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
子夜
璃都
深秋的风吹过还算茂密的树林,拂下一地或黄或绿的落叶。
深夜的月透过漂浮不定的云层,打出一片或明或暗的光纹。
璃都的夜安稳而温和,除了风声,便是寂静,活着的万物在此安睡,逝去的万灵在此安息。
日出而行,日落而息。
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
但,今夜不同。
划破静谧的,是由远及近,踏踏的马蹄声。
身披黑甲的战马奔驰而过,留下一路厚重的响音,惊了秋蝉,扰了枝上雀的浅眠。
零落在地的秋叶还未归尘,便已被踏碎。
被风吹起的砂砾刚刚落地,便又被震起。
高大的武士坐于战马之上。
身披黑甲,背负黑戟,颊覆黑面。
如同一座黑铁铸成的巨像,即便只是远望,都仿佛威压涌来,压得人气息不匀。
武士侧过头去,望了一眼身后那座渐远的小城。
叹息才出口,便卷入秋风。
再听不见。
忽的,战马一声嘶鸣,断了武士的思绪,拉回了他的视线。
远处林中有人踱出,立在路中,横在马前。
那是一个女人。
华衣,黑发,皓齿,红颜。
也是一个剑客
寒刃,危芒,萧杀,寂远。
武士眼神微微一动,像是深潭中落入一粒石子,掀起些许涟漪。但他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任由胯下战马嘶风前行,踏起一路浮土,冲向远处的女人。
女人的双手则贴在腰际,体态放松,安然稳立,似乎向她冲来的并非是狰狞猛兽,而只是一阵无害的风。
吁——
直到人与马相距仅有数十步,武士才猛然勒紧缰绳。壮硕如小丘般的战马急急收蹄,但前冲之势却未止。
接近,再接近。
直到马上的武士已能嗅到女人的体香,直到战马的鼻息打散了女人的发丝。
武士翻身下马,厚重的铁手轻拍伙伴的头颅,那只威风凛凛的战马便向着远处跑去,低头啃食路边丛生的杂菜。
女人望着武士,武士望着女人。
相顾无声。
相对无言。
良久,还是武士先开口,声音糙如砂,却又轻的仿佛一张纸。
“是来送我的吗?”
女人唇角挑起,倾城的脸上画出一道弧度。
“你说呢?”
武士一声苦笑,面具之上看不出波动,瞳中却有如水波般流动。
“那,就是要拦我。”
女人的笑容丝毫未减,微微颔首,目光如矢,定在武士眸上。
“对,就是要拦你。”
武士偏过头,避开女人那利如刃的目光。
“可你拦不住我。
“从前你拦不住我,现在也拦不住我。”
女人眼中的光骤然熄灭,缓缓垂下头去。
“是啊,我拦不住你……”
武士听罢,心想女人战意将退,便转身唤驹,继续前行。
但女人的后半句话在此刻才出口。
“可那是从前,如今,还要试试才知道。”
女人的手,不知在何时落在了剑柄之上。
寒光乍出,袭向武士的面门。剑光所过之处,万物尽数两裂,无论是空中的落叶,还是夜游的飞虫。甚至是风,都短暂地终止了一刻。
女人的剑很快,直到剑刃落下,武士仍未反应过来。
必杀。
但,重戟后发先至,行至武士身前,格下了女人的致命一剑。
这并非出自思考,而是源于武士血脉中的本能与千百次在死亡边缘所磨砺出的直觉
冷汗,自武士的额上渗出,虽然女人的这一剑并未得手,武士却觉得自己那柄剑已经斩开他的铁甲,划开他的皮肤,破开他的脏腑,取下他的性命。
“这样……足够了吗?”女人的头缓缓抬起,握剑的净手似乎分毫未动,
虫鸣不止,落叶不止,秋风不止。
但那一剑确实已经出过鞘了。
天地知道,女人知道,武士也知道。
武士长呼一口气,吐出残余的惊惧。他眼中的温度褪去,皎白的月在他的眼中映出的只有森冷。
“我承认你进步了,我已经不可能像以前那么轻松地赢过你了。”
提戟。
“但职责所在,我一定会胜过你,无论如何。”
前指。
女人很强,但武士也一样。
他不会退缩,他从不退缩。
从前如此,今日依然。
剑锋再出,直指武士胸膛。女人的剑太快了,天涯之遥,在她的剑下都仿若咫尺之距,更何况她与武士不过数步。那柄剑突兀地在空中消失,又突兀地在武士的身前刺出,只是引剑一刺,却像是刺穿了整片空间,从虚无中杀出。
