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如青梅一般酸涩而又早熟的青春一向是令我羞耻的。
我想,得先从这里说起。
忆及儿时的老师,想起他们中的大多数,我总是感到忧郁,伤感。真的,我凉到脚底的心怎么也无法一下子热乎起来。
时至今日,我内心深处依旧强烈地排斥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还是不能坦然的与过去的岁月握手言和,冰释前嫌。
我们那时一个班只有一个老师,他同时兼顾我们语文,数学,体育等课程。在众多形形色色的老师当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当属于他---我三年级的任课老师兼班主任赵友华。
像一沓年代久远,边已泛黄的老剧本,有关他的故事情节都是加黑加粗的字体,之所以加黑加粗,不是说它有多大的研究价值,也不是说他的人物形象有多么饱满,而实在是印刷出了差错。如果人类能够选择性遗忘,我希望有关他的那一页记忆是空白的,缺失的,模糊不清的也行。
他的个头不高,大概一米六吧,两腮上好像总是吞着一口怎么也咽不下去的肉,显得鼓鼓的。他有一张精巧的小嘴巴,里面有及其旺盛的唾液分泌系统,支撑着他在每个早晨对我们滔滔不绝,同时不用喝下一口水。
他排座位根本不用动手,多少年来,寒来暑往,他排座位只消一句话就能解决,即“大的大的跟娘睡,小的小的跟墙睡”。于是,不论美丑,芸芸众生只在他眼中分为“大的”,“小的”。那些高年级的同学提及赵友华时,眼睛里无一不外露着惊恐的光,好像赵友华就在眼前,准备吃他们的肉一样。依葫芦画瓢,在赵友华开口前,我们已经默默接住了这道如钢铁一般坚不可摧的圣旨,胆战心惊的站成两排等待着赵友华的到来。
白云算是我们班的小个子吧,可那次他硬是站在了最后面。他站在最后面不是说他不懂规矩,也不是说他没有从高年级那里探到口风,而是他来晚了。他躲在大树的后面,远远望去,大家的后脑勺形成了一座等级森严,井然有序的布阵,他怎么也不敢跑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梯去。他们各就各位,严阵以待,光是那架势就吓得他七窍生烟,魂不附体。他噤若寒蝉地一点一点缩到了最后一排。前面的大个子男生挡住了白云,他像一座高大的小山,同样挡住了赵友华的视线。
不久,赵友华下来了,他眯缝着眼,安心地卷着烟卷,继而悠然地吞云吐雾起来,他满意地视察着自己的杰作。
白云刺眼的身高,“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让赵友华火冒三丈,他还没反应光来,已被赵友华踢翻在地。
“你他娘的还懂不懂一个萝卜一个坑的道理啦,你瞧瞧你自己长得有我鸡巴大吗,还他娘地想坐在最后边,那你他娘地给我说说前边的萝卜坑谁填?”赵友华的唾沫横飞,抖动的眉头上下飞舞。
白云像一条受伤的小白狗,刚被踢翻在地,就被赵友华提着耳朵走到了最前边,白云终于在赵友华的威严与恐吓下摆端了自己的位置,就这样,白云成为了我新学期的同桌。
事后,我看见白云两只绵软的耳朵已呈紫黑色,它们顺从地软软耷拉下来,被撕裂的耳垂流下来的血滴落在洁白的衬衫上,凝固成晃眼的血啧,如同雪地上静静躺落着的红杏花瓣。
那日,灰蒙蒙地天空下罩了一层浓浓的白雾,太阳被一层层厚厚的灰纱遮盖住,整个大地暗沉无比。天空斜飘下来细细的雨丝,如一个纤弱而又多情的少女,慢慢吐露着难以言说的心事。
到学校后,教室里除了白云外空无一人。在仓白而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白云蜷缩着身子,头抵在窄窄的桌角上睡着了,他的眼睛很大,此刻它们正安然的紧闭着,长长的眼睫毛微微扑闪着。白云有一头褐色的头发,整体卷曲成团状,坦白地讲,假若撇去世人固有的黑头发,白皮肤才算最好看的偏见,在我看来,白云算得上是很好看的一个男孩子了。
我虽然很小心,可还是惊醒了熟睡中的他。他朝我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
我和白云都不算话多的人吧,至少我这样认为。我们都羞怯,沉默,而又自封。日日月月年年,教室桌角的那一隅是我们永恒的空间,回家的那条羊肠小道成了我们每天日落后的归属,我们都不愿走出去,同时也不愿别人走进来。
