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读到鲁迅先生的《故乡》,只道那是个十分沉重的话题。少小离家老大回,再踏上故土的时候,昔日的好友已然变得陌生,人情淡了,连带着那份思念也变了味道。
直到后来我奔赴异地,求学成家,一晃就是十年。我才渐渐明白,原来故乡是一个时间概念。
离了根的飞蓬,飘飘荡荡去向远方。年轻人不知疲倦地一路长奔,拼命想飞得更高更远,追寻梦中的天涯。
而那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却被时光的洪流冲散,化为泡影。
故乡是独属于游子的,是外人无法触碰的、解也解不开的千千结。
我的故乡在北方某县不知名农村,那村不大,合村上下不过百余户人家。
村里很穷,路面坑坑洼洼,房子杂乱无章,车开进去想要转个身都难。
印象最深的,是每逢下雨天,路面总会变得泥泞不堪。大人走上去,小腿都陷进去,拔出来又脏又臭;小孩子踩一脚,必然会摔倒,然后滚的满身泥泞。
我的童年,有一段时间就是在这个村子里度过的。
和我的姥姥生活在一起。
我的姥姥,那时应当是五十岁上下,是个好看的老太太。
印象里她很要强,对自己和家人都要求严格,而我们又总是无法达到她的要求,这使得她经常会在家里发脾气。
她对我的姥爷尤其不满意。她小时候,家里生活条件很好,她的爸爸年轻时在北京做生意,挣了不少钱。
后来家里遇到变故,家产顷刻间都没了。待我的姥姥到了要说亲的年纪,只能在村里找个差不多的人嫁了。
这让她郁闷了很久。
我的姥爷是退伍的军人,踏实可靠,只是没什么钱。他在村里干农活,是个地道的农民。
夏天的时候,姥爷每天都会很早起来,发动拖拉机,趁着天不热,去地里干活。
拖拉机的声音很大,有时候我被吵醒了,就会赶紧爬起来,坐在后面的车斗里,吹着清凉的风,和姥爷一起下地。
说是下地,其实我一点农活都不会干。况且姥爷很疼爱我,也不会真的让我做什么。
那时我经常坐在田垄上,姥爷会去地里选一个熟透的西瓜,徒手劈开,“咔擦”一声,露出红红的、夹杂着黑色西瓜子的瓜瓤,汁水溅出来,十分诱人。
我就坐在地上吃着瓜,路边来来往往的乡亲们都会过来和我说几句,或者摸摸我的头,调侃我是个“城里娃”。
村里面孩子多,有时候我们会成群结队扮作“江洋大盗”,组团去偷毛豆。有一次被发现了,主人追着我们跑了一路,最后追到了姥姥家门口,被我姥姥骂走了。
姥姥扒着门,理直气壮地大骂,“你多大的人了,还和孩子计较,羞不羞!”
冬天的时候,大雪一下,村里面银装素裹,好像童话世界般,格外漂亮。
那种美,是纯净而安详的。
农村不通暖气,取暖全靠一方土炕。姥姥把柴火塞进去,很有技术地捅两下,不多时,炕就热乎乎的了。
因为我小时候身体很弱,总是生病,姥姥生怕冻着我,晚上会下意识多添两把柴,把火烧的旺旺的。
可是第二天,我还是感冒了。
姥姥想不通,明明已经很暖和了啊。
事实上,问题正出在“暖和”上。
土炕导热很快,每到半夜三更,我都会被热醒。身下的土炕仿佛烙铁,睡在上面,热的人汗涔涔的,于是我便悄悄地蹬掉被子。
这样一冷一热,当然会生病了。
我发高烧,哭着找妈妈。姥姥没办法,只好把妈妈叫来。
我妈是个细心的人,很快发现症结所在。
“小孩子怕热不怕冷。”妈妈给姥姥嘱咐。
这话不假。 直到现在,我自己在带孩子的时候,都会时刻记着妈妈的话。
我上小学以后,就很少回老家了。妈妈给我报了很多课外班,把周末都安排的满满当当。
我也渐渐有了心眼,知道了城里的好处,开始排斥农村,甚至有点害怕被人知道曾经也做过“农村娃”。
偶尔再回老家,也只是看看姥姥。
我不会再与儿时的伙伴玩耍,也再不会到处撒欢跑了。
再后来,连姥姥也变得生疏了。我慢慢想不起从前和她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不敢面对她每次看我时,眼睛里殷切的光。
我知道,她不再是曾经那个充满活力的老太太,她变得沧桑了,也衰老了。
去年,我休假回了一趟老家,拿着相机四处走、四处拍。
岁月没有在这方土地留下太多痕迹,时代的更迭、社会的进步,好像都和它无关。
它依然贫穷、破败,住着那百来户朴实的人家。
走在路上,还会有人上来与我打招呼,那是我童年的伙伴。
他们有些羞怯,又抑制不住热情。
他们依然单纯。
我们曾经一起在田垄里捉迷藏,坐在庄稼地里大口啃西瓜;我们在夏夜里点着煤油灯听老人讲鬼故事,在冬天的清晨戴着手套堆雪人。
常年的日晒和弯腰,已使得他们完全变了模样。
不变的只有回忆。
我选了一张照片洗出来,挂在房间里。
孩子问我,妈妈,这是哪里。
我说,这是妈妈的故乡,是我回不去又忘不掉的土地。
故乡在哪里呀?
故乡呀,在蓝天上,在田野里。
它在记忆的最深处,在无人可及的角落里封尘。
故乡远在天涯,更在天涯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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