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蛋吧，魔鬼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爸爸又打姐姐了。弟弟蜷缩在门口，听到爸爸抽出皮带的声音。

“姐姐，你快点哭吧。姐姐，你快点哭呀。”弟弟在心里默念着。在一个六岁小朋友的世界里，只要大声哭出来，再大的错误也会被原谅。至少，在他大哭的时候，爸爸就会把他高高举到肩膀上，跟妈妈一起哄他。

姐姐没有哭。弟弟听到皮带抽到姐姐身上的声音。那个声音很沉闷，就像大晴天妈妈在楼下晒被子时，手掌拍在厚厚的棉被上发出的声响。到了晚上，晒得最好的那条被子总是盖在他的身上。他把头埋进被子里，可以闻到阳光的味道。

爸爸抽出皮带，对折了一下，双起来握在手里，一下一下抽在姐姐的身上。姐姐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双臂紧紧抱着头，皮带抽在她的身上，仿佛在抽打一个感受不到疼痛的沙袋。

爸爸心里窝着火，他不知道一个刚满十岁的小姑娘为何如此倔强。他又想起了她的亲生母亲，他的亡妻，那个背叛他跟别的男人上床的女人。他每次看到女儿的眼睛，都会想起她。

幸好她死了。她上吊死了。这是他唯一的慰藉。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平静了不少，再看被他按在床上用皮带抽打的小女孩，他觉得她不再是那个女人留下的罪孽，而只是一个小女孩，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放下手中的皮带，打开反锁的屋门，离开了。

姐姐望着那个背影，心里默默说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2.

弟弟看到爸爸走了，连滚带爬地来到姐姐的身旁。他眼泪汪汪地看着姐姐，委屈巴巴地喊了一声“姐姐”。姐姐没有理他。弟弟摇了摇姐姐的胳膊，又喊了一声“姐姐”。姐姐刚挨过打，胳膊有些疼。她甩开弟弟的手，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我不是你姐姐。”

姐姐并没有骗弟弟，同父异母当然不能算亲姐姐。只是在弟弟看来，她就是自己的亲姐姐，因为从他出生那天起，姐姐就在了，她一直是他的家人。弟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现在姐姐竟然不认他这个弟弟了。

弟弟抠抠搜搜掏了半天，从裤兜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来，偷偷塞到姐姐的手心里。妈妈说过，大白兔奶糖只能自己吃，不能给姐姐。那颗奶糖在弟弟的小手里攥了很久，有些化了，糖纸跟糖块黏在了一起。姐姐想把糖纸剥下来，但是只剥了一半就放弃了，她把糖连同糖纸一起放在嘴巴里嚼了。

弟弟看姐姐直接嚼着吃大白兔有些心疼，因为平时他都是含着吃的，含着吃能多吃一小会儿。他糖罐里的大白兔已经吃光了，只剩下最后两颗，其中一颗已经给了姐姐，被姐姐用错误的吃法吃掉了。弟弟再想吃大白兔要等到过年的时候。

姐姐吃了他的糖，依然没有理睬他。于是，他从另外一个裤兜里掏最后一颗大白兔，再一次偷偷塞到姐姐的手心里。他咽了一口唾沫，满心期待地看着姐姐。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这次姐姐没有剥糖纸，直接塞到嘴巴里嚼了。弟弟想问姐姐“甜吗”，姐姐却把刚放进嘴巴里嚼了两口的大白兔吐在了地上——想来不怎么甜。姐姐站起身，狠狠地踩着吐在地上的大白兔，说：“我不吃你们家的糖。”姐姐故意把“你们家”说得很大声。

弟弟哇的一声哭了。这一刻，他不仅失去了自己仅有的两颗大白兔，还失去了最心爱的姐姐。姐姐想安慰弟弟两句，告诉他“你们家”不包括弟弟，仅指家里的大人。但是，弟弟已经哭着去找妈妈了。姐姐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这个不是亲弟弟的弟弟。弟弟可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亲人。

姐姐光着脚，轻轻地走到继母的房门外，想听听弟弟是不是还在哭。她听到了弟弟的呜咽声，还有继母的小声责骂：“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招惹那个小狐狸精，你就是不听……”

3.

