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寒意料峭,这北方来的风又烈又劲,好像添多少的碳,加多少的衣裳都缓解不了这寒意。她睡不着,也眠不了。
女儿躺在她的怀里,还不足两岁的孩子,眉目却已然慢慢有了大人的模样。太像他了,她忍不住,轻轻地吻了吻她怀里的女儿,女儿在梦里回了她一个恬淡的笑,于是脸上的酒窝就露了出来,像的,像极了。
然而她却不知不觉就又哭了……她近来总是哭,止不住的思念和不舍,让她既活不得又死不了,这痛苦,不是经历的人,不会体会。
她原本是魏国的皇女,出身高贵的郡主。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她七岁那年,父亲被人构陷,举家获罪。父亲获罪后,抑郁难当,最终不等皇上的旨意,便自缢而亡,家中其他但凡成年的男丁全被斩首曝尸荒野,人们说皇恩浩荡,于是留了女眷,留了未及成年的她的弟弟。
母亲本来是个极其软弱的女人,可是家族的突遭变故,却把母亲活生生逼成了一个铁一般的人。在那繁华的魏国都城之中,原本养在深闺内院的母亲开始了竭力斡旋,四处奔走的求生之路。母亲说,她能否活着已经不要紧了,但是她和弟弟要活着,要活着就要吃穿用度,而这些,对于身无一技之长出身皇亲贵胄的他们来说,却是比登天还要难的。但是母亲,靠着同为女眷之间的怜悯,终究通过自己的四处奔走,为孤儿寡母求得了一线生机。
她近来时常想起她十七岁那年,母亲跟她说,像她们这样的出身的女子,自一出生这辈子的命数便是已经定了的,幸与不幸,由不得自己。母亲的那些话,自她记事起,便一遍一遍的说与她听。
母亲还说,她即使竭尽所能,也最多把自己和弟弟抚养至成年,其余的,她管不了,也实在是无力去管。所以余下的路,得靠她和弟弟自己。
于是十七岁的时候,她领了魏国皇帝的恩典,作为魏宋联姻的和平使者,远嫁刘宋。
她以她的远嫁,为母亲求得了颐养天年的安稳,为弟弟于魏国朝堂之上求得了一线希望。只是于她自己,却是从此没了退路。
不知道是算幸运还是不幸运,她的夫君虽是个极其平庸之辈,却是心地善良之人,待她亦算如珍如宝。她也算过上了几年好似神仙眷侣般的日子,这样的日子让她原本如灰的心,竟又死灰复燃了,慢慢的,她竟也奢望起未来来。
婚后三年,在她和丈夫的殷切期待中,他们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他们可爱的女儿馨儿。
她的人生第一次感觉到无限的爱与希望,她爱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就像她的新生。
她与丈夫一心一意的计划着,孩子的将来,小夫妻间的种种。她只觉去日苦多,来日方长……
可是她哪里晓得,昏庸荒诞的刘宋明帝,一方面早就觊觎她的美色,另一方面,刘宋明帝性情暴戾又多疑,因担心侄子们可能会夺去自己的皇位,恨不得全部杀之而后快。
于是因为一本奏折,一些刘宋明帝忌讳的文字,她的夫君竟被冠以谋反、大不敬之罪,不及与她和小女儿道别,便被刺死于朝堂之上。即便是尸身,时至今日,她都没有见上一面。
多少次,她想一刀结果了自己的性命,却又被怀里小小的女儿牵绊着。她的一只脚已经踏入死穴,与夫君一起死了,另一只脚却还留在人间,为了她可怜的,嗷嗷待哺的女儿。
如今,她才真的理解了母亲的话。可是早知如此,老天当初又何苦要给自己一丝念想一丝希望,何不一次就把她杀死干净,心与身,彻底死了才是干净!
