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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莱斯巴斯琼
在雅克.莱斯巴斯琼接过地上吉普赛乞丐递出的神秘面具之前,他认为自己做了笔划算的买卖:无偿地赠与她一枚法郎。
雅克.莱斯巴斯琼的家族早在他出生前的十年里便开始没落,直至他两岁时才彻底随着他父母的故去消亡,成了人们记忆中某种即便丢失也无意去翻找的可有可无之物,历史磕掉了一截烟灰。家族没落之前,他的父亲享有子爵爵位,作为家中长子的他自然是爵位的第一继承人。当然,这不过是革命未发生的一种可能性罢了,在各种意义上都是这么回事。然而,雅克对此怀有不同的看法。我只消活在那条与现实岔开的可能性之中就好了。他这么想。将思想与灵魂都统统塞进那条可能性中,留下躯体在平行流动的现实里陷入沉睡,而每每当这种可能性与现实交融之际,他居于两地的灵魂和肉体便重新合并在一起,目光生辉,心跳复苏。为此,他赠与了那个吉普赛乞丐一昧银币。诚然,他知晓这枚银币的赚取和她姐姐针伤遍布的双手之间的干系。
“带上面具,没有人能见得你的真实面目。相应的,你也无法见得他人的。”回家的路上,雅克满脑子都是对这笔赔本交易的懊悔与愤怒,以至于吉普赛乞丐的语声只出现在他将面具丢弃在家门口的一瞬间。
在雅克十八岁那年,他成了距里昂市区四十公里外沃泰克斯旅馆的常客。他总是衣着体面,仪表堂堂,脸上挂着如名裁定制出的微笑,从推开沉重的大门到达前台的这段距离里,雅克从未走过比十四步更多或更少的步子,像一块新生的钟表一样精准。加之他时常以一口极为地道的英文和德文帮助前台女郎来接待外国的客人,雅克得到了沃泰克斯旅馆里包含清洁工在内所有人的喜爱。
“嗒、嗒、嗒。”
“欢迎光临!莱斯巴斯琼先生。”何苦要费事抬头呢?能走出这等足音的除了莱斯巴斯琼先生在整个欧洲还会有谁呢?前台女郎一边在桌上记下307房间的入住时间,一边想。
雅克来到沃泰克斯旅馆的目的是嫖妓。在这里,人们可以找到价格低廉但质量低下的妓女。可对雅克来说,他关心的从来都不是所谓的价钱,这一点从雅克每次完活后给出的巨额小费就得以看出。您为什么不去用这些钱去市区里的卢特卜酒店呢?一次,一位罗马尼亚裔的老妓女问向雅克。我的身子不好,经不起去市区的颠簸。雅克说。就这样,沃泰克斯旅馆里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雅克是来自距此五公里外的那片华丽庄园群中哪一家的公子。而这在某些程度上也恰好合了雅克的心意。无疑,雅克在沃泰克斯旅馆嫖妓的钱即便是在里昂市内的卢特卜酒店里也是绰绰有余的。可如之前所说,雅克关注的并非是相应价格换取的相应质量,甚至可以说,吸引他的正是在这种廉价上的过度消费。这种行为使得雅克彼端的灵魂唤醒他僵死的肉体。只有在这里他才感到活着,他无比地需求这里,亦如裂开的布偶无比地需求针线。
在雅克无可救药地自认为爱上那位妓女的七个月后,即她死的一周前,他才发现自己竟连在脑海中浮现出她的相貌都做不到。在意识到这件事的三个月后,业已身患梅病且贫困潦倒的雅克躺在床上,以他卧室铁栏窗外的白月般死气沉沉的语调对身边的牧师低声说:“老天,我恐怕不会再醒来。”牧师妥布特.莱乌对此未置一词,只当他将死亡比作沉睡,默默地一边用宽大的手掌盖住雅克冰冷的额头,一边思索自己为女儿新谋得的婚事。