晚上，姐姐拿出自己最心爱的彩纸，挑选了弟弟最喜欢的绿色，为他折了一只小青蛙。她想送给弟弟，但是此时弟弟正坐在爸爸和妈妈中间，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看电视。她不敢出去找弟弟，也不敢叫弟弟过来。

姐姐把绿色的小青蛙放在书桌上。她双脚贴着墙，在床上倒立。过了一会儿，她看到自己房间的门被慢慢地打开了一条小缝，先是露出了一双黑黑的小眼睛，之后是一张倒着的小脸。门被缓缓地推开了，她看到自己的蠢弟弟傻傻地站在了门口。

“你来做什么？”姐姐假装生气。

“姐姐，我们和好吧。”弟弟向正在倒立的姐姐摇了摇手里握着的北冰洋汽水。瓶子里插着两根吸管，一根绿色的，一根粉色的。

“好吧，我原谅你了。”说完，姐姐一个筋斗翻过来，跟弟弟一起坐在床边喝汽水。汽水是橘子味儿的，很甜。姐姐用粉色的吸管，弟弟用绿色的吸管，都是他们自己最爱的颜色。

开始的时候，两个人喝得很快，一转眼就喝掉了大半。汽水是好东西，他们平时都不常喝。之后，姐姐用牙咬住了吸管，看着好像也在很用力地吸着饮料，但是没有一滴流进她的嘴里。喝到最后一点的时候，弟弟也不喝了，他想让姐姐多喝一点，因为爸爸和妈妈从来都不给姐姐买汽水喝，而他以后还有很多喝汽水的机会。

但是，弟弟是一个馋嘴的小男生，他忍不住。只要他的嘴巴一碰到那根绿色的吸管，他就忍不住吸一小口，之后再吸一小口。弟弟不知道像姐姐那样咬吸管，他看到汽水快被自己喝完了，气得直跺脚。他忍不住的时候，就用吸管往汽水里吹气，汽水咕噜咕噜冒着泡。

姐姐索性吐出已经被自己咬扁，进而咬烂了的粉色吸管，假装生气地说：“真恶心，我不喝了，你自己喝吧。”

弟弟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说恶心，汽水明明很好喝。但是，听到姐姐说不喝了，他还是挺开心的。他一口气把剩下的汽水全都喝完了。

弟弟心满意足，他不但喝到了甜甜的汽水，还和姐姐重归于好。他还小，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惹得姐姐不要他这个弟弟；他也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做对了，让他重新拥有了心爱的姐姐。或许是因为汽水吧，他想，这么甜，谁会讨厌呢？

我的弟弟这么甜，谁会讨厌呢？姐姐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书桌前，把提前折好的小青蛙送给弟弟。弟弟一看是自己最喜欢的绿色，两只小手捧在手心里，舍不得玩。那可是姐姐用自己最心爱的彩纸折的，而且是自己最喜欢的绿色。

姐姐看弟弟舍不得玩，一直捧在手里看，安慰他说：“以后姐姐给你折好多好多小青蛙，给你买好多好多大白兔，我们一起喝好多好多汽水。”

“姐姐，真的是好多好多吗？”

“对，真的是好多好多。”

“姐姐，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姐姐郑重其事地想了一下，说：“等我长大了。”

姐弟两个人趴在地上玩小青蛙。小青蛙一按屁股就会跳起来。小青蛙跳起来的时候，弟弟也会像小青蛙那样跟着跳起来，还会发出呱呱的叫声。姐姐笑得捂着肚子。笑完她又用手指放在嘴巴上，嘘了一声，让弟弟轻一点。楼下住一对老两口，楼上动静太大就会跑上来找麻烦。

弟弟会意，对着姐姐做了个鬼脸，模仿楼下老太太气急败坏的样子。姐弟两个咯咯地笑。客厅里，爸爸正搂着妈妈的腰看电视。当电视上出现亲昵的镜头时，爸爸会偷偷捏一下妈妈的屁股。妈妈的脸一下就红了。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4.

