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家(36)

作者: 梓人 | 来源:发表于2017-10-26 23:31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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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衣衣

    36  死亡

    昭露出感激的微笑,对我来说,这是宽容。

    “谁都知道,在集中营里,死是最容易的。”昭苦笑一声,“但是对我,却是那么难。我原想着,只要走到铁丝网边,哨兵就会开枪射杀我;或者,像申克说的,铁锤他们不会放过我。不管是怎么死,被射杀也好,被折磨致死也好,反正都会死。”

    我把昭的手握得更紧了,生怕一松手,就会失去他。“哀,莫大于心死。”难道那时,他的心就已经死了?

    “但是他们没有给我任何机会,他们从早到晚,每时每刻,都派人轮流看着我。第一天,我想跑出他们的看管,没有成功;到了第二天,我也跑不动了。就这样吧,我想,最多再忍耐几天,总会死的。等死了以后,被推进焚尸炉,就什么都不会留下了。

    “那天晚上,我恍恍惚惚的,感觉到一丝清凉。我勉强睁开眼睛,眼前是小屋顶上惨淡、晃动的灯光;而后是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再后来又是满天的星斗。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一定会有日出,只可惜我再也不可能站在操场上了。我不免有些惋惜,但一想到,马上就可以解脱,又感到一身轻松。后来有人托起我的头,喂我喝水。我当时浑身疼痛,火烧火燎,这冰凉的清水对我无异于甘露琼浆。我贪婪地拼命喝,喝得太急,呛到了,呛得我喘不上气。那人解开我被绑在床架上的双手,扶起我,帮我拍打后背,又帮我把脸擦干净。我想谢谢他。他说:如果你知道,我一直都盼着你死,甚至非亲手杀了你不可,你还会谢我吗?这时我才看清楚,那人是加布里尔。”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感觉要窒息了。

    昭继续道:“‘我知道。’我说。

    ‘你知道什么?’加布里尔问。

    ‘我知道那天是你给我盖的毯子,我当时还没有睡着。’

    ‘那你为什么一点不动,也不告发我?’

    ‘如果我所受的苦难可以消减你心头的仇恨,我愿意。’

    ‘但光看你受苦还不够,我还要亲手杀了你,你也愿意?’

    ‘愿意。’

    ‘天哪!你究竟是什么人?你都快把我逼疯了。’

    加布里尔很激动,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就是这张画。‘你认识这个吗?’他问。

    我点点头。那天,我看见法比安画这个,法比安开始说画好了送给我,但是后来他把画收了起来,我也没有问。

    ‘你知道法比安是要送给你吗?’

    ‘知道。’

    ‘但是我不知道。法比安叫我在这上面空白的地方写上莱蒙托夫的《帆》,他说他背不出来。我当时并不明白他的用意,我写了。后来才知道,他是要送给你。你能明白我当时的心情吗?我跟法比安在一起两年多,我们是多么的相爱,他的眼睛里从来都只有我一个,直到你出现。我嫉妒,我怨恨。不过请相信我,假如真的是法比安的选择,我只会祝福他,祝福你们。但是你背叛了他,你让他死得那么痛苦,那么惨。直到他临死我都不能去看他一眼,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所以,单单让你受点苦是不够的,也应该让你尝尝他所受的折磨。仇恨不总是坏事,它能让人有活下去的勇气。我就是带着仇恨挨过一个个漫长,孤寂的夜晚,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竟然让申克放弃你,把你扔给了铁锤。我终于有机会报复了。’

    是啊,仇恨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它能把人变成魔鬼。第一天,加布里尔是所有人中最凶残的恶魔,但是第二天,我就只能远远地瞥见他。

    ‘嗨!你干嘛闭眼睛,是鄙视我,还是可怜我?……我也鄙视我自己。我以为折磨了你,我的心就会平静,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法比安,他的眼里再无爱意,除了蔑视,就是怨恨,以前是,现在还是,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了?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加布里尔用力摇晃我,非常痛苦,眼看就要崩溃了。我想说点什么安慰他,但是我实在太累,一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好吧!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也管不了那许多了。’加布里尔拿出一块玻璃碎片。‘认识这个吗?’