他不是那种一约上三五个男孩子便肆无忌惮调戏女生或者逃课上树掏鸟蛋的顽皮学生,我也不是那种叽叽喳喳,搬弄是非,哭哭啼啼的女孩子。
我们之间除了每日的相视一笑也再无额外的话语。
虽然外面飘着雨丝,但我们的日常却是雷打不动,打扫环境,出操,上课,然后回家,日复一日。
平日里,我和白云都是等到大家来齐后一起去清扫区域卫生,可那日,不知怎么,我和白云竟鬼使神差的一人拿着簸箕,一人拿着笤帚,十分默契地同时走出教室。可能这就是命中注定吧,注定我和白云将遭此一劫。
我们班负责的区域就在赵友华的宿舍旁,我们每次打扫时都是蹑手蹑脚的,我们不敢发出半点惊醒他的举动。若惊扰他的美梦,不用想,那后果将是难以预料的,他会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的。
正当我去清扫赵友华门外的那一堆蔬菜碎屑时,他的门好像爆炒的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晃动起来,里面已经被反锁了。女人哭泣的声音,摔杯子的声音,还有踢门的声音混合在了一起,将我和白云惊到了门外。
我和白云辨认出,里面哭泣的声音是四年级的支教老师彤彤发出来的。白云没来得及多想,便用笤帚捅破了窗户,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像干透了的树叶,一个口破裂便悉数散架,哗啦啦地裂开了。学校教工宿舍同我们家里的那种窗户一样,里面并没有玻璃,只用浆糊粘了一层薄纸用来挡风而已。
白云捅破窗户纸的行为将赵友华惊在了原地,他惊呆不是因为他的计划没有得逞,也不是因为他害怕,而是因为,在学校,还从来没有那一个人敢管他的事。
彤彤老师是趁赵友华惊呆的那一刻打开门逃出来的,门开得一瞬间,彤彤老师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支笔尖锋利的钢笔。有那么两三秒钟,我想时间肯定是凝固起来了,不然,我肯定会做出反应的,或者拉着彤彤老师继续跑,或者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皮囊,继续坦然地清扫地面上的垃圾。而绝不是像现在这样窝囊地楞在原地,眼神无光地盯着赵友华。
白云傻傻楞在了原地,他已经失去了那幅雄赳赳,气昂昂,无所畏惧去捅窗户的架势了。
彤彤老师高高的,也瘦瘦的,她有一双又白又长的腿,一头浓密而又清香的秀发让我们无数次为之着迷。多少次,她见到我们时都会咯咯地发笑,她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小小的酒窝里好像荡漾着一泉圣水,悠悠的,甜甜的,虽然不能喝,但是光让我们盯着看几分钟,也是能解去我们一半的焦渴。
我和彤彤老师似一条紧绷的皮筋,被人从偏向她的那一方扯断了,她迅速朝着我的方向弹来,转眼便消失不见。我则继续留在了原地,在和彤彤老师眼神对接的几秒钟里,电光火石间,我看见了她眼里的愤怒,忧伤,甚至是羞耻。她那消失了爱意的眼里蓄满两行忧伤的泪水,她哭了,亦或是她早早就已经哭过了。
赵友华腆着肚皮,全身只穿着一条短裤。他慌乱地以为是常年在外的老校长回来了,因而他走得很慢,也很犹豫,在看见门外的我和旁边的白云时,他眼里发出了一支阴森拔凉的冷箭,就好像一位凶狠老练的猎人,在精心布满天衣无缝的陷进后,却让一只毫无杀伤力的小白兔打乱了他的计划一样,他的愤怒达到了极点。
我不得不承认,那个眼神是一把极具威慑力的武器,如果眼神能杀死人的话,我想,我和白云早死一万遍了。
“你他娘的大清早赶来送死来了是吗。”他那一排排露着凶光的牙齿一字一顿咬着说。“还不快给老子滚回教室自习!”,他那干枯毛躁的头发根根竖起来,气急败坏地指着我和白云的脑门子说。
我和白云如鼠一般仓皇奔向教室。整个早自习我和白云都忐忑不安,谁也不知道我们在这个清晨看见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我们看书也只是秋风扫落叶,由不得我们。
