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北方的春天不如江南有那么多特别鲜美的东西。北方春天最常见的春菜也就是香椿，这东西江南也有，嫩嫩的香椿芽炒鸡蛋或是拌豆腐，那种香气散发出来，整个房间里都能闻得见，却说不上是鲜美。江南人对于春天美味的把握非常的敏锐，每当我们北方还是春寒料峭时，春风却是先绿了江南岸，“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在苏东坡的诗中，那些山野林间嫩绿的蓼芽蒿笋春盘素菜，才是人间最有滋味的欢愉。
我的老家在上海，虽然我出生成长学习工作都在北方，回老家的时间并不多，但是江南春天的那些鲜美时令的好味道，却在我的味蕾中留下了深深的记忆。我记得住的春鲜素菜就有荠菜，马兰头，春笋，青豆，蚕豆，蕨菜，草头等等。母亲是29岁那年从上海调到沈阳和父亲结婚的，以后这一辈子都是在北方工作生活，家乡春天至嫩至鲜的时令美味是她难以忘怀的清欢，当她离休以后，她几乎每年春天都要回到上海老家，而大舅舅就会让她把江南的春鲜尝个遍。
江南春鲜里我最喜欢的还是竹笋，我们北方历来很少有竹笋卖，过去我住在工厂的大院，附近的菜场里，到了春天的时候就会有一个摊位卖竹笋蚕豆等江南时鲜，那是一位家在南方的摊主，她知道周围的工厂里有很多建厂时从南方过来的员工，他们都喜欢老家的味道。退休之后，我搬家离开了工厂的家属院，几年了，新家周围的菜场里都没有看到过有竹笋，也问过几个摊主，都说在这里竹笋不好卖，价格又贵，所以就不敢进货。有一年过春节时，在胖东来生活广场看到有冬笋，要三十六七块钱一斤，想着过年了，一狠心就买了一个，结账的时候，收银员看到这东西那么贵，还怕是搞错了，不敢收钱，又去问清楚了才收下。这两年胖东来倒是一直有竹笋，就是价格有些贵，我到了春天也就是尝尝鲜，并不敢随便买来吃。
“ 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重如金。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 这是唐代诗人李商隐的作品，看来离开了山林的春笋自古以来就是极金贵的美味。 细长的雷笋随着滚滚春雷而出头，肥硕的毛笋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疯长，野生小竹笋不过指头粗细却是漫山遍野，无不是江南春天给我们的馈赠。今年春天我吃了不少的竹笋，现如今方便的购物平台和发达的物流，草长莺飞的江南绿岸刹那之间便让北国春盘也变得春意盎然。儿子人在深圳，却隔两天便会发一箱竹笋过来，有雷笋，有毛笋，有小野笋，还有腌制的嫩竹笋扁尖，不但种类丰富，而且价钱也真便宜。
我剥开一层层的笋壳，在笋壳哗哗的响声里好像还能看得见嫩笋在急切拔节的情景，而竹节之中似乎还带着春雷滚滚的余韵，冬笋是极为金贵的东西，但是到了春天，各种竹笋漫山遍野的涌了出来时，春笋就成了江南百姓人家餐桌上的家常美食，雨后春笋说的就是那种大量涌现迅速生长的壮观场景。不论是粗壮肥硕的毛笋，身材修长的雷笋，再或是尖尖素指般的小竹笋，都是用这一口鲜美的山林野气锁住了春天，
这一个多月里，我经常尝试着用各种不同的方法烹调竹笋，隔两天就吃上一次。腌笃鲜，毛笋炖肉，油焖春笋，腊肉炒小竹笋，春笋炒香菇，春笋蘑菇炖鸡，毛笋红烧肉，鲜嫩甘脆的笋肉，味道极其鲜美，无论和什么食材搭配都能成为一道绝美的佳肴，怎么做怎么好吃，尝上一口就有了春光明媚的感觉。
腌笃鲜本就是我最喜欢的一道江南春鲜，那是用春笋，腌制过的咸肉和新鲜猪肉一起用小火慢煮而成，最讲究的是保留原汁的鲜味。这道菜口味咸鲜，肉质酥软，春笋清香脆嫩，汤白汁浓，鲜味浓厚，正是人间佳品。咸肉和春笋，这一老一嫩，调和出了如此感人的味道，用上海人的讲法，那是鲜掉了眉毛啊！
与肥硕鲜嫩的春笋相配的还有一道春笋老鸭汤，肉质紧实的老鸭炖出来的汤本就堪称是惊世骇俗，搭上春笋，让你每一口尝到的都是春天极致的鲜香。很多年前我在上海的大舅舅家里，曾经吃过一次春笋老鸭汤，我不知道大舅舅在蜂窝煤炉上煨了多久，记住的只有汤汁澄清鲜美，老鸭肉质酥烂，加上鲜嫩爽脆的春笋，令人赞不绝口。我们北方鸭子比较少，没有老鸭就试着用鸡肉来替代，这次我炖出了一锅春笋蘑菇炖鸡，那味道岂是可以用文字来描述的，原来所谓人间的清欢都是可以用极其简单的厨艺就显现出来。
毛笋炖肉在我的记忆中属于念念不忘的美味，那还是在1984年的春天，我和爱人蜜月旅行来到杭州。我俩是从苏州沿着京杭大运河乘船到杭州的，经过一夜的航行，早晨船到了码头，小舅舅把我们接回了家然后就去上班了。厨房里摆着一锅刚炖好的毛笋炖肉，热气腾腾的锅里只有切成滚刀块的毛笋和方块五花肉，白嫩的笋块和肥瘦相间的肉块里面只加了盐并无其他调料，如此简单的搭配，无论是食材还是味道还有色泽都已经是极简之至了，却让我尝到了最本真的江南春天的鲜美。
在这个春天里，我还喜欢上了油焖春笋，所谓油焖笋在烹制的过程中是不加水的。 鲜嫩的春笋切滚刀块或是条状都可以，焯水可以去除掉笋里的涩味。炒制要多放一些油，放一些猪油进去会更香，油热了就放入控干了水的春笋翻炒，煸至笋块表面上色，加入料酒，酱油，白糖，蚝油，我更喜欢糖多一些，春笋在浓油赤酱中自由的翻腾，那笋里春天的清香被酱油和白糖紧紧地包裹，味道变得更加丰满。记住不要加水，否则就是红烧了，盖上锅盖焖上三分钟，水汽上来沿着锅盖滴下时，再翻炒几下收干汤汁即可。油脂和酱汁糖色沾裹在春笋表面，色泽红亮，鲜嫩爽口，咸甜适中，满满的都是山野林间春天的味道。
千百年来的每一个春天，春笋从来也没有爽约，年年岁岁在滚滚春雷中，在潇潇春雨里，如期而至破土而出，带来了大自然馈赠人间的清欢之味。“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1079年苏东坡谪贬黄州，从此掉入人生万丈深渊，却成就了一代美食大家，仕途失意的苏轼品清茶，尝素菜，抛弃名利，静静地享受这一份清淡人生。我辈人出生在喧嚣都市 ，劳命于竞争社会，灯红酒绿，忙忙碌碌，如今退休回家，也许正是享受这清欢之味的最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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