据沃泰克斯旅馆的前台女郎回忆,那位雅克在很久以后自认为爱上的妓女来到旅馆工作的时间要比雅克的首次光顾晚上些日子。脚前脚后做以形容倒不至,不过怎么说看上去都有某种宿命的关联。
“她的小腿比门前的那颗老梧桐树还粗!”清洁工第一次见到她时这么想。“更别提那副对什么都感到生疏的样子,真不清楚雅克先生迷上了她哪点。”清洁工的想法是合理的,对于一位外表磨损到这种程度的妓女来说,她对客人的要价委实有些“外行”了。起初,人们只是认为她也许在某些不为人知或在此人尽皆知的地方有着过人之处,随着时间的推移,事实却并非如此。她的技术被反馈为一塌糊涂,且作为妓女的傲慢未免表露得有些过于明显,甚至叫人分不清那股傲慢究竟是否来自妓女这一身份,倘若不是,那便失去了使客人容忍或乐在其中的理由。毕竟,大多数人对他人以傲慢作为遮羞布这一行为都是报之以谅解的态度,可这种谅解却是生自理解了他人傲慢的悲哀产因,并通过这种悲哀的产因来激发出自身某种类似同情的傲慢,换而言之,没有人希望自身落败,没有谅解,唯有战胜。
然而,这位妓女表浅的傲慢敌不过业已灵肉合一的雅克的傲慢,对于置身在沃泰克斯旅馆中的雅克,他的傲慢显得更为从容,宛若空中随风游落的白色羽毛。每当雅克面向这位妓女,他感到正面向着一面斑点遍布又刮花了的镜子,犹如面向一个拙劣象征的自己。可立身镜前的自己又究竟是谁呢?乃是面前象征性自己的一个更丰满的现实投影么?答案是否定的,面向妓女时的雅克诚然得到了通过对比而出的更加优越的傲慢,但这傲慢的接收体却不是雅克本人,雅克将面前比自己在同一领域中更低阶的妓女完完全全地当做了自己在沃泰克斯旅馆之外的象征性代表,而此刻站在象征性代表前的自己却成了一位在沃泰克斯旅馆外的自己曾一度憧憬并在这种憧憬中遭受伤害的,甚至不存于世的人,雅克感到自己成了一个符号,一个纯粹抽象的符号。
妓女向雅克索取了五法郎,他很乐意地支付了。观望雅克的态度,她在一个月后将价钱涨到了八法郎,又在翌月涨到了十法郎。一点点地,妓女的要价愈发高昂,雅克向姐姐要钱的次数也愈发频繁。令雅克感到奇怪的是,他的姐姐竟每次都能拿出这一笔笔数目不菲的嫖资,就好像贫穷倏然间在莱斯巴斯琼家族里猝死了。不过也许是因其消失的过于仓促,因贫穷而连带着的阴影仍在那里。雅克对此感到绝望,他认为这些阴影将不会散去,如僵死的月亮一样永远留存,成为天空无论下多少雨也无法擦净的污痕。有一次,雅克只差一点便向她的姐姐问起这些钱的来路,然而,雅克那时的好奇心触及不到他们姐弟间隔阂的对岸。连咽下都言之有过,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锋挺的裤线,这疑问便再也没出现在他剩下的十个月生命里。
人们总是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一件自己都认为没头没尾的事。在未发觉的时间里,妓女俨然成了雅克不可缺失的一部分。每每独处时,雅克便如饥似渴地去回忆在沃泰克斯旅馆中与妓女共处时的心情,并将这份心情如合体的衣服般时刻穿在身上,失去了这份记忆中的心情,雅克感到自己犹如在内心的王国中失去了公民证一样,连自己乃是何人这种事都一塌糊涂。斑驳的树影被斜阳投印在雅克的脸上,他常常纹丝不动地在坐在自家院子里的石凳上面向冷掉的咖啡和一根卷好的烟草,沉默得似海底的沉船,一边忙着将自己所有的思维习惯和处事方式搬运到形而上学的沃泰克斯旅馆的房间里,一边忙着将剩下的统统丢进遗忘的深潭。为时不久,雅克爱上了妓女。他觉得自己这一存在的成立无法离开她,只是光想到她一并带着她在雅克脑海中的记忆就此离去这种可能性,雅克便瞬时被吓得面无血色,心脏一阵绞痛,像体内有什么东西倏然碎掉了。