我偷眼望去,白云手心捏着一把汗。他两把干裂的小手已经拧了无数遍帆布袋子,袋子上布满了圈圈发黑的小湿点。我发烫的脸颊更是惨不忍睹,心里像压了几百斤的石轱辘一般,身不由己地下沉到谷底。空间和时间将我们两个圈在了原地,圈在了那个燥热而又充满灾难的早晨,悸动地心跳让我几近窒息。
其实,灾难的结果只有生和死,灾难之前地等待却让人生不如死,内心千万次的独白早已吓得你魂不附体,粉身碎骨。这么说吧,其实在你心里,在灾难还未到来之前,你已经死过无数次了。
我们虽然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可是凭感觉,我知道,我们今天捅下了天大的篓子。
上课铃响的时候,赵友华咯吱窝里夹着数学书悠然地走进了教室,他手里的烟几近尾部,火红的烟头发出悠悠的光,挑衅地扑闪着。他深吸一口,浓浓的烟雾悠然地在空中架起了一座歪斜的桥,之后将烟头仍在了地面,这也属于他上课前必备的一项活动。白云像触电般抖了一下,正当我无意识的低头时,我惊恐的发现,赵友华的烟头不偏不倚,就在白云的脚背上,发红的烟头正肆无忌惮地残蚀着他的皮肉。白云双手捏着帆布袋子,额头已经冒出密密的汗珠,可他像一座稳固的磐石一般,仍旧一动不动,情急之下,我踢飞了他脚上的烟头,桌子随之晃动了起来。
班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我和白云的头皮发麻,以为是我们惊动了大家,不一会儿我们便发现,这场躁乱是由赵友华制造的。
这节课是语文课,赵友华却拿着数学课本走进来了。
赵友华笑眯眯,不紧不慢地走上了讲台。
“今天上一节数学习题课吧。”他淡淡地说。
“白云,琉雪,你俩拿出上个月我布置的习题本,我来看看你们的练习情况。”,他依旧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说。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没有谁想要去辩解,这节课是语文课,上个月根本没布置习题等。他们只是慌乱地翻着书包,慌乱地找笔找本子。不同的动作,不同的想法,不同的面孔,顷刻之间整齐划一地形成了一堵墙,一睹只消赵友华手指头轻轻点一下就能浑然倒塌的墙。
我和白云慌乱而又恐惧地怵下头,鬼知道,我们紧张成什么样子了,但凡我们的恼回路稍微清晰一点,我们也该明白,赵友华叫我们名字的时候,我们应该立刻条件反射似的站起来,我们应立刻向他俯首称臣,立刻向他求饶,而不是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板凳上,显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一般。
赵友华猛地揪起白云的头发将他踢到了讲台上,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我的衣领也被赵友华揪起,我被踢到了讲台的另一端。
“妈了个巴子,作为一位战士,要将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变成武器,同样,作为一名学生,应该将你的书本看得比你那条狗命还精贵,老子教书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喊名字站都不站起来的,你是爹还是我是爹!”赵友华像一条发狂的老狗,疯狂地对我们咆哮着。
不知什么时候,厚重的云层布满了天空,像被谁故意泼了一盆墨,灰暗而又沮丧的四处游荡着,原来蓝天白云也不是常常都有的。
在被赵友华掌了无数次的巴掌,翻来覆去踢了好几次后,我们像两条冻僵的蛇,一动不动地贴在地面上,呼吸成了我们存活的唯一标志。他嘴里像扫射的机关枪,依旧唾沫横飞地怒吼着。我们一句也没有听见。我只记得,在昏暗狭窄的教室里,在大大小小的无数只脚面前,我和白云鼻孔里的血流了一地,他第一次同我说话了,他的声音很弱,也很小,除了我,谁都没有听见。
“雪,你看,外面有鸟。”
五年级后,村小学就不接收我们这批学生了,这样,我和白云,还有班里的其他同学都不得不来到乡镇小学就读,我和白云再次分到了同一个班,白云再次成为了我的同桌。
五年级的那个暑假,我再一次引起了不小的恐慌,这次恐慌是由我的身体引起的,在某一个明朗的早晨,我惊恐地发现,我的白色床单上印着大片暗红的血迹,如同在一地洁白的雪上面,被人吐了几口鲜红的血,明晃晃地发散出刺眼的光芒。我被吓哭了,秋裤里仍然有黏黏的血液在滴落。
