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江南

作者: 938a04943d8a | 来源:发表于2018-05-30 09:14 被阅读536次

    前言:

    铁马西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

    提前说好了,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

    故事的女主人公是个江南少女,就姑且叫她菱歌吧,反正很多水乡女子都有个桑叶藕花之类的名字,菱歌便是这无数女子中间最寻常的一个。

    楔子

    从前有个满腹经纶的书生,寒窗苦读十余载,终于考中进士,入朝为官。他怀着满腔热血,以为可以就此大展宏图,像圣贤书中说的那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谁料想官场盘根错节,哪怕一个在衙门里抄写文书的小吏,七转八拐竟也能攀上当朝贵妃高氏的哥哥。书生不懂得这个道理,他只知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白都不分了,遑论其他!可是他的力量实在太弱了,如何能与洪流对抗?终于,他的官职被一撸到底,这位昙花一现的新科进士,怀着满腹经纶而来,携着两袖清风而去,又成了素色襕衫的寻常书生。为排遣胸中忧愤,他像无数先辈一样寄情山水,吟风颂月,最终在一个江南村庄留了下来——不知是粉墙黛瓦、小桥流水让他留下来了呢,还是村里那个皎如明月的采莲女让他留下来了呢?没有人去深究,村民们只知道,他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为人宽厚温和,妻子过世后便拒绝续弦,独自抚养年幼的女儿。可惜好人不长命,在一个暴雨如注的盛夏,先生拼命将偷溜出学堂捞鱼却不慎落水的顽童们救上河岸,自己没入了滔滔江河。

    “咱们受过先生不少恩惠,如今他夫妻俩不在了,就报答在菱歌丫头身上吧。”村民们如是说道。

    一、菱歌

    菱歌就是教书先生留下来的小女儿,她跟着父亲学过不少诗书,却算不上什么锦心绣口的才女;她模样不差,明眸皓齿清秀得就像初绽梨花,但是与一众正当妙龄的女伴们站在一起,也就没那么夺目了—— 江南从来不会缺少可堪入画的山水,也从来不会缺少娟秀灵动的佳人。 所幸在大家的关怀照顾下,菱歌并没有变成一个忧郁孤独的女孩儿,她一天天长大成人,依旧活泼善良,整日和村子里的姑娘们一起采莲,纺织,刺绣,过得平淡而充实。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南塘采莲,溪边浣纱。如果时光就这样波澜不惊地流淌下去,她大约会像她的娘亲一样,嫁给一个温文儒雅的书生,唱清歌,戏游鱼,清平安逸,白首终老。

    可是故事总要有所转折的,就像话本子里爱说的那样,潦倒书生必定会遇上慧眼识英才的千金小姐,清秀村姑则往往与白龙鱼服的公子王孙上演一段爱恨情仇。

    我们早就说过,这是个俗套的故事 ——某日清晨,菱歌泛舟采莲时,从河水上游漂来一个大大的荷花缸,荷花缸里坐着个饿了三天三夜的少年,点漆般的眼睛虽然失了灵气,依旧难掩光华。

    久饿之人脾胃虚弱,须得先以米粥补养——粳米洸水一大碗,碗底可以捞上几颗莲子,有时候还夹杂着一些白木耳,三两颗红樱桃,用沙薄铫儿煮,盛在小小的木碗里,酥软香甜,且煞是好看。

    吃完八碗莲子羹之后,少年知道,他又有了命。

    二、长生

    菱歌问他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少年苦思冥想一番,说自己脑海中除了熊熊烈火之外一无所有,身世来历通通记不起来。

    他荒凉地笑了笑,拱手下拜道:“在下无处可去,若姑娘不嫌弃,愿留在姑娘家中充当仆役,庶可报救命之恩。”

    “你看我家哪里像用得起仆役的样子?”菱歌忍不住摇头叹息,“不过若你还没想起家在何方,倒可以在此暂住 。”

    继十几年前那个被贬官的书生之后,少年就成了村子里第二个教书先生。

    菱歌时常坐在学堂里听他讲课:同样穿着最寻常的素色细布襕衫, 爹爹虽然也文质彬彬,但总显出孤高清贫,似一株青竹。现今这位少年年纪虽小,丰姿秀美而无清寒气,立于众学子中,格外俊逸出尘。

    爹爹被贬为白衣之后,游历名山大川,写下不少诗词,少年时常翻阅这些手稿,某次一时兴起,还提笔在旁边批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使如此人才流寓在野,庙堂臣子之过也。”

    批注落在爹爹的手稿上,字迹一新一旧,同样的雍容丰满,圆润整洁。

    菱歌听爹爹说过,这种书法叫台阁体, 以欧阳询、赵孟頫两种风格为宗演变而成,朝廷官员皆以之书写奏章政令。

    “你从前怕不是个王孙公子吧?观你言谈举止,都不像是寻常人家能教养出来的样子。”