可尽管如此,雅克却还是记不起他在沃泰克斯旅馆中与那位他深爱的妓女相处时的一丁点细节,她的声音,她的脸。留下的就只有这份模糊却足够分量的心情。他如视珍宝地将其怀揣在离自己心脏最近的口袋里,无法容忍他人半点侵犯。
“尝尝吧,”他姐姐的声音一下子打断了雅克的思绪,将一碗飘着白气的鸡冠子汤轻轻放到雅克面前,“我想我找出了路易斯的秘密。”
雅克算了算,这是他在这个飘着柳絮的五月第九次想一把抓起厨刀刺死他姐姐萝丝.莱斯巴斯琼的时候。
妥布特.莱乌任职牧师的教堂位于里昂信仰和经济同样匮乏的贫民窟地区。不过源自莱乌一家---事实上只有妥布特.莱乌和他的父亲布里斯特.莱乌---能从梦境中获取启示的能力,前来教堂做礼拜以便于同妥布特交谈的人暂且足以撑起教堂的维持。尽管妥布特每每在帮助信徒解读梦境后坚持这是主善意的启示,可人们还是更习惯直接地感激妥布特本人。
“有时我真害怕主会怪罪我。”鸽子立在教堂被打湿的砂石窗沿,妥布特望着,不知将它当做了谁。“我也怕它怪罪那些无知的信徒,多希望它能在梦中就此事与我好好聊聊!”
妥布特当然想过停止对信徒们梦的解读,让他们将信仰从自己这个传话者身上转移到主身上。可这个想法却犹如墙面上飞鸟的影子一般转瞬即逝了,倘若教堂因信徒失去了来此仅有的理由变得冷清,那么这是否算得上是自己一手促成的呢?主又是否会怪罪他这点呢?
妥布特.莱乌的女儿乔安娜.莱乌在得知他父亲为她谋得的新婚事时感到庆幸,只因她至少见过那个名叫雅克.莱斯巴斯琼的小伙子两次。
乔安娜问她的父亲,是不是那个看上去常在思考什么的金发高个子。是的,他父亲说,他是萝丝的弟弟。我早些已和萝丝谈过这件事,日子就选在明年的三月。乔安娜感到一丝疑惑,因为他事先从离这里两条街外的肉铺老板嘴里听来的日子是明年的二月。可作为最后一位得知这个消息的人来说,她没有问任何事。
与乔安娜不同,萝丝在教堂与妥布特订好婚约后的即刻便回家告诉了雅克。对于这个本该是突如其来的消息,雅克的态度与他现今的未婚妻在某种程度上不谋而合。不过是自己的一桩婚姻罢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是与自己了无干系的事。雅克尚且年轻,他不懂爱,也不懂婚姻,在他眼里,这是两种迥乎不同的事物,像隔壁路易斯太太的苹果派与苏格拉底深邃的思想一样。他不理解爱为何会催生出婚姻,没人问过,不过假如真有这么个人,并乐意问起雅克是否想过娶得那位他自认为深爱的妓女,雅克的回答势必是否定的。符号怎么可能娶得符号的根基呢?这是再冲突不过的事,倘若如此,她将不再是根基,雅克也将不会是符号,这样一来他就失去了深爱她的理由。