我悲哀地想,该不是得了不治之症,要不然,怎么会流这么多血?我越想越乱,越想越悲伤,便开始小声地抽泣,绝望而又无助地在被角里缩成一团。
其实我今天之所以很怕这些血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是来自奶奶口中的一个关于布谷鸟的古老传说。
布谷鸟是我们这里很常见的一种鸟,几乎每家的院子里都会落几只。它们的叫声凄美,婉转,幽怨。有人认为那是布谷鸟发情时的歌声,也有人说是布谷鸟在喊冤,它嘴里发出的声音我们都听成是“姑姑等,”所以,我们有时候也管布谷鸟叫姑姑鸟。
奶奶是这样说的:从前有个长得像花一样的姑娘,她从小便死了母亲,家里只有父亲和一个待出嫁的姑姑。有一天,姑姑嫁去了远方。
正当她兴高采烈地和同伴玩耍时,她裙摆后面渗出了大片血迹,这让她和同伴都很恐慌,她赶忙去草房里伸手一摸,是一把鲜红的血,她吓得几近昏厥,在为父亲做好晚饭后,便绝望地窝在了被角等死。
吃过晚饭后,父亲看到睡在一旁的女儿和落在炕面上的斑斑血迹,他很恐慌地问女儿伤到哪儿了,怎么会流这么多血,女儿红着脸说自己并没有受伤,只是下体无缘无故流起了血。除了流血外身体与往日没有什么两样。
父亲心急如焚,苦于无钱治病,他从没见过妻子和妹妹的下体也流血,女儿下体流血让他犯起了难。在煎熬的等待中,五天时间过去了,女儿的下体仍然流血不止,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他以前从小人书里听说,妖精专吃人血,血流不死,如今见女儿血流不止却安然无恙,他惊恐得料想女儿许是被白骨精附身了,如若不除的话,必会殃及周边的人。
他怀着沉痛的心,拿着那把锋利的宰牛刀对准了女儿的脖子,女儿凄惨地拽着他的衣角,苦苦哀求父亲等等姑姑,姑姑来了就什么都知道了。她鲜红的小嘴里不断悲戚地喊着“姑姑等,她终究没有等来自己的姑姑,日落时分,父亲杀害了她,有人说,他含冤化成了布谷鸟,祈求来世姑姑一直守护她。这便是奶奶对我讲了无数次的布谷鸟的传说。
在这个再怎么平常不过的早晨,我也如奶奶口中那个女孩一般被白骨精附身了,我的下体也同样在流血。
我颤抖不已,惶惶不可终日。
要是家里不欠一屁股债,妈妈不得不随爸爸去南方打工的话,妈妈一定会将我藏起来的,她肯定不会让任何人发现的。真的,不骗你,我的妈妈比任何人都聪明,都善良,她准会将爸爸糊弄过去的。此时此刻,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妈妈,也更需要妈妈,我早已忘记了只有妈妈身上才有的体香味了。
奶奶不像妈妈,奶奶怕爷爷。要是看到床单上的血,要是看到我流这么多血,她会不会将我主动交给爷爷?我恐慌而又烦躁地胡思乱想着,在不知所措中,我好像看到爷爷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宰牛刀朝我走来了。
那天,我在厕所里等了很久,我想等它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干,可是它自始至终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很久很久之后,我颓丧地走进了屋子,进屋时我才发现,奶奶正拿着一卷厚厚的,折叠成长条条的卫生纸坐在炕角等我回来,见我进来,她慈爱地望着我。
“我孙孙也长成大姑娘啦”,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我当时不知怎的,竟哇的哭出声来,久久不能止住。
开学那天,奶奶在我箱子里装了厚厚的几摞纸,还买了两条粉红色的小内裤,我知道奶奶的用意,可我像做错事的小鬼一般,没有对她说一句话。我慌乱而又羞涩地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拽着书包匆匆走出了家门。
我的身体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般,肆意地疯长起来。短短一个暑假,我的个头蹭蹭窜出好多,报名那天,我成了班里最高的女生。没有任何悬念,我坐在了教室的做后一排,最后一张桌子上。