早晨，姐姐独自一个人起床吃早饭。她掀开蒸锅，里面的热气扑面而来，让她睁不开眼。她拿了一根筷子，插了一下锅里的馒头，看看熟透了没有。馒头熟透了，馒头旁边有一个肉饼。她用筷子拨弄了一下。她听到身后继母的声音：“那是给弟弟的。”

姐姐没有说话，用筷子狠狠地插出了半个馒头，就着桌子上的咸菜，啃了起来。姐姐吃饱之后，背起书包走着去学校。

姐姐走后，妈妈拿出一个大碗，往里面打了三个鸡蛋，搅拌均匀，放上葱花、盐和几滴酱油，放到了蒸锅里。她要给儿子蒸一个鸡蛋羹，大家顺便也吃一点。儿子还太小，正在长身体。

弟弟被妈妈喊起来吃早饭，眼睛还没完全睁开，他被强行擦了一把脸，才完全醒过来。一家人坐在餐桌上吃鸡蛋羹的时候，弟弟问了一句：“姐姐呢？”

妈妈说：“你姐姐已经吃过早饭去上学了。谁跟你似的，小懒虫。”爸爸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餐桌上热气腾腾的鸡蛋羹，一碗谁都没有动过的鸡蛋羹。最后，他只吃了点咸菜，他也没动那碗鸡蛋羹。

姐姐去学校的路不远，但她走得很长。在路上，她看到弟弟坐在爸爸自行车的横梁上，他摇着铃铛，笑声比铃铛的声音还要响。姐姐有些生气了，一脚踹在了路边刚刷完的白墙上。白墙上留下了她的脚印。

傍晚，姐姐背着大书包，独自一个人走着回家。到他们家楼下的时候，她看到继母正在打扫储藏室。储藏室里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进了老鼠，有些杂物被咬坏了。

姐姐问：“继母，你在做什么？”

继母说：“叫妈妈。如果不愿意，叫阿姨也行。你叫我继母，会让大家觉得我在虐待你。”

姐姐说：“好的，继母妈妈。你在做什么？”

继母没有继续纠正她，而是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告诉她：“我在往储藏室里下老鼠药，就是这个袋子里的东西，有毒，不小心吃了会死。你不要碰，你也不要让弟弟碰。知道了吗？”说完，她抖了抖那个印着骷髅头的黄色小袋子，然后把它放在了储藏室的旧衣柜顶上。

继母见姐姐没有反应，又问了句：“你知道了吗？”

姐姐说：“你吼我。”

继母有些生气，声调高了起来，说：“我没吼你。”

姐姐说：“现在吼了。”

说完，她把书包摘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虽然没有眼泪，但是声音很大，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哭一边说：“妈妈，我错了，我错了。妈妈，我再也不敢了。”

爸爸听到女儿的哭声，推开窗户，从楼上探出身子冲着下面大吼：“你再动我女儿一手指试试！”

听到爸爸的吼声，姐姐哭得更大声了。她心里美滋滋的，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个爸爸。

5.

爸爸又打姐姐了。弟弟蜷缩在门口，听到爸爸抽出皮带的声音。

弟弟哭了，他觉得是自己的错。他不该选绿色的毛线帽。他不该喜欢绿色。可是，小男生喜欢绿色又有什么错呢？

天气凉了，妈妈要给两个孩子织毛线帽。姐姐选了粉色的毛线，弟弟选了绿色的毛线。妈妈熬了两个晚上，给两个孩子分别织了毛线帽。织完一起拿了出来。姐姐没有戴，塞到了书包里，等周一上学的时候戴；弟弟一直戴在头上，开心得像只刚刚学会啄米的小鸡，抬头低头抬头低头。

中午，爸爸喝酒回来，看到弟弟头上的绿帽子，又想起了酒桌上大家的小声议论，仿佛有意背着他一样，虽然不一定是说他的，但是他就是觉得别人在对他指指点点。

爸爸吼了一声，弟弟没听清吼的是什么，他被吓哭了。爸爸把儿子头上的帽子一把抓了下来，打出阳台上的窗户，扔了出去。妈妈小声嘟囔了一句：“你拿孩子撒什么气。”声音很小，小到爸爸不一定能听到。

爸爸推开了姐姐屋子的门，进去之后把房门反锁。弟弟听到姐姐尖叫了一声。之后便是沉闷的声响。弟弟觉得妈妈又在晒被子了。爸爸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那个绿了他的婊子。魔鬼正在一点一点吞噬他的心，就像姐姐上学路上那面被踹上了脚印的白墙。

皮带仿佛抽打在沙袋上，一声不响。爸爸大脑里的最后一丝理智在低吟，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不停地说着：“孩子，你快点哭吧。孩子，你快点哭呀。你快点告诉我，你是我的女儿，你不是你死去的妈妈。”

姐姐没有哭，也没有求饶。她只不过是把原来每次挨打都在心里默念的那句话说了出来：“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姐姐连说三遍，声音一遍比一遍更大。

爸爸丢下皮带，掐着姐姐的脖子，把她拎了起来。姐姐在挣扎中脸变得越来越红，力气也越来越小。直到再也说不出话来，爸爸才松开手，把姐姐丢在床上。他打开房门的锁，下楼去了。妈妈也追了下去。

6.