昨日,宫里来了人,口谕,让她明日进宫里去谢恩,谢皇帝于她和孩子的不杀之恩。这狗皇帝实在是太无耻了,他哪里是要她去谢恩?他分明是……无耻之徒……她的夫君尸骨未寒,而他夫君的叔叔竟然就已经打起了侄媳妇的主意,这世道竟能昏暗至此,人心竟能扭曲、丑陋到这个地步。
她太恨了,太恨了……可是她一个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又能有什么办法?她一心只想要求死,可是她死了,女儿又该怎么办?这漫漫长夜,她的人生无解。
终于,她太累了,轻拥着女儿,和着泪,睡着了。
“娘娘……娘娘……”睡意朦胧中,她听到仕女轻声唤着自己,也分不清是梦还是真。
“怎么了?”她微微睁开眼睛,眼前是一个白衣仕女,这衣服是平日里仕女们惯常穿着的,但是这个仕女却又不是她平日素常见过的。不,好像是见过的,却又一时不知道是哪里见过了。
“娘娘,您不记得奴婢了吗?”仕女说着靠近了她,有些激动起来,但是看到她怀里睡着的孩子,又安静了下来。
“你是谁?……我似乎有些印象……不过一时也记不起来了……有什么事?”她抱着女儿的手已经有些许僵硬了,她轻轻地抬了抬手,以便换一个抱孩子的姿势。
“娘娘,我是云儿,小王爷身边的贴身仕女……”仕女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经想了起来。
“是你?云儿……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不是一直在我弟弟身边侍奉的吗?”她说不出来的激动和喜悦,为着久别重逢的故人,为着自己血脉相连的弟弟和母亲,也为着这死灰一样的日子里,或许能博得的一线生机。
“嘘……娘娘……奴婢错了,娘娘奴婢以后不敢了……”窗外闪过一个人影,应该是宫里派来巡夜的当值人员,这个狗皇帝,对一个孤儿寡母竟然都不放心。
“娘娘……您看……”仕女一边佯装被她责罚,一边偷偷递过来一封书信。
她腾出一只手,悄悄打开,一看笔迹,她便知道,是自己的弟弟写的。她没有想错,这个仕女带来的正是她所期盼的生机。她的死路,她女儿的生路。
魏国已经兵临刘宋城下,不出几日便会攻城。而这次带兵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弟弟,弟弟在信上说,希望她耐心等待,他一定会来救她和孩子。
“云儿,你务必替我转告吾弟,明日这刘宋宫中会有骚乱,正是他攻城的最佳时机。”她握过仕女的手,“请你届时务必护我馨儿周全……我求你了!”她死死的抓住云儿的手,恳求道。
“可是娘娘,你……你要做什么?”云儿似乎察觉到她的打算了,但是却也知道,自己无计可施。
“我母亲曾说,我们这样出身的女子,幸与不幸,由不得自己,一出生就定了命数。可是我觉得我母亲说得不算全对,至少死我还是可以自己做主的。云儿,只是我求你务必转告我那弟弟和母亲,善待我的女儿,她还不到两岁……她是个可爱至极的小姑娘……”女儿永远是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一提起她的女儿,眼泪就下来了。大约真正的母爱,都是这样的吧?就像母亲曾经为了她和弟弟那样……
“那娘娘您保重……”云儿摸了泪,收好书信,转身离去了。
她把女儿放下,躺在床上,她自己也躺在了床上,她要好好陪陪女儿,因为天一亮,宫里的人就该来接她了,她得梳妆打扮一番,对,得好好的,用心的打扮一番。
这夜真是凉,可是她却希望这夜不要结束,如果能再漫长一点儿,那该多好?如果她和她可爱的女儿能这样躺着,即使这夜不再亮起,也无所谓了。可是天终究是会亮的,不是吗?
这样想着,她搂紧了她的女儿。不过还有什么可怕的?只要她的女儿能活下来,并且可以因着自己的原因有恩于母国,加之弟弟和母亲的庇佑,自己与丈夫泉下有知亦可安心了。
她这样想着,窗外的天边已经微微的亮起了,她终于迷糊中又睡着了。
仕女云儿已经把信息传递出去给了她的弟弟,这都城里的魏国细作也趁着暗夜,四处涌动。这天一亮,刘宋的天就要大变了。而她,将穿着他为她量身定制的朝服,带着他爱的笑,还有那把他赠与她护身的匕首,入宫面圣。拿匕首精巧无比,看着不过是护身的桃木,其实里面却藏着利刃,那可真的是一件务实的玩意儿。可是她还曾笑他,拿来有什么用,如今她总算才晓得了这用处了。如果能侥幸杀了那狗皇帝,她就算是报了杀夫之仇了,如果不能,她就结果了自己。这一来二去的时间,足够云儿和那些人带走她的女儿了。
这样,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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