我想,就算一座废弃许久的墓碑,它也不会孤单吧,它至少有土地,鲜花,风,草,小虫子那么多生物相伴。可我就不一样啦,我没有同桌,也没有朋友,学习不好,长得也不好,也不会讲笑话,我想,谁要是同我这样无趣的人做朋友,那我他妈的都要鄙视他。我的内心荒无人烟,杂草丛生。我渴望有人走进我的生活,为我荒芜的内心种满鲜花。
学校大门口的那棵柳树已经裹了一层绿纱,从上往下看圆绒绒的,好像刷了一桶绿色油漆的蒙古包。我估计它的腰枝有五个壮汉的腰那样粗吧。繁茂的枝条占据了地面上很大一块儿空隙,我躲在里面,就像一个迷途的羔羊突然认得回家的路那般安心,愉悦。我想这里应该是个捉迷藏的好地方吧,真的,不骗你,要是有人同我捉迷藏的话,我肯定第一个藏在这里,他们肯定找不到我。我的手比划着柔软的柳枝,我从没想过要将它折下来,折一片叶子的想法都没有。你信不信,这些柳条爷爷可以编一千个背篼,可以编一操场的花环,如果它周边饰上粉色的喇叭花的话,保准很好看,你信不信。
翠云老师的脑袋就是在这个时候探进柳树里面来的,乖乖,真的,我没有想到,她竟然看见里面有人。
“小朋友,你知道女教工宿舍怎么走吗,我是初次来这里支教的老师”她笑靥如花的问着我。
乖乖,你可真的无法想象,她的笑究竟有多迷人,在我看来,简直比彤彤老师的笑还略胜一筹。弯弯的眉毛下,她给了我一双充满爱意,满是期待的眼神。她的笑可是会让万物苏醒的,是润物细无声的,简直就是一泉温润绵延的湖水。这是我入校以来,第一次有人冲我笑。我当时想,我可真是一条可怜虫,要不然,她怎会如此充满爱意的望着我,又怎会刚进大门就想给予我温暖。
她的背后有一大卷铺盖,身上还背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乖乖,我的身手一辈子都没有像那天那样敏捷过。我忽地就跳出来了,我的头上沾满了柳絮,风一吹,我的头上弹起了棉花。
翠云老师可能认为我很滑稽吧,她咯咯地笑着,眼里再次冒出了花。
“老师,我可以带你去吗?”,我怯怯的问。
“当然可以啦”,她的眉毛笑得更弯了。
我飞快地拿过来她身上的旅行包,将它背在了自己的身上,继而英勇地向前走去。
乖乖,我真没想到,也没想过,翠云老师竟成了我的语文老师。往后很长一段日子里,翠云老师都给予了我无微不至的关怀。
乖乖,我一激动,就想说乖乖。你能想到一口干涸多年,世人早已遗忘的枯井,突然某一天井底冒出了甘甜的泉水,世人争相食用井水时,枯井有多开心的滋味吗,我现在就有这种飘飘然的感觉。你不明白,真的,你可能也无法想象。
在一个清凉的早晨,我穿着薄薄的黑色T恤走进了教室。教室里不像外面那么凉爽,穿上外套是会闷死的。我打开书准备背书。
“她的奶头肯定比美国的原子弹厉害,不信,你去摸摸。”我脑海里那道本不坚固的城墙顷刻间倒塌地一塌糊涂。
我一回头,几个男生朝着我挤眉弄眼的笑起来,他们目光焦灼地盯着我的胸,我猛一回过头,黑板上赫然写着“美国原子弹”几个醒目的大字,我脑海里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是羞耻,怨恨,自卑。我羡慕其她女生都像自由飞翔的小鸟,她们小巧玲珑,惹人怜爱。只有我一个长得人高马大,笨手笨脚,成了全班男生的笑话。我知道他们说的是我,我的脸连同我的心一同燃烧起来,我无地自容,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
白云就是在这个时候跳出来的,他两眼发红,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般向那个笑得最凶的男生猝不及防地抡了一拳,继而,像被捅翻的马蜂窝,那几个男生齐头并进,忽地就将白云压在了他们的膝盖下,捣蒜似的朝白云挥起了无数次的拳头。
“娘的,你是不是看上她那两个奶了,还叫爷说都不能说。”那个遭了白云一拳的男生掐着白云的脖子暴怒地说。
这次白云没有像上次被赵友华暴打时那样缩成一团,他只是绝望地抱住了头,两腮留下了一串串清凉的泪水。他鼻孔里涌出了汩汩鲜血,悄然洒满了一地,衣服红了,书本红了,桌子也红了,世界悄无声息地被蒙了一层殷红的布,世界也红了。这一次,他没有让我看外面的鸟。夏日像是一个不透气的塑料袋子,将我独自裹在了脏浊的空气里,我几近窒息,洼的呕了一地。