    少年垂下眼睛,倒:“我倒宁可从一开始,就只是你的长生哥哥。”

    入乡随俗,菱歌给他取名叫长生,村子里很多小孩子的乳名就是长生。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 他会背人间的圣贤书,能提笔为问论天下事,却唯独不愿提起自己的身世——仿佛所有恩怨纠葛都被一把烈火焚尽,干净得宛如初生婴儿,“长生”是最朴素的祝福。

    三、情起

    虽说君子远庖厨,但长生似乎对一切都好奇得很,每当菱歌做饭,总要十分勤快地凑到旁边打下手。菱歌也不嫌弃他手法生疏,两人分工合作,手中忙活嘴边闲聊,倒也轻松愉悦得很。

    “菱歌,今儿晚上吃什么菜?”

    “青菜虾圆汤。”

    “可好吃?”

    “好吃,好吃,虾子又新鲜。活蹦活跳才捞上来不久,青菜是薛大娘家园子里新挑的,怕走了水头,桑柔姐还特意送了过来。桑柔姐你可认得?就是那个爱穿白衫子绿裙子的姑娘,头上戴着一对银铃铛。”

    “什么白衫子绿衫子的?我一向记不清这些。不过你若是喜欢银簪,下回赶集我可以买给你。”

    “我要银簪做什么?怎比得院里刚开的海棠花,轻巧又水灵,天天不重样。”

    菱歌只当他是随口说说,不想长生竟真的步行十余里,到镇上的首饰品定做了一对发簪回来。

    她没心思去看那对精巧雅致的缠枝海棠,只是捏紧长生的袖子,怒道:“你怎么一个人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走了,再不回来了。”

    长生愣了愣,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盯住了她:“你当真不想我走?”

    菱歌被他看得脸上有些发烧,别过脸道:“反正你本就是我从河上捞起来的,如今你若想回自己家,我也拦不住。”

    笑意从长生眼底满溢出来,他很是开心地在屋子里走了两圈,猛地站定,向菱歌正色道:“我若回家,也定要与你同归。”

    四、疑虑

    “……先不说这个,我且问你,你哪里来的现钱去打首饰?”

    “我拿玉佩换的,”长生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包散碎银两递过来,“你看,还有剩下的。”

    菱歌见过他的玉佩,那是上好的羊脂玉,宝色晶莹,触手生温,再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它绝非凡品。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菱歌狠狠瞪了长生一眼,“你啊你,败家子一个。”

    长生摇头笑道:“非也,吃穿用度能耗费多少?就怕从内里滋生了老鼠蠹虫,再大的家业也要被掏空的。”

    菱歌愣了半晌,心中云海翻腾,仿佛有千头万绪在纷乱纠缠,开口却只问了一句话:“你饿不饿?”

    长生答得干脆:“饿,很饿。再吃不到你的江珧柱烧菜心,就要被活活饿死啦!”

    江珧柱烧菜心,是菱歌娘亲的拿手菜,分别把菜心和江珧柱烧好,然后和在一起加热勾芡。 娘亲做这道菜时,从江珧柱中选出大小适度而匀称者,垫以火腿片、冬笋片、香菌丁子,及三寸来长的大虾若干个,装在大碗里,注入上好花雕酒,上笼屉蒸一个时辰,味道鲜美堪比河豚。

    自从菱歌无意中提了一回,长生就对此念念不忘,只是因为嫌麻烦的缘故,她一直拖着不愿动手。看着长生亮晶晶的眼神儿,菱歌叹了口气,卷袖子走进厨房,一边打着蛋羹,一边继续思索着:长生到底是什么人呢?

    虽然心里早已预感到长生绝非寻常的富家公子,但是不久之后,当十几个官服男子齐刷刷俯首跪拜,喊道:“臣等参见太子殿下”的时候,菱歌还是着实大吃一惊。

    五、太子

    “我代替父皇巡按江南吏治,高国舅为了扶持贵妃幼子为嗣,派人趁春汛炸毁河堤,洪水灌入城中,我坐在荷花缸里飘了三天三夜,遇到你才被救了起来。”已经变成太子的少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继续说道,“我不是故意想瞒着你的,可是在联系到可靠的人之前,我必须时刻小心行事。”

    菱歌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我没有怪你啊,只是一时间难以接受罢了。那枚玉佩,其实是你联系心腹的信物吗?你留在这里这么久,其实也是在暗中等待筹谋对不对?”

