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清心宁
我有故事,你有酒吗?电话那端是年轻男人的声音,真诚又伴着调侃。我说有。不曾想对方却报出我的姓名。你谁呀?看来不是老友也是旧识,我就不用矜持了。
原来是老家前院的邻居郭叔的儿子郭安。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又前后离开故乡。只是他去读大学,我外出收破烂。前些日子他回老家听说我经常写些东西,就在网上搜了下,这不,找到了我。我知道他大学毕业留在省城,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又有郭叔多年经商积攒的坚强经济后盾支撑,至今还单身一人,他要给我讲故事,一定少不了爱情的旖旎风光。
对,就是爱情故事。不过,不是我的。是我爸妈的。我一听就笑了。我说,这个不用你讲,我来讲。谁不知道你爸当年三句话把你妈骗回家的。这故事,还得从我们老家讲起。
我的老家布湾村,在豫南小城息县往东三十来里的马路北边,百十来户人家,都种田,春末育秧苗,夏天收了小麦就插秧,秋天水稻收割完毕天就冷了,第一场雪下来之前播上小麦。庄稼年复一年的种,养育一代又一代的村民。女孩子大了找婆家,男孩子到了十六七岁开始说媳妇,也都是就近,十里八村,远不过一个县的距离。
打小我就知道,我们家前院的郭婶,娘家却在隔了一个县的数百里外。
郭叔,就是郭安的老爹,十五岁上就跟着他表叔走街窜巷地学修雨伞。二十岁那年,早就出师单干的郭叔转悠到一县之隔的光山县,顾名思义,光山,自然是山区,交通稍有不便,田地相对短缺,山窝里却出漂亮姑娘。
郭叔修伞时,门台子上做针线活的漂亮姑娘对郭叔看一眼,又看一眼。姑娘看郭叔不是那种随便的看。一般人只留意郭叔的手艺,伞衣缝的是不是细而密,伞杆杆儿接的是不是牢靠又结实,那姑娘却只是扫了一扫郭叔手里的活儿,然后就停在了郭叔的脸上。具体说,是眼上。
郭叔感受到异性热热的目光。抬眼,四目相接,那姑娘受惊吓似的倏地收回目光,低下眉,收拢颌,脸颊上飞起一片云彩。郭叔就差点儿要迷失在那片红霞里,却见女孩子惊讶地瞪大眼睛,嘴巴也张得好大,像是看到郭叔怀里爬出一条毒蛇。
郭叔循着姑娘的目光低下头一看,缝伞衣的针戳着左手食指上,豆大的血粒子像猩红的瓢虫那样爬在手上。郭叔这才觉着疼,他挥手甩掉,飞针走线,缝好起身。
郭叔坚持没收姑娘的修伞钱,姑娘也没有非给不可的架势,姑娘只是在关院门时返回身,朝着瓷在那里的郭叔甜甜地一笑。门,呱哒一声合上了。
郭叔那天第一次花了一块钱住了干店,花三毛钱买了一瓶二两的二锅头,一整夜,郭叔看哪都是返身关院门时姑娘的笑脸。
郭叔隔三差五地去那个山窝里,哪有那么多伞要修?郭叔的脚却不听自己使唤,早上出门不管往哪个方向走,最后都要绕到那个山窝里。
姑娘问,你哪的?
郭叔说,有钱难买息县坡,一半干饭一半馍。听过没?
姑娘说没。
郭叔说,俺息县,夏季收麦子,秋天割稻谷,粮食穴子都能到房梁。
那咋还出来做生意挣这辛苦钱?
郭叔的胸一挺,谁还嫌钱多?
郭叔把姑娘领回了布湾。郭叔当了新郎,郭婶就是那漂亮的姑娘。
我说我讲的没毛病吧?那边的郭安一连气地说,真有你的,怎么知道的比我还详细?我告诉他,郭叔当年骗媳妇的事儿成为我们这些穷屌丝谈恋爱追女孩子的经典教材,郭叔老了后,有一次喝醉了酒详细地给我们上了他的这一课。
郭安说你没少添油加醋,你知道我娘当初差点儿跑回光山娘家吗?我说,还有这一出?我还真没看出来。然后郭安就讲了他爸从没透露的一些内容。
郭婶想的是一天三顿米饭白馍馍,可新婚三天过后锅里却是稀饭面条,面条稀饭。郭婶问,你说的一半干饭一半馍呢?郭叔就笑,坏笑。端着饭碗逗郭婶,一个老头白胖白胖,一天出来三趟,猜猜看是什么?给你提个醒,吃饭的家伙。
郭婶很快就看出来了,一半干饭一半馍,怎么可能?虽然有旱地有水田,夏季种水稻,冬季种小麦,可是粮食产量低,交完公粮,扣掉乡提留,村提留,剩下的几袋子粮食,不是磨不出面的麦余子就是只出糠难出米的稻瘪子。
郭婶再也不想什么一半干饭一半馍了,倒是婆婆嘴里常说的,面条子省,面叶子费,想吃锅盔卖田地,让她听到就心酸。
本想着信了你,能吃口米饭嚼口馍,现在倒好,整天拿稀饭面条糊弄俺。郭婶越想越气,撂下这句话,郭婶就要直起身来回家去。
郭叔停下薅草的手,搓搓手上的泥,拉一把郭婶蹲下说,你看每次吃饭时,咱娘先给谁盛饭?