每月必来的月经,突然拢起的胸,让本就不善言辞的我更加自卑,沉默,封闭。我从未主动找同学聊过天,也从没有坦然地露出牙齿畅怀大笑过。
我走到那儿,我的胸就翘到那儿,我真的无法抑制它们肆意的疯长,我也摆脱不了那帮我走到那儿,他们跟到那儿的男同学。真的,我说真的,在我看来,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长胸和被人跟踪更可怕的事了。
在那个流汗的午后,太阳肆无忌惮地向大地泼洒着火苗,仿佛要榨干地面上所有的水分。和我同龄的女同学们都穿着薄薄地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T恤,她们T恤的下半身都束在腰间,看起来很精致,也很精神。
体育课时,她们束着T恤在太阳底下热烈地跳着健美操,远远望去,一排排小小的平平的屁股像一股金色的麦浪般顽皮地扭动着,很好看,也很让我羡慕。
我裹着厚厚的外套一如往常地躲在了那棵古老而又茂盛的白皮柳下面,我看见,白云也在她们中间玩耍。在我看来,在众人面前昂首挺胸地走过简直是一种罪过,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梦想。
又是一个周末,我放学回去的很早,院子里静悄悄的,只能间或听到两三声布谷鸟的叫声。姐姐佝偻着身子,神秘地端着盆子向后墙外的旮旯窝走去,我很是好奇,便悄悄跟在了她的身后。
“你也流血了吗?”
姐姐正慌乱地在盆子里搓洗着内裤,里面冒着血红的泡泡,凭借过来人的“经验”,我一眼就发现姐姐也流过血了,姐姐看到我时,惊慌的堵住盆子,显然已为时已晚。她松开了手,赤红着脸说要快快地洗,今天爷爷不在家,要赶爷爷回来之前洗完,她还要赶着洗一个澡。
那日奶奶在我流血后,看出来非常得开心,可是她随后严厉地对我说,流血这件事,不能张扬出去,也不能让爸爸和爷爷知道,不然会被剜眼睛,割耳朵的,最好一个人知道就行了,幼小的我当时吓得立即缄口不语,将它当成了一个烂在肚子里的秘密。我在随后的几年里发现,姐姐和母亲每次来月经时也是悄无声息地处理着,她们照样打水,劈柴,喂养牲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们同样将它作为一个无法向外人诉说的难以启齿的秘密。
我在发现姐姐流血的秘密后,又惊奇地发现姐姐洗着一个类似肚兜的东西,她羞涩的说这叫乳罩,是保护胸脯的,戴上它乳房就变小了。它有两个长长的带子,有两个圆圆的像小鸟的巢穴般的小窝。我恍然大悟,原来,就连乳房,也需要特殊的安放,它也需要寄托,也需要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然会遭人耻笑。
她告诉我这是她偷偷存钱买的,奶奶不懂这个,她也不好意思提,就自己偷偷存钱买了。
“你的也能看见了,以后我们也给你存钱买一个。”
听到姐姐说我的也能看见了,也给我存钱买,我的眼泪像突然开闸的洪流,哗啦啦地倾泻下来。我边哭边想,要是妈妈在家,她一定会早早给我买个乳罩的,一定会给我的乳房安个家的,妈妈那么聪明,她一定会早早买的。可是姐姐不是妈妈,奶奶同样也不是。
“同学们都管我叫原子弹!”,我委屈地哽咽着说不出话。有那么一刻,我看见姐姐眼里露出一丝惶惑,心疼,自责。她从来没念过书,她当然不会知道,不穿乳罩就会让人耻笑,就会被人叫“原子弹。”
姐姐找出了她以前穿过的一条乳罩,颜色已经洗得发白,一条带子也早已去向不明,她叹了口气,说这条乳罩已严重破损,不能用了,她会尽快给我想办法的。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被人随意戴上一个原子弹的帽子比有人叫我穷鬼更让我耻辱,更让我无法忍受。于是在姐姐熟睡后,我找到了那条破损的乳罩,我解开了爸爸那双破旧不堪的黄胶鞋带,在黑暗中经过一番搓洗,拧干,我将鞋带缝在了乳罩缺失带子的旁边,将乳罩穿上后,长长的带子被我绕着肚子围了两圈,继而打成了死结。
那个夏天,低矮的天空好像被谁套了一个蒸笼,闷热的异常。我整日汗流不止,气喘吁吁,虽然穿了那条缝补后的乳罩,可它治标不治本,鞋带没有弹性,乳罩很快就松弛了,我的胸再次跃动在衣服的表面。我将外套裹得更紧了,腰也佝偻的更厉害了,我因此得到了新的外号,“佝偻。”