戟刃再格,拦下剑上锋芒。虽然重戟的速度无法与快剑相比,但在女人出手的一刹那,武士便精准地判断到了剑刃的落点,重戟精准地停在长剑的轨迹之上。女人的剑势还未升至最高,就被武士扼杀于起步之中。
“叮——
快剑对重戟,极刃撼峦峰。
一者快意随性,一者泰然稳安。
剑戟相触,声音却清脆如瓷盏相碰,琉璃相接。
那早已不是兵器在碰撞,而是其上的威能在龙争虎斗,而是两人的意志在针锋相对。
一剑未止,下一剑便已然而至。
衣袖翻飞之间,纤手划出一片致密的剑光,迅疾似风,汹涌如涛。
剑光自四面八方冲向武士,却又并非散乱无序,毫无章法,而是环环相扣,道道相织,将武士锁入这座由锋刃构筑的牢笼,丝毫不给其得以抽身的机会。
此招若是落到实处,武士不是皮开肉绽,便是骨血横飞。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无处可藏,无路可逃。
但武士也向来不会避与逃,他只懂如何前进,于是他总是前进。
气运内脉,力沉于戟,黑锋横扫而出。
以线破面,以力破巧,撕裂丛丛剑芒。
武士的应对表面看似朴实无华,过分简单,但无论是挥戟的力度与时机,还是出锋的缓急与位置,都离不开他那炉火纯青的控制与通幽洞微的感知。
即便在某一个细节上的某一个细节处出现失误,迎接武士的都只会是万劫不复的败局。
虽可能尚有余气,但绝无远走之力。
林木知晓,女人知晓,武士也知晓。
而即使面对这样的杀招,预见这样的后果,武士也没有丝毫畏惧与退缩。
其戟无坚不摧,其势无难不灭。
他始终坚信自己是胜利者,他总是能够成为胜利者。
但……
方才一式,才仅是开始。
剑出无声,剑落无痕。
瞬息之间,武士的身侧便有一串音爆炸响。
剑芒,再一次自长剑上升起。
层层重重,密密织织。
遮星掩月,断叶落风。
如果说刚刚那一招是剑刃挑起的罡风,那么这一招便是剑光融成的狂岚。
方圆数十米,皆被笼入这肆虐的剑阵之中。
朝生的蜉蝣、千年的巨树……
不论年岁,不论大小,万物皆在这狂乱的剑刃中化为粉碎。
那是绝美之花,更是极锐之剑。
剑上霜色有多美艳,剑下威势就有多骇人。
“糟糕……”
武士才刚刚杀出剑网,此刻正是旧力方尽,新力未生之时,女人的剑则恰准了时机,在他立足未稳之际陡然暴起,凶机毕露。
而即便如此,武士依然重戟狂舞,固守如山。
但,也终究慢了半刻,轻了三分。
武士的钢甲上,悄然破开一道裂痕。
两人之前保持的均势,也在此刻荡然无存。
剑心生剑意,剑意化剑光。那重重冷光连绵而起,滚滚而落。刚者锋锐无比,欲破沉岩之御,柔者滞缓无际,消解戟上威势。
即便数千寒光在转瞬间便被武士击碎,但那数千碎光却又迅速融入激流之中,将剑域催得愈发膨胀,愈发可怖。
女人此刻俨然已超脱凡境,手中有剑,心中亦有剑。
手中剑分金错铁,心中剑破海沉云。
武士挡的下手中剑,但那无形的剑气却透过武士的防御,在铁甲上纵横交织。先破铁甲,再刻血痕,而后又一次次精准地落在伤痕之上,将那狰狞血痕拓的更宽、更深。
而武士只能在这般狂猛的攻势下苦苦支撑,寻找破绽,以求逆转之机。
但女人此刻又怎会轻易给予武士胜机。
高手过招,最忌失误。在剑与戟的领域,女人与武士早已属于顶尖水平,在两人发挥相当的情况下,谁胜谁负,关键就在于谁先失误。
而武士露出了破绽,女人则抓住了破绽。
一瞬的破绽,在普通人看来,根本不痛不痒,无关大局。
但在女人与武士这里,它便意味着胜与败,生或死。
此刻,武士只能以十分力去勉强防下女人的七分技,而剩下的三分,则全部落在了武士身上,剥落他的铠甲,划破他的皮肤。
快剑攻势烈烈,重戟败退节节。
该怎么办,武士想。
女人虽然已是胜券在握,却依然没有失掉警惕之心,剑域收缩,再收缩,武士才刚刚摆出反击之势,便被无数剑光打断。
攻时疾如雷火,守时滴水不漏。
武士还能支撑,但能做的也只有支撑。如果他再不变招,那么不需要女人继续发力,至多三招,他便必败无疑。
一招,提戟竖劈,持剑横挪。
两招,戟锋落空,剑刃紧逼。
三招,剑气碎甲,剑光缠身!
