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流水一样过去,对叶峰来说更是如此。每天定点的实验室,教室,宿舍,食堂的生活几乎可以说是一成不变。本来所谓的辅导员工作,也慢慢变成了虚化的职务,只是本科生有活动需求的时候露个面而已。研究生课程进入了第二年,课程少了些,泡在实验室和导师打交道的机会就更多了。叶峰的导师算是学术界这一领域的大拿。领导着从教授,副教授,博士后,博士,硕士整整一个系列的人马。研究的方向是各种环境条件下金属的失效问题,听着挺复杂,叶峰用家乡话一句就概括了:“啥失效,就是用着用着不好使了呗!”
导师是不苟言笑的实验派,正是年富力强冲击院士评选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黄金年龄。每次评选好像都能入围,又都在临门一脚时候差了那么一点。这就让人格外懊恼,所以对手下这些总不能出成果却日渐臃肿的梯队,要求就愈发严格了起来。叶峰最怕的是每周一上午的例会,首先是必须全员到齐,其次必须人人发言汇报成果,导师挨个点评,而且主要是批评。日子久了,连梯队高层都对这个程式化的会议有些微辞,认为搞科研也不是种麦子,每天苗都在长,总有个过程啊,每年出个成果就很了不起了,谁能每周都有新进展呢?用叶峰师兄的话说:“这裂缝也不听我的啊,它不扩展我能有啥办法?”
正所谓,办法总比问题多,慢慢的大家都学会了,实验就算真有进展了,也不要一次汇报完,留些给后面几周,省得挨骂。要是这个裂缝一直不扩展,就想办法人工给他扩展一下,具体操作都属于秘而不宣的绝技,叶峰也是听到传言说,有人是在照相底片上用大头针给裂纹协助扩展的。当然这只是传言,这种学术不诚信的行为,连叶峰这样天天把搞科研说成搞“伪科学”的梯队底层都有些不屑。
更让叶峰害怕的是导师夫人,夫人也是学校编制,不过谁也说不清夫人在导师领导的这个研究所是个什么职位,只知道每周定时会过来几次。每次来都会用她洪亮的大嗓门挨个实验室吵嚷一通,内容却贫乏的可怜,不外是导师研究多辛苦,天天工作到深夜,你们怎么这么不能替领导分忧,这么不知道努力,领导劳累得痔疮都犯了,你们也不说给他常坐的椅子上都加上棉垫子。这时候的导师眼神必然格外严峻,哪怕在关于痔疮发作时间的隐私被披露的时候,也依然采用既不阻止,也不支持的稳定态度。好在这种喧嚣都是脉冲式的,强烈而短暂,时间长了,叶峰也可以和师兄师姐们一样做到充耳不闻。毕竟导师痔疮的发作规律外人无从知晓,导师天天熬夜攻的是科研的关还是院士申报的材料关,就更只有导师自己才知道了。
可问题其实还是存在的。叶峰很明白,师兄师姐们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如果在这个梯队里面一直走下去,就算博士毕业,留校难度也不小,更多的可能是成为待业博士(博士后),这都还需要是在导师对你比较认可的情况下。博士后进站也是有时间限制的,到点不管有没有工作也必须出站给后面准备待业的新博士腾地方。所以到了每年的下半年,总有一些梯队的成员必须离开,或者准备升级。这就更增加了研究所内部的焦虑感。搞研究的出路其实不多,大家费尽心力考研,留京,谁也不愿意轻易放弃专业,可是研究所新提拔的教授年纪还轻得很,离开退休都有好几十年的路要走。萝卜越来越多,坑越来越少是很明确的未来。
再加上和格言说的一样,科学研究的道路确实崎岖,导师这个研究方向能不能成为学术主流,也尚有疑问。导师前一段去德国讲学,提出来一个新颖的学术观点,就是压应力情况下的金属失效,裂纹扩展的研究,据说反响很大,导师相当自得。可叶峰听林皓说的版本却是,反响确实大,导师讲完,会场都炸了,好几个德国教授跑上讲台和导师争辩,说你这个裂纹附近的应力组成肯定不是压应力。有个教授更不给面子的说,那我拿个台钳,夹住一个铁块,我压应力一百年,它也不会有裂纹啊,它怎么扩展啊?你这个研究的point在哪里啊?林皓在讲这个从德国留学归来的外系博士传回的二手故事的时候是眉飞色舞的,可叶峰联想到师兄,师姐们的汇报绝技,心里却是胆战心惊。导师的研究方向就算真崎岖了,最多就是再战几年院士评选。可叶峰这么耗下去,万一崎岖了,毕业都很渺茫。
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隔壁系里几个超期博士的尴尬局面,叶峰也看到了。博士八年没有毕业,每天在宿舍里面扯着脖子喝酒骂导师也不能解决问题。到时候和他们一样,拖成了老婆孩子一大堆,还挤在学校筒子楼里面用煤油炉做饭,躲在楼道光着膀子抽烟,那日子可就有点不敢想象了。出路也是有的,导师总用来激励他们的电镜方向王博士,用电子显微镜世界上首次观察到了十次准晶,文章发出来,直接拿到洪堡基金资助去了德国,导师学生都很光荣。可也有师兄偷偷说怪话,这是运气不算实力,那个样品放那里,那天是他坐在电镜前面,他也德国洪堡了。不过,出国其实是个选项,很多师兄师姐,都去了国外,念书,或者进修的都有,回来不仅金光闪闪,而且在国外至少收入比这边高两个数量级。叶峰现在有点理解李彬彬为啥一门心思要出国了,也有点理解林皓当年天天和他们那个梯队一起跑人才大集,回来总是苦着脸,问啥都是爱答不理的。但外语是叶峰的弱项,虽然对付个四六级没问题,可是要考托福GRE,那可是硬碰硬需要苦学。现在课业这么重,还要和导师搏斗每周的例会汇报,叶峰心里没有底。
再有的办法,就是不念博士了。硕士毕业,留京基本就能定了。想办法找个工作,这道路就算开阔了许多。不过导师和学校这边,该怎么交代,家里能同意么?叶峰也没有把握。这小小的念头,一旦出现了,就好像雨后的春草,撩拨着就往上长起来。日复一日不变的生活,也从原来的只能忍耐,慢慢向着无法忍耐发展起来。导师夫人每周的巡演,在叶峰眼中也变得愈发的浮夸和可笑。
这些事,也没法和林皓,孔明亮商量,他们是典型的饱汉子不理解饿汉子,李彬彬就更指望不上了。叶峰咬了咬牙,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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