翠云老师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我的生活的,如一场期待已久的甘霖,她的到来,滋润了我那干裂地四分五裂,灼伤不堪的心。那次体育课上,同学们都穿着精巧的T恤准备排列六一儿童节的节目,只有我,只有我一个像一个异类,不安地穿着厚而宽大的外套站在了最后一排。
“琉雪,天气这么热,把外套脱了吧,也凉快些”,翠云老师热情的对我说。
我涨红着脸,一言不发,头弯得更低了。“老师,“佝偻”喜欢穿衣服,”那个上次挨了白云一拳的男生首先打趣地说到,班里的同学哦的一声笑成了一团。坦白地说,我真不是一个性格彪悍的人,我不喜欢公然讲理,我喜欢息事宁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可那天,这么说吧,我觉得我像极了一条发了疯的狗,不是狗,那也算一个受了重度刺激,精神错乱的神经病人,我扑上去将他打翻在地,他的脸,脖子都被我撕破了好几道口子,他整个人被我打蔫在了地面。我当时不仅高,还胖,班里110斤的男生只有一个,可我已经114斤了,他也不是班里的那个110斤,也不是我的对手。即使他是男生,即使他是那群男生堆里的老大,班里的刺儿头,我还是扑上去了、我当时并不能肯定我能打过他,我只觉得我全身都在燃烧,我压抑了太久,我需要释放自己,就算与他同归于尽,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的。
是翠云老师拉开我的,被拉开的那一刻,她没有吼我,也没有指责我,只是她眼里弯弯的月牙儿不见了,她看我的眼神满是忧伤,无奈,还有心疼。真的,如果是辱骂,指责,处罚,硬碰硬的话,我反而会理直气壮,就算遍体鳞伤我也不会败下阵来的,可要是有人突然同情我,怜悯我,用一副柔情似水的眼睛望着我的话,真的,我会立马丢盔弃甲,缴械投降的。
翠云老师忧郁地望了我一眼后,将我轻轻拉在了旁边,她宣布了解散,便大踏步地向前走去。想起那双忧郁的眼睛,我开始反思今天的所作所为。惭愧和责备像一座大山般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悔恨的肠子都快发青了。
晚自习时,我沉重的脑袋有气无力地耷拉在桌子上,我悲伤地无声啜泣着。我庆幸没人回头看我,也没人嘲笑我,这让我感觉稍微保住了我那少得可怜的自尊,也让我感到些许的安慰。
早自习时,翠云老师将我叫了出去,我想今天就算不被学校开除,也会被老师骂死,或者打死,反正横竖是死,大不了我去南方找爸爸妈妈,同他们一起打工,这样一想,我反而感到了些许的轻松,便悲壮地走了出去。
乖乖,翠云老师竟然将我带到了她的宿舍。她的宿舍不大,各种生活用品都摆放得很整齐,也收拾得很洁净,水泥地面上洒过的水还未干透,透着一股清凉得气息,一股很好闻的薰衣草香味窜进了我的鼻孔,我贪婪地嗅着。
“你去帘子后面换上它,看它合不合身”,她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儿对着我说。
乖乖,你猜怎么着,我当时看见它,小手抖得怎么也停不下来,嘴张在半空愣是没说一句话,竟也忘记要合住它了。她送给我的是一条粉色的修身小背心,两条带子连在两肩,根本就无需额外的带子。
天啊,你都不知道,我穿上它有多舒服,有多合身,我有多么地喜欢它。脱了姐姐那个勒得很紧的旧乳罩,我的身体像是得到了某种释放,整个人都精神了,后背也神奇地挺了起来,我整个呼吸都通畅了,我再也感觉不到热,再也不无缘无故大口大口地喘气了。
那个换下来的旧乳罩像一堆即将报废的零件,合起来凑合,分开就是一件分分钟需要丢弃的垃圾,黄色的破旧的鞋带像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少女,随意地耷拉在床头一角,残忍地扎伤着我的神经。
“像你这么小的孩子啊,正是处于发育的黄金期,得要好好保护你的乳房,根本就不敢穿那些硬的胸罩啊,裹胸,穿个小背心就可以啦,我家里有个同你一般大的妹妹,她也像你一样发育得很好,也穿这种背心,我就顺手给你带了一条,看见还算合你身,我就放心啦。”,她明亮的眼眸满含爱意地对着我说。