萝丝.莱斯巴斯琼死在雅克.莱斯巴斯琼前头两个月。她的表情在咽气时十分祥和,决然不像因梅病死去的病人那样,至少对其他人来说看上去死得无声无息。至少还能撑上些时日,没人不这么想。然而,雅克两个月后在临终之床上时却非常笃定地对一旁的牧师妥布特说她的死事先已有了预兆。“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的身影和萝丝的重合在一起了。”雅克以他能发出最大的声音叫着。没人知道雅克口中预兆的意思,不过萝丝的确死在了雅克人生中最惊恐的那天夜里。她像一直在等待完成什么一样,在这件事完成后她便死了。犹如熬到破晓时燃尽的烛火。
萝丝.莱斯巴斯琼死的前一天,里昂下了骨灰般白惨惨的小雪。雅克回家的时候,萝丝叫他关上二楼被风吹开的窗,说外面雪花落地的声音让她感到烦心。随后叫他坐到自己的身边,她想对雅克说些话。
“你得学会照顾自己,”萝丝淡淡地说,“我不确定你每天都在外面做什么事,可你得好好活下去,不是么?雅克,我走了后,你要比现在有所改变。”言毕,萝丝缄口有顷,尔后继续说道:“我所有的积蓄,都装在二楼的柜子里。”她缓缓睁开两双被烧出的泪痂糊死的眼睛,调整焦距那样看向雅克的脸,没一会又摇摇头,模糊地嘟囔了句雅克没听清的话,然后像死去那样睡去了,或像睡去那样死去了。
雅克的内心受到了某种无以言说的巨大震动。好长一段时间里,他连对自己手臂上停留的蚊子做出反应都做不到,他感到本将自己合拢的某种类似温暖的水蒸气状的东西正一点点地被这种震动化成冰冷的水滴,一颗颗如无可挽回的死亡般跌落在地,没一会,就只剩下镜中形影单只的雅克了。雅克呆愣地望向合目的萝丝,莫名地,他感到自己此刻正处在人生中最孤独的时刻。他也许该问清楚萝丝那句他未听清的话是什么,可他没有。只是缓慢地,以连留在臂上的蚊子都不被惊动的速度将手搭在了萝丝的手上,与她一并陷入死寂般的沉默。周围只有呼吸的声音,宛若宇宙中缓缓运行的两颗星体。然而,未待雅克将眼前的状况消化,另一冲击接踵而至。不知过了多久,当雅克抬头看向萝丝时,他看到的竟是沃泰克斯旅馆中那个妓女的身影,他一下子被吓到在地,双目死死地盯着她,嘴张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无论是妓女亦萝丝都未对他的动静给出任何反应,她们只顾沉睡,这已是对雅克最尖锐的讥讽。
出人意外的,刚刚的景象对雅克造成的刺激没一会就消失了。他把几分钟前感到的巨大孤独与萝丝和妓女身影重叠的画面都归功于他与沃泰克斯旅馆的脱节,他认为萝丝将自己从形而上的沃泰克斯旅馆中强硬地拖了出来,像鱼被人蓦地从水中钓出一样。他不熟悉这里,这儿离他原本的位置太远了。不过,一旦回到沃泰克斯旅馆与他自认为深爱的妓女会面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他这么想。旅馆内是扁平且纯粹的世界,而被这种扁平与纯粹所限制的那里不存在当下他正苦于的这些情感。想到这里,雅克长叹一口。可旋即他便又回想起萝丝刚刚对他说的话:“我走了后,你要比现在有所改变。”这句话犹如诅咒一般将雅克牢牢地钉死在宅子的门槛后,他寻到一家酒馆喝了七杯酒,剥了四十四只花生,又花了十七只烟说服了自己所谓的改变乃是何物,然后挥手叫店家为自己喊来马车。
“到沃泰克斯旅馆去。”雅克说。
晚上九点的时候,雅克推开307房间的门,里面的人没听见,雅克又从容地以第二指节敲了敲门板,稍顷,镀上一层月光的妓女慢慢爬起身,拾起火柴擦燃后点上床头的油灯。
“做了个好梦?”