我呀。可是我要自己盛,咱娘偏要她给我盛,像是怕我盛多了一样。郭婶说着说着嘴就撅的老高。
郭叔说,咱娘才不是怕你多吃,先给你盛饭,是想着让你吃稠的。
为啥?郭婶说什么也不信。
郭叔说,小时候娘常说,面条子省,面叶子费,想吃锅盔卖田地。面条子,刀切的细,下锅里总要断一些,捞稠的是捞不尽的,再加上切面时抖的面粉,一锅面条,捞到最后也不是清汤。盛饭时父母总是先给孩子捞一碗稠的,孩子吃稠的,大人吃稀的。面叶子就不一样了,面叶子捞完,就只能是一锅清汤了。俺小时候都懂,没想到娘像待俺小时候那样疼你。
郭婶弯下腰薅草,一晚上不再说一句话。吃饭时郭婶说,你明天去南地里把粪肥撒了,那地里的草,我一个人薅吧。撒完肥,你还是去修伞,挣些钱。郭叔笑,你肯让我走?
郭婶正色道,只是你,肯对俺放心,不再防着俺跑回娘家就是了。郭叔脸一红,只低着呼噜呼噜喝面条子。娘对俺这样,俺是木头人,也知道冷暖了。郭婶小声说。
原本是大家传为笑谈的一段往事,不曾想背后却这般的温暖人心。请容我用拙笨的想像,根据郭安的讲述,继续还原接下来的情形。
冬风起,郭叔又从外面回来,赶在小雪前种上小麦,郭婶说想回趟光山的娘家。郭叔笑着说,万一你爹妈不让你再回来了呢?郭婶拉过他的手,轻往腹上放,满脸的红云,傻子,谁还能留我在娘家?
郭叔端出娘包的一碗饺子,郭叔说,咱娘把过年的肉剁成馅,给你包了饺子呢。娘说出门的饺子进门的面。你回去,出远门,兴吃这个。
过年的肉都剁了饺子馅了,你们过年怎么办?
郭叔轻叹一口气,娘其实是想着你可能不回来了,感觉对不住你,哪怕年不过,也让你回去前,吃口好饭。
麦子青了又黄,岁月也变了模样,当郭叔的儿子八岁时,郭叔的老娘早已不在。郭叔借改革开放的春风,凭着多年闯荡在外练就的商业敏感,成为第一批走出布湾到南方打工的弄潮儿。
饮食早已不再是愁着吃啥,而每次郭叔出门,郭婶必是早早准备。羊肉馅牛肉馅三鲜馅的饺子轮流着端出来,每次郭叔回家,炸酱面鸡蛋面肉丝面臊子面,又总是变着花样地做出来。
郭婶问,我这双手擀亲手切的细细长长的面,可能缠绕住你的心?
郭叔正了脸色,极其认真地说,俺这一辈子,只骗你一次,哪里还能再做对不起你的事?你要是不信俺,俺对天发誓!
就这样,他们一个在家种田,一个在外打工,供养郭安读高中,读大学,读完研究生。岁月让他们两鬓染霜,时光让他们四肢僵硬,他们却仍然一同早起,一同劳作。也吵嘴,也争执,却越来越健忘,一会儿就一个挖地,一个点豆,一个烧柴,一个掌灶。现在地里的活早已做不下来,可哪怕是去田野里转转,两位老人也非要一块儿。
电话那端戛然而止,我知道郭安想听我说些什么。
故乡,村庄,为什么能让每一个回到她身边的人内心重获宁静?让这动人心弦的爱情也波澜不惊?就算有起落,也充满温情?也许是物质的匮乏,让人免遭过多的诱惑,内心也生不出太大的欲求。就连爱一个人,简单到一茶一饭上,具体而实在,纯朴而认真。
那晚的最后,郭安约我一同回故乡。末了他说,本想问你一个问题,现在我已经有了答案,还是咱老家的那句话:家常便饭,最能养人;粗茶淡饭,百吃不厌。
我知道,他说的,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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