    “是,也不是。”太子叹了口气,“这里面的水很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捋清的。你只要记住,我答应过你,我若回家,也定要与你同归。 ”

    他生在皇城内院,活了十九岁,波诡云谲的勾心斗角经历过不少,却从来没挨过饿、淋过雨,更别说卷起袖子下厨房。就在这低矮茅檐下,区区数月,他仿佛经历了另一场人生。

    “菱歌,跟我走。我去求陛下赐婚,从此你不必再辛苦劳作,只要安心陪在我身边,一辈子锦衣玉食,荣宠无双。”

    菱歌在鼓儿词摊上听说过所谓的“太子爷”,左不过是骑高马坐华轿出来游春或私访,逢到冤案平一平,或受奸臣陷害落难,又逢良家女子小姐相救,拥着美人招摇还宫,救忠良、杀奸佞之类的套路。

    眼前那人,头戴玉冠腰系锦带, 淡黄绢衫外罩着绿罗衣,映衬着他俊秀儒雅的眉眼,华而不俗,贵而不奢,早已不是坐着荷花缸漂流三天三夜的落魄少年。现在只要迈出最后一步,所有的故事情节便都可以得到圆满。

    可就差了最后一步呢!

    六、独归

    菱歌推开太子伸来的手,脸上失了大半血色:“做太子妃,做皇后,做太后;锦衣玉食,荣宠无双。那固然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早就知道,要做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皇后,实在太难太难。 ”

    就像若干年前她父亲被撤职查办的时候,一身病骨,满朝骂名。已经没人肯相信,曾经有个赤子心肠的书生,情愿默守寒窗苦读十余载,为理想奋不顾身,敢只怀着满腹圣贤之道,就坦坦荡荡地闯了进来。

    真正的的结局,永远不会像戏本子上那样圆满:善良美貌的平民少女巧遇了落难的公子王孙,携手并辔锦衣回京,成就一段街头巷尾传唱的佳话。

    茱萸插遍的时候,太子启程回京,满城百姓夹道欢送这位肃清吏治、为民请命的储君。

    玉冠华服的少年,端坐在辇中。他手里握着江南各州郡的账册,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账目,足以将大半个江南的官员攥在掌心。

    只是他心头像是失落了什么珍贵的东西,眼前迷雾一片。就在来到城门口时,突然传来嘶哑难辨的声音穿过繁杂人声,落入他耳中:

    “长生哥哥,万万保重啊!”

    他猛然卷起竹帘,望见人群一双星子般的眼眸正专注凝视着他。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对上那双眼眸的感觉,彼时他坐着荷花缸漂了三天三夜,粒米未进,小小的渔舟上坐着韶颜粗服的采莲女,小小的木碗里盛着香甜软糯的莲子羹。

    而此刻,那眼眸在阳光映照下,水光晶莹,美得刻骨铭心。

    七、良人

    他的一生注定要在成王败寇的博弈中翻云覆雨,却不想将那些美好和纯真一起强行带走。菱歌,菱歌,那样清越悠扬的歌声,就应该尽情传唱在田田莲叶间,肆意回荡在如水夏夜里,霁月清风便是最好的伴奏,确实与九重宫阙格外不搭。

    江南的莲花年年绽放,人间岁月却倏忽而逝,泛舟采莲的姑娘们换成新人,翩翩少年鬓边也添了白发。

    皇帝从累累案牍中抬起头来,揉着日益模糊的眼睛,蓦然想起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来自江南的密折了。

    数十年来,自他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就开始,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一封火漆着缠枝海棠封印的信函呈上龙案,信里杂七杂八记述了江南的各种情形,诸如天气是晴是雨,米价是贱是贵,以至河务、海防、赋税、衙门官吏的口碑,文人学士的诗词章赋,百姓中的趣闻轶事,还有什么地方演了什么戏,有那段很好的唱词,谁写的本子,谁扮的主角,等等,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疲倦的时候,他总爱翻阅这些信函,嘴角带着浅浅笑意,有时候还会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她最近开心吗?她今天吃了什么?她有没有遇到,那个相守一生的良人?”

    暗卫从门后出现,跪倒下来,呈上的不再是厚厚书信,只有一双已经开始变暗的缠枝海棠银簪。

    未等到皇帝开口,暗卫便一字一句禀道:“她说,她一直都很开心;她吃了银耳莲子羹;早在几十年前,她就在一个荷花缸里遇到了她相守一生的良人。”

    他闭上眼睛,时间仿佛瞬间回溯,眼前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水乡,耳边是停留在记忆深处的那声,长生哥哥。

    尾声

    次年,皇帝驾崩。

    史书载,帝自居东宫始,体察民情,任贤举能,朝野有贤名;在位四十三载,明修吏治,轻徭薄赋,天下大治,庙号“仁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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