“没有,”她轻轻地摇摇头,以仍未从梦中走出那样的模糊声音说,“以为能梦见我弟弟来着。”
窗外的弦月牙锋利得很。完活后雅克赤裸着上身倚在冰凉的床板上,两手抱头,看出了神。莫名地,他觉得自己仿佛只要想,就能瞬时站到月亮上去。“像在梦里一样。”他自言自语道。一切的一切都像月光一样朦胧,每每他置身在这旅馆中时。他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一会月亮,然后在自己不知道的时间里睡去了。凌晨,雅克被一旁妓女炽热的身体烤醒,半睡半醒间,一阵心烦把他包裹,任凭怎么寻也不见迎接自己的睡意。渐渐地,雅克的意识离刚刚做的梦愈发愈远,可朦胧感却丝毫不减,那股无以言表的巨大孤独再度将他牢牢合拢。他有些喘不上气,不清楚是因孤独本身,还是因造就他孤独的原因。他摇醒妓女,把从大衣里取出的钱递给她。
妓女和雅克一样朦胧。
“不,这次不必了。”她迷迷糊糊地说。可转即便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轻叹一声,说:“好像没有上次给得多。”
雅克不动声色地将大衣中所有的钱都给了她,甚至还说了个她在会心一笑后便忘记了的笑话。
短暂的插曲过后,雅克又活过来了。他在妓女睡着后的不久也等到了迟来的睡意。雅克.莱斯巴斯琼侧头朝着天上的弦月牙陷入沉睡,和他两个月后因梅病死去时看到的是同一轮。
萝丝.莱斯巴斯琼
萝丝记得她自以为爱上自己弟弟的那天。
那天,莱斯巴斯琼这一姓氏犹如海底空掉的海螺壳一样名存实亡了,好像父亲也在那天死去来着,她依稀记得。说起来,连萝丝自己也搞不懂这几者间是否存在着任何因果关系,家族的灭亡和爱上雅克对于她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她在竭力维持这种不去过度思考的生活习惯。不这样的话,人怎么也活不下去。对这个想法她一以贯之。出于此故,她的弟弟成为了她必须喷涌而出的爱的载体。
然而,这种不去过度思考的生活习惯时而让萝丝对自己的一些行为摸不着头脑,每每前去沃泰克斯酒店做妓女时一定要带上那只被弟弟十八岁那年丢在家门院子里的破旧面具便是其中之一。那时,萝丝收入的一部分依赖于她出色的手工活,所幸花了一杯茶的时间将其补好。她喜欢这种有神秘感的老玩意,就像曾经祖宅里当掉的物件一样。她做妓女时的常客未曾对她戴着的面具发以任何疑问,事实上,关于萝丝本人的一切他都未曾问起。关于这点,萝丝想必是怀揣着感激之情的,不过较之起这位常客令人作呕的地方相比,这点感激微不足道。
蒙尘的荣誉与种族歧视者们的肤色的共同之处便在于,它们都是人在一无所有时唯一能拿出炫耀的资本。像一块破了洞的可悲遮羞布。于萝丝而言,是她的姓氏。她不愿意被人看到曾经辉煌的莱斯巴斯琼的现状,纵使她心中清楚残破的面具无法隐藏任何东西,可她兀自将这个习惯坚持到自己妓女生涯的最后一次交易,也许她想阻挡的并非是别人的目光,而是自己对自己的。
“我不认识那个戴着面具的人。”
使她受到伤害的,乃是她作为妓女的那位常客似乎存在着某种与面具下的自己共鸣的内核,他犹如漆黑的水一样轻而易举地渗入萝丝被封闭起的世界里。在他身边,萝丝时常觉得自己是一块生斑的玉。她憎恨他,也憎恨在他身边时的自己。萝丝想过逃离,可没人能给出比他更高的价钱,就好像他向萝丝购买的并非是她的肉体,而是更某些更深邃的,类似灵魂的东西。她一点点地丢失自己最珍贵的一部分,可为了她的弟弟,她不得不做。
萝丝不清楚雅克整日在外都做些什么,与什么样的人结识。只知道他每周向自己索要的惊人生活费。不过好在自己那位常客给出的价钱高昂,加之自己也有着几个罗马尼亚裔和吉普赛裔的稳定客人,她暂时维持得起雅克那不清不楚的消费。