    我看不清楚。

    ‘这是法比安的眼镜碎片,我一直珍藏着。今天,我要用它杀了你,然后自杀。’

    我费了好大劲,终于说出一声:‘为什么?’

    加布里尔看着我,神色平静,联想起他正在讲的话,感觉很奇怪。或者,他已经做好了决定。‘不亲手杀了你,我无法给自己一个交代。在去见法比安之前,我总得为他最后做点什么。假如法比安真的喜欢你,我就更不能让他一个人孤独,我也不应该再让你在这里受苦。’

    大概是因为疼痛与疲惫,我对加布里尔说的话一直反应很慢,这时却不知怎么突然来了力气。我跳起来,一下抢过加布里尔手中的眼镜碎片,向自己的手腕划去。

    加布里尔被我吓坏了,他大叫着,‘你干什么?’抓住我的手腕。

    我想我最后说的是:‘这下你杀不了我了。你该好好活着。法比安爱你。’”

    昭停下来,喘了口气。“我以为终于结束了,没想到又被说话声和脚步声吵醒。睁开眼睛,阳光射进营房,排得紧紧的三层重叠木床造成很多阴影,还有走来走去的难友,也有影子,只是这些影子是移动的。

    为什么那个影子那么大,几乎遮挡了整个儿窗户。啊,是个人,是个难友,他为什么动来动去,却始终不离开原来的位置。不对,他还很高,高得头几乎碰到了房梁。我终于看清了:是加布里尔,他不是站在那儿,而是吊着,吊在房梁上。犯人们一次次从他身边经过,会碰到他的腿,于是他就在那儿晃来晃去。

    我想叫人帮忙,却看不清那一张张来来去去的脸,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费了好大劲才站起来,扶着床架挪过去,终于抓到了他。我想抱住他的腿,往上托。我想我什么也没做到。”

    一个伙伴吊死在房梁上,所有人都熟视无睹,他们不想费神把尸体放下来,没有那时间,他们就在尸体边上走来走去,在尸体边上洗漱、吃饭,他们不在乎,因为他们自己就是一具具行尸走肉,比尸体多出一口气罢了。太阳出来了,密密麻麻的床架遮挡了阳光,太阳照不到营房深处,也照不进那些囚犯的心。

    我用纱布擦去昭脸上的泪水。“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远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敝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注:傅雷写于《约翰•克里斯朵夫》译者献词。)在深切感受昭的痛苦与绝望的同时,还有一点安慰:昭那双如玉般温润、清透的眼眸里,生命的火焰从来不曾熄灭。

    昭一把抓住我的手,突然问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对上昭真诚而坦荡的目光,我一时难以回答。说我爱他?从第一次在柏林火车站的月台上见着,就喜欢他?说我是个真正的同性恋,而他也是,所以我对他一直都存有非分之想?不!不行!直觉告诉我现在不是时候。不仅担心昭会拒绝,更担心会再次伤害他。

    “为什么这么问?”

    “埃伦他们都告诉我了,如果不是你,我早就不知死过多少回了。”

    “你不愿意吗?如果这违背了你的意愿,我真的……只有请你原谅了。”

    “不是,马蒂,我是说,我曾经有过轻生的念头,这在你们的观念中是可耻的。”

    “是的,你说得没错。但你没有,昭,你从来不曾真正的轻生过,你只是累了。不是吗?那天晚上,你抢过法比安的眼镜片,割了自己的手腕,不是轻生,而是为了救加布里尔。加布里尔说,只有亲手杀了你,他才能安心地去见法比安。那么既然他没能亲手杀了你,他就不能死。你当时就是这样想的。还有,你以为假如你真的想死,就凭我的力量,我们能救得了你吗?我们医生只能治病,却不能救命。假如你一心想死,就算是神仙也无能为力。”

    “那么……”

    “那么以后,你不再是一个人了,不管累了,苦了,你都有朋友,有亲人,有我。”

    “谢谢你,马蒂。不管我是否曾经有过轻生的念头,以后都不会再有了,永远不了。一个人死一次就够了,何况我在死亡的边缘已经来来回回这么多次。我知道,我现在的生命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了,就算我再有这个念头,我也无权这么做。”

    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悲伤,我使劲点头,把昭的手贴在心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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