我红着脸羞怯地低着头,她从始至终没有提及我昨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打人的事情,也没有刻意去看我那破旧不堪的胸罩,她只是笑意盈盈得在我穿上小背心走了两圈后脸就望向了窗外。
坦白来说,我的潜意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不能心安理得地随意接受别人得馈赠,我应该拒绝的,或者用我的好去换她的好,可是,我一无所有。我没有拒绝它的底气,因为,我实在实在太需要它了,你都不知道,穿上它,我的胸开始听话了,它像睡着了一般,服服帖帖地卧在小背心里。如果我不脱,不惊醒它,它会一直安安静静睡下去的。关于“原子弹”的种种再也与我无关了。像是摘掉了一顶屈辱的帽子,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日卷云舒,云淡风轻。
“我那时候啊,也是如你一般血气方刚的小姑娘,自尊心强得要命,血涌上来的时候,就想抡起拳头和他拼命,可是啊,你迟早都要明白,拳头只是逼不得已用来保护自己的武器,但是,光凭拳头是解决不了任何一个实际性问题的。”
她深邃的目光静静地望着窗外,乖乖,你可真不知道,她说话温柔的要命,半点教训人的语气都没有,那天我不知是怎么走回教室的,我只记得后来再也没有人管我叫“原子弹,佝偻”了,我开始从同学们口中听到了自己那久违了的名字:琉雪。
沙沟河是我们那儿有名的一片绿化林,它里面不仅种植着高大挺拔的白杨树,纤细婀娜的白皮柳,还种植着大片繁密茂盛的薰衣草。在花与树的交界处,流淌着一股细细的河流,光滑的石子已被冲洗的如鹅蛋一般光滑,那里平时有专门看管的人员,所以我们一般只能远远地望着。
期末考试的前一天,翠云老师向学校申请,将我们带到了沙沟河放松。那天的天气还真是好啊,粉扑扑的太阳温柔地向四面八方挥洒着金光,一张张粉嫩嫩的笑脸浸在一片了祥和的光晕之中,世界突然间沉静了下来。
在一片紫色的花海里,我们做起了丢手绢的游戏,薰衣草的香气快将我们迷晕了,虽然我仍旧话语不多,和班里的大多数同学也都不熟,但我已很好的融入那个圈子里了。由于大家即将分别,彼此也都比平时更加客气,也显得比平时更加亲热,因而大家玩得都很愉快。
轮到白云丢手绢的时候,白云将那条蓝底白格的手绢轻轻地放到了我的身后,我当时有点拘谨加上愣神的缘故,白云跑了一圈将我抓住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
同学们拍手起哄,要求我表演一个节目,正当我面红耳赤,慌乱无助地四处张望时,白云站了起来,他替我唱了一首歌。
当年六哲火遍大江南北的时候,我和白云也毫无例外地成了他的粉迷,有关六哲的每一首歌,他都会让我听,当然我们也都会唱,不过我只在心里偷偷地唱,白云却能拿手的当着全班同学面前唱,白云替我唱的那首歌是六哲的新歌《朋友名义》。
“我以朋友的名义,偷偷爱着你,至少这样不会失去你......”
那天之后的第二天里,我们匆匆忙忙的考完了小学里的最后一场试,然后毕了业。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们原先约定考完试后开毕业典礼,拍合照等活动统统都取消了,大家走出考场后,在滂沱得大雨中,趁着最后一辆公交车还在,便匆匆忙忙收拾好铺盖各自回家了。
小学毕业后,因为大多数孩子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为了让孩子享受更好的教育,他们纷纷将自己的孩子带去了不同的城市就读。自此,我们这群孩子如熟透了的蒲公英种子一般,被大风带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我和白云也分散到了不同的地方,杳无音信多年。
说到这里,我那仓促而又酸涩的青春也就告一段落了。
我的梦里有一条大河,我像是去过那里,又好像从来没有去过。
我的梦里有一张模糊的笑脸,我像是见过,又像是从来没有见过。
我的梦里流着一地鲜红的血,像是我的,又不像是我的。
在梦里,我既无法摆脱那条可怕的梦魇,也留不住那张模糊的笑脸,醒来时,泪洒了一地,尘封的日记本告诉我他曾经来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