“至少他身体健康,”萝丝哀叹着对牧师妥布特.莱乌说,“染上的习惯就算不上恶习。”
她也曾想过就此事对雅克好好谈谈,可转念却觉得,自己意图取得弟弟的谅解简直是对他的一种无耻索取。所幸作罢。
萝丝发现自己身患梅病的三个月前,他那位阴茎有些向左弯曲的苏格兰嫖客向她提出了一个让她感到诧异的请求:摘下她的面具。在此之前,从未有人提及过任何关于她脸上面具的事情,仿佛它们都看不见似的,就连萝丝本人都一点点在这种漠视中将其遗忘了。她像听到了什么从未听过的陌生语言一样保持着插入前的姿势愣了一小会,然后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的请求。继续做她为之赚钱的勾当。
她什么也没有问,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妥布特.莱乌刚刚从梦中带出了一个决定了自己女儿余生的消息。或依他的说法,启示。
“我的女儿乔安娜要嫁给萝丝的弟弟,雅克.莱斯巴斯琼。”像害怕自己忘记似的,牧师妥布特醒来的瞬间以极为浑浊的声音大喊道。喊声撞击到他卧室的四面墙壁荡起湖中波纹般的回声,致使倚在教堂门外陷入沉睡的醉汉被一下子惊醒,和两只嗅着他口袋的老鼠一并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他即将嫁给雅克.莱斯巴斯琼的女儿乔安娜.莱乌因睡觉时即便是被针刺或刀砍也绝不会醒来的体质,对此什么也没听见。就这样,一个因宿醉而将这个消息连同昨日的琐事一并忘记的醉汉和两只不懂人语的老鼠成了这桩荒唐婚事的第一知晓者。
靠解梦来维持教堂运作的牧师妥布特和他那常深陷无梦之眠的女儿乔安娜熟悉萝丝。她不关心梦,对上帝也谈不上虔诚。倘若这座教堂要离这儿再远上一公里,那么萝丝无疑会成为附近那座伊斯兰教堂的常客。不过纵使如此,每周一次的礼拜她也从未缺席过。妥布特对此感到巨大的无力,乔安娜则感到悲伤。因她见过萝丝跪地向主祷告时的样子。她两只合拢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双目紧闭,不闻动静,犹如一颗苍老的树。模样无比集中且炽热,可却与主了无干系。这使乔安娜莫名地心疼起了她素未谋面的雅克。
乔安娜认为萝丝的爱太过肆无忌惮了,毫无一点应有的敬畏之心。她不明白这份爱的理由是什么。是因为爱的对象是自己的弟弟么?也许。她想。直到她的父亲妥布特.莱乌在她三十四岁那年因急性心脏病去世的那晚,乔安娜才在有生以来的唯一一次失眠中理解了她年少时那位未婚夫的姐姐,和她对弟弟的爱。萝丝对雅克之所以爱的放纵,始自她对他的漠不关心。乔安娜十岁患上的嗜睡症从那天起便奇迹般地不见了,人们对此怀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这是因父亲猝死的悲痛导致的,有人认为是主心疼孤零零的她,所幸带走了她的嗜睡病。
老牧师妥布特.莱乌死去的那天,乔安娜.莱乌在葬礼上同来客一并喝了能汇成一条河流的烈酒。所有前来参与葬礼的来客无一不醉成烂泥,甚至平日里以酒量闻名的布料店老板莱希斯.萨麦尔最终以把自己的脑袋丢在了哪里为理由,在里昂冬日的凌晨两点被冻死在了寻找自己脑袋的路上。乔安娜是所有人当中唯一一个仅凭两条腿就回到家的人。甚至可以说,她离醉酒这一定义还差八千六百公里的距离。她前所未有地清醒,就连关系甚融的睡眠也被她拒之门外。可却没有任何使她保持清醒的原因,她不为父亲的死而感到悲痛,也不为即将继承这座教堂的现实而感到窒息,也许,她只是失去了那个必须深深地沉入无梦之眠的理由。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失眠了整整一周,每晚看着饱满的月亮像渐渐腐烂的果子一样化成弦月,直至他的丈夫从外地出差而归,她才终于能重新入睡。不过这次,乔安娜能睡得像个正常人。有时还会做无意义的梦。
