洗不清的罪孽。”
王昭一面被她的言辞所伤,一面又因她突然的投怀送抱所喜,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不过片刻走神,回神时,周围已经一片大乱,身侧侍卫大喊,“保护皇上皇后,有刺客!”
王昭愣了愣,低下头,大片大片的鲜红渲染开来,温芙淮的腹部已经血流不止,原来就在那一瞬,她替他挡住了刺客一剑。
“传御医!传御医来!”
看着慌了神的王昭,温芙淮笑了笑,“来不及了,皇上,这次边疆我也算是立了大功,如今又舍身护驾,臣妾不求什么赏赐,只求哪日温府犯了错,您能放过温府。”
耳边的声音逐渐变小,温芙淮感觉到她的身子变得轻盈起来,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时梅。
时梅,如你所说,外面的天真得很美很大呢。
05
李唤云看着因为皇后死掉而愧疚难过的皇上,哑然失笑。
果真,温家嫡女,算无遗策。
前些日子,温芙淮便过来找到了他。
“因为之前禁闭,我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了,与其如此活着,还不如早日去找时梅。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唯一担心的,只有温家。”温芙淮认真地看向李唤云,“李将军,庆功宴那天,我需要你安排个死士假意刺杀皇帝,到时我会替他挡住致命一击,王昭虽然想除掉温府,却是重情重义之人,加上此次我的战功,足够护温府无忧了。”
李唤云仰起头看向天空,时梅,你小姐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希望你不会怪我的自作主张。
她这辈子都在为温府所活,被温府所困,我相信,你也想看到她解脱的,对吗?
后世温家族谱记载:温氏有一女,七窍玲珑心,本该为凰,翱于世间,奈何困于室,死时不过十九岁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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