是时候了,女人想。
她在瞬息间消失,连同那漫天剑光一起。周围原本茂盛的草木此刻已被破坏的一干二净,空旷的森野之中,明净的秋月之下,唯有武士一人。
“你输了。”
女人的身影自武士身后浮出,玉腕轻提,挥剑下斩。
那是无法躲过的一剑,更是无法防下的一剑。
重戟未至。
快剑入肉。
胜负已分?
胜负……未分!
快剑确是入肉,但也仅是入肉而已。
在最后一息,武士曲身后转,戟卷狂流,在完全舍弃防御的体式下,斩出一记
长剑止在武士肩胛,但仍需再进三分
长戟停在女人颊边,只剩下毫厘之距
“够了……”武士说到,声音中没有痛苦或杀意,只有疲倦,大梦三年都解不了的疲倦。
“为什么……”女人接道,眼中点点露雨倾下,没入沙土,那些晶莹的泪只存在了一刹,便化为乌有。
“我说过了,职责所在。”平静的叙述,听不出悲喜。
“你的眼中从没有我,直到现在也一样”女人的嘴角勾起,扯出一道苦笑,索性将脸贴着戟锋划过。
“如果你要走,那么也不要留我。”绯色的花在女人的脸上绽放,她却仿佛毫无知觉。
“别胡闹了!”武士一声暴喝,生生将女人的泪吓回瞳中。
“你不该来这里,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最终还是要朝仰不同的地方。”他的声音又忽然间变得沉静,而沉静背后,又是无尽的沧桑。
“那,再接我一招吧。”长剑缓缓拔出,女人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一招就好……”
武士没有应,只是双手持戟,默然静立。
嗤嘤——
剑光动,剑意升,如刚刚一般,又是万千冷光升起,碰撞交织,似是剑域再起。但那又并非剑域,剑成无数寒芒,而无数寒芒又凝于剑上,璀璨如烈阳!
以意凝形,以形驭意,一生无穷,无穷归一!
而再看武士这边,腹提神元,脉运真气,战意再升,神力再催!后撤半步,手中黑戟怒斩,挥出龙啸之声。
而在这怒号之中,一条龙形虚影自戟上现出轮廓在它嘶鸣之时,四周的空间都因此而变得迟滞。
剑光汇于一线!
戟龙咆哮而出!
人影相错。
极招……亦相错!
惊天一剑坠于远山之间,无声无息,却气削古树,力断坚岩,将群峦中的最高峰一分为二。
破云之龙则在即将落在璃都城下时,被一道青色巨影送入穹顶,一声爆响,百里之内再无浮云。
两人都祭出极招,却又从未想过要杀死对方。
女人只想拦下武士,武士只想避过女人。
他们都出了全力,那全力却又南辕北辙。
但……
即便如此,秋夜之中,仍有一人猝然倒下。
长剑坠地。
武士转过头,只看到女人那单薄的身子直直地向后倒去。
素衣终是沾尘,红颜终是染血。
重戟脱手。
武士径直跑向倒下的女人。双膝跪地,满是血痕的手臂将女人揽入怀中。
此刻的女人如同一个被童稚失手摔落在地的瓷制美人,寸寸肌肤都在破碎,开裂。
“你……做了什么……”武士的发问才刚出口,答案便已在他的脑中浮现。“你用了魔卵!?”