萝丝在明确自己业已染上梅病后象征性地恐慌了两个夜晚,在此期间,她像试图在像大雾萦绕的夜里清点天上星星一样在模糊的记忆中寻找自己接待过的可能身患梅病的客人。不知道是不是高烧让她的脑袋变得糊涂,她认为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梅病患者。除了一人,那位一直给出高昂价钱的常客。
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犹如成群的乌鸦一样在萝丝的头顶盘踞,见她稍有松懈便射出一声凌厉到能刺痛空气的叫喊,可它们就是不肯落在萝丝的肩头,任凭她在这漫长的恐惧中备受折磨。萝丝没有抵抗的法子,她不去过度思考的生活习惯似先她一步地死去了,如今的萝丝诚然赤身裸体,手无寸铁。只得凭借着对雅克的爱来抗衡对死亡的恐惧。然而,在一次认为自己将再也不会苏醒的晕倒前一秒,她发现自己竟连对雅克的爱都不剩下了,她不再恐惧,只觉得空落落的。
昏倒前的那一秒比萝丝迄今为止的二十八年人生更漫长,或者说,她只在那一秒中见到到了人生真正的模样。死亡像唯留给她一人的黑夜一样染黑了她的身体,她侧耳谛听,但觉一切的一切都恍若在这片黑夜中睡着了那般寂静。平日里那些使得她惶恐不安的东西都不见了身影,她在这片迟来的夜里能找到的东西终于只剩下了自己。
“我该做什么呢?”有生以来,她第一次问向自己。
“将梅病染给那个家伙,”她无可奈何地说,“那个必须被染上的人。”
萝丝没去沃泰克斯旅店里的两天里,她没有像其他将死之人那样去见任何想见的人,或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她就只是单单地躺在床上盯视着印有霉菌的天花板,仿佛她还剩下大把的时间用以浪费似的。在死亡一点点啃食自己的时间里,萝丝但觉惬意无比,她的心犹如狂风翌日的晴空一样碧朗。她紧紧地拥抱着那位素未谋面的自己,生怕她会在自己一觉醒来后不辞而别。属于自己的这份死亡冰冷且温柔,萝丝弄不清它的温柔是始自它的冰冷,还是因冰冷故而变得温柔。有那么一瞬间,她隐隐地理解了乔安娜.莱乌的嗜睡。真是个可怜姑娘。她想。
萝丝一觉醒来,已是一天后了。她的喉咙干得开裂,眼睛被泪痂牢牢粘死。她伸手揉了揉,像清理甲板上的藤壶一样。眼睛然后看得比以前更清了,耳朵也更加灵敏,她看细小的灰尘在这间黯淡的房间里游动的样子,听窗外的初雪片片落地的响声。
弟弟进门来,萝丝叫住他,让他关上二楼的窗子,那动静怎么也叫她有些心烦,初雪像新搬来的邻居让她不适。
屋子里头的仿佛是另外一个人,萝丝边听雅克的牛皮鞋跟在天花板上踏出空旷的响声边这么想。这感觉与在街面上碰见某个似曾见过却全然不识的人迥乎相异,萝丝无疑认得屋子里的那个人,又感觉好像从未见过他,纵令萝丝如何努力,她也无法将二楼的那个人与自己曾深爱着的雅克联系在一起。
萝丝曾经工作的餐厅里的女伴说过这种现象。
“当时的我可吓了一大跳!”女伴眉飞色舞地讲着,萝丝只是静静地听。“一觉醒来,见到他熟睡时的样子我还以为是家里进了个脑子有毛病的贼,他平日里可是个体面人,你也见过他的,萝丝。可他当时那副样子可够吓人,他的眼皮太短,珠子太大,睡着了一眼看去像裂开的葡萄,口水从他张开的嘴巴里涎到枕上,时而随着皱眉而猛地一睁的鼻孔好像在对我的视线发出不满似的。我一点也看不出那就是他。”
“后来呢?”