阳台的窗子没有关，有风吹进来。

姐姐把大白兔奶糖塞到了弟弟的裤兜里，两边都塞得满满的。她用彩纸给弟弟折了小青蛙。绿色的纸用完了，她用自己最喜欢的粉纸给弟弟折的。她把一瓶汽水给弟弟，瓶子上只有一根吸管，绿色的。

弟弟问：“姐姐，你哪来的糖和汽水？”

姐姐说：“因为我长大了。”

弟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姐姐，你不喝汽水吗？”

姐姐说：“我喝过了。这瓶是给你自己喝的。”

弟弟想接过姐姐手中的汽水，但是姐姐把瓶身握得很紧，好像舍不得给他似的。弟弟用两只手把汽水从姐姐的手中抠了出来。姐姐的手是抖的。弟弟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叼着吸管喝了起来，真甜。

姐姐的眼睛里含着泪。弟弟不知道姐姐为什么哭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姐姐不开心了。他觉得肯定是自己不好，姐姐给他喝汽水，给他大白兔，还用自己最喜欢的粉纸折了小青蛙。弟弟想哄姐姐开心，他趴在地上，跟粉色的小青蛙一起跳。弟弟一边跳，一边呱呱叫着。弟弟记得，每次姐姐不开心的时候，他只要一学小青蛙，姐姐就会笑。原来，弟弟最爱的不是小青蛙，而是姐姐的笑。

弟弟跳了两下就不再跳了，他蜷缩在地上，肚子里的疼痛铺天盖地，他觉得自己的肠子被挂在了转着的电风扇上，一圈一圈地搅着，最后全都搅烂了。他的嘴巴里吐出了白沫，身体不停地抽搐。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姐姐。姐姐面无表情，眼泪大滴大滴地砸下来。弟弟张了张口，想说话，但是没有发出声音，他的嘴巴里都是白沫。

姐姐没有看清弟弟最后的话，姐姐没有听清弟弟最后的表情。当她明白那句是“姐姐，抱抱”的时候，弟弟已经一动不动。弟弟死了。

姐姐连着大喊了三声“啊”，然后抱着弟弟的尸体哭了起来。弟弟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姐姐给他折的小青蛙。不过已经看不出那是小青蛙了，小青蛙变成了一个粉色的球。如果她知道吃老鼠药这么痛苦，她就给弟弟少放一点了。

姐姐把家里能锁的门全都锁了起来。她从餐厅里搬了一把椅子，放在了阳台上。她站在椅子上，吹着傍晚的风，等着爸爸和妈妈回家。当她看到他们两个人的身影时，她从阳台上一跃而下。

坠落的时间比她想象中的漫长。她的耳边有呼呼的风，她的眼前有无边的黑暗。她渴望触及坚实在大地，她渴望魂归黄泉。如果她死了，就又能见到弟弟了。想到这里，她觉得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是去见自己想见的人罢了。

她笑着睁开了眼，她想看看自己还有多久才能坠落。她的眼前不再是黑暗，她的眼前有一道光。她看到自己趴在了弟弟的肩膀上，弟弟的后背长着雪白雪白的翅膀。

她没有落地。弟弟背着她，向远方飞去。

7.

姐姐醒了，是弟弟把她弄醒的。

弟弟正跟小青蛙一样蹲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她。弟弟已经一无所有了，他没有大白兔奶糖，也没有北冰洋汽水。他刚刚从姐姐的床底下找到一个黄色的小袋子，里面的东西很像一种糖。

“姐姐，这是什么？”

“不许碰它！”姐姐大声吼了弟弟，一把夺过弟弟手中的老鼠药，飞奔到阳台上，把它丢了出去。

姐姐看到那个黄色的小袋子在风中翻滚，最后变成了一只黄鸟，向着夕阳的方向飞走了。

姐姐对着天空大喊：“滚蛋吧，魔鬼！谁都不能碰我的弟弟。”

姐姐的话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天，她的话响彻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