女人勉强抬起头,微微颔首,苍白的嘴角挤出一个同样苍白的微笑,那狭长的裂缝都是血管所在的位置,但里面却几乎空空如也,只有少许鲜血流出。
“可是为什么……你不必这样的…”武士轻抚着女人光泽渐失的长发,眼神中泛起些许苦涩。
“因为……不想让你去北地,不想让你无谓的去死。”女人的声音已没了之前的婉转悦耳,而是像腹语偶人那般一样奇怪的尖利,“我知道我不如她,剑不如她,貌不如她,你爱她而不爱我,我明白,我也理解。”
“但……她可以拿走你的心,却不能连你的命都夺走……”女人的眼中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恨意,手在也霎时不自觉地攥紧。
“来之前我就想好了,能赢过你,自然是最好的,只要让你昏上三五天,你就绝对赶不上他们的队伍了。如果赢不过你,就像现在这样,那就死在这里,死在你的眼前。”
“你只负了她一次恩,现在欠我的却是一条命……”女人的眼球也开始碎裂,已经看不到世界,但她依然尽力仰头,只为望着武士。
武士只是看着她,也只能看着她,喉咙几次涌动,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所以答应我,回去吧……你的人生还很长,你还应该遇到更好看的风景,邂逅比我与她更好的人……”
“答应我……你从没满足过我的愿望……就一次……就一次……”干瘪的组织碎片从女人裂开的处,她已是气若游丝,却还在不停的重复。
……
“好……我答应你……”
良久,武士终于接道。
“一言为定?”女人破碎的脸上全是喜悦。
“一言为定。”武士沙哑的音中满是悲伤。
“其实啊,我……”女人奋力抬起四分五裂的臂,想去摘去武士的铁面,抚摸他的脸颊。
女人的性格并不如她的剑法那般潇洒。不管经过多少岁月,她依然喜欢烟火,喜欢春花,喜欢四处兜游,也喜欢停于一处,久久不散。她向往的离别该是两个人聊上很久,走上很久,在最终的时刻还要哭上很久,如果她突然间不想走,那就不走,如果他还要挽留,那就停留。
说到底她根本不想分别,她只想让所有的生活都停在昨日,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她生命中最好的时光。
她还想和他多聊几句,聊她沿途所见的昙花一现与千年不朽,聊她人生中看过的夏日朝霞和秋夜暮雨,聊那些南来北往的行者,那些负心客或痴情人。聊天上的阴晴雨雪,聊人间的悲欢离合……
但……那只是她的向往,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秋风掠过,女人的身躯化为浮尘,随风而起,再看不见。
最终留在武士手中的,别无它物,只有一件染血的白衣。
武士不是一个喜欢将感情外露的人,大悲大喜,在他这里只用声调去区分。
但久违的,他的瞳中盈满了清澈的水色,漾出不甘的波纹。
原野无人,只余武士。
天地无声,只余秋风。
他便这样静静跪坐在路上,不知在想着什么。或许是那些陈年旧事,或许是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故人。
但无论是什么,那些都已经逝去了,可能在梦里相见,只能在梦里相见。
沉默
良久
武士无言,即便有言,也再无回应的那个人。
直到秋风陡然止息,偃旗息鼓,武士才从漫长的回忆与思念中醒来。
白衣披身,撑剑立起。武士缓步走向重戟,步履蹒跚,形如耄耋。
拾起重戟,武士对着极远处的战马打一声呼哨。那只惊疑不定的生灵犹豫再三,才慢慢起身,向武士飞奔而去。
在战马到来之前,武士最后望了一眼这片丛丛森木中的旷野。
这里洒着他的血与她的骨尘。
她的躯体与他的灵魂。
他本想在这里修一座碑的,为她。
但他忽然又想起她喜欢热闹,却不爱嘈杂,喜欢旁观俗世,却又不想被俗世所扰。
其实女人的一切他都知道,爱的也好,恨的也罢,他皆已了然于心。
只可惜他先遇的她,所以他只能负了她。
武士翻身上马,覆血的铁手将女人的长剑挂在鞍上。最后望了一眼身后,恍然间,似乎有一道幽影在低眉浅笑。
此时已近黎明,远阳自地平线处透出浅光。
长夜将近,但有些人再也走不出将近的长夜了。
武士勒紧缰绳,战马奔腾而去。
向着他该去的方向。
再无叹息,再不回头。流荡在此地的,只剩牧人的吆喝,与风声奏起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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