“后来……”说到这里,女伴把拖布把哒的一声靠在墙上,喟叹一声,苦笑着说:“盯得久了,觉得那个他又一点点回到身上了。”
冷不丁地看到熟人另一个模样,难免觉得陌生。萝丝想。宛若楼房在白日和黑夜中的样子大相径庭是一个道理。可这套理论却无法套用来当下坐在她身边的雅克身上。萝丝将他抚养成人,该见的样子诚然一个也没少见。她搞不懂究竟怎么回事,就好像自己之前一直在用左眼来看待雅克,可如今睁开的右眼不识得他。
二楼的窗合上后屋子里安静得吓人,萝丝闭目躺在床上,没去看雅克,他细微的呼吸声在这片寂静的空间里像深海中发光的鱼一样显眼。萝丝感受着雅克在这里的分量,远比用眼睛看来得立体。没过一会,将死的萝丝对身旁陌生的雅克由心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情感,她蒙尘的表达能力无法将这股感受诉诸言语,萝丝未曾在雅克身上感到过,更别说他人。可她不乐意再茫然无措下去,于是难得地思考了片刻。车马大约会称之为目的地,白纸多半会叫做文字。不,这些都不够贴切。萝丝在心中默默地摇摇头。无论怎么说,都是爱这个字更为恰当。
“你得学会照顾自己,”萝丝淡淡地说,“我不确定你每天都在外面做什么事,可你得好好活下去,不是么?雅克,我走了后,你要比现在有所改变。”言毕,萝丝缄口有顷,尔后继续说道:“我所有的积蓄,都装在二楼的柜子里。”
萝丝感到自己说完了所有该说的话,胃中空空如也,她的心像挪开了压在气球线上的石头一样自由地向天空飘去。她即将陷入沉睡。可莫名地,半梦半醒中,萝丝犹如嗅到不远处的焦味一样在雅克身上感知到了一股极为令人作呕的气息,那个她必须要将梅病染给的恶徒的气息。萝丝缓缓睁开两双被烧出的泪痂糊死的双眼,她看到那个嫖客的身影与此时雅克的重叠在一起了。
“无所谓了。”萝丝模糊地吐出这句话。
无论是爱与恨,结果都一样。
莱斯巴斯琼家族的最后一脉随着牧师妥布特.莱乌合上雅克.莱斯巴斯琼失焦的双眼而彻底消失。他最终将女儿乔安娜.莱乌嫁给了一个在翌年七月的下午踏入教堂的新面孔。
萝丝和雅克生前的居所因无人打理之故,在他们死去的一年后一点点地消瘦下去了。萝丝干活的工具与她祖母留下来的首饰、雅克的华服与高档皮靴、甚至连他们生活过的气味都随着破碎的窗户和掉落的大门散去。这栋宅子成了不为人知的地方,时而有外地人问起,本地人都得想好一会才记得起来这里曾住过谁。
“看得清楚么?”十一岁的吉普赛裔小偷新奇地问向她正戴着面具的姐姐,她们刚刚从莱斯巴斯琼的故居搞到这个好玩意。
“一清二楚!”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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