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都往事——剑戟别

作者: 西凉乃 | 来源:发表于2021-04-29 08:50 被阅读0次

    九月十六

    子夜

    璃都

    深秋的风吹过还算茂密的树林,拂下一地或黄或绿的落叶。

    深夜的月透过漂浮不定的云层,打出一片或明或暗的光纹。

    璃都的夜安稳而温和,除了风声,便是寂静,活着的万物在此安睡,逝去的万灵在此安息。

    日出而行,日落而息。

    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

    但,今夜不同。

    划破静谧的,是由远及近,踏踏的马蹄声。

    身披黑甲的战马奔驰而过,留下一路厚重的响音,惊了秋蝉,扰了枝上雀的浅眠。

    零落在地的秋叶还未归尘,便已被踏碎。

    被风吹起的砂砾刚刚落地,便又被震起。

    高大的武士坐于战马之上。

    身披黑甲,背负黑戟,颊覆黑面。

    如同一座黑铁铸成的巨像,即便只是远望,都仿佛威压涌来,压得人气息不匀。

    武士侧过头去,望了一眼身后那座渐远的小城。

    叹息才出口,便卷入秋风。

    再听不见。

    忽的,战马一声嘶鸣,断了武士的思绪,拉回了他的视线。

    远处林中有人踱出,立在路中,横在马前。

    那是一个女人。

    华衣,黑发,皓齿,红颜。

    也是一个剑客

    寒刃,危芒,萧杀,寂远。

    武士眼神微微一动,像是深潭中落入一粒石子,掀起些许涟漪。但他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任由胯下战马嘶风前行,踏起一路浮土,冲向远处的女人。

    女人的双手则贴在腰际,体态放松,安然稳立,似乎向她冲来的并非是狰狞猛兽,而只是一阵无害的风。

    吁——

    直到人与马相距仅有数十步,武士才猛然勒紧缰绳。壮硕如小丘般的战马急急收蹄,但前冲之势却未止。

    接近,再接近。

    直到马上的武士已能嗅到女人的体香,直到战马的鼻息打散了女人的发丝。

    武士翻身下马,厚重的铁手轻拍伙伴的头颅,那只威风凛凛的战马便向着远处跑去,低头啃食路边丛生的杂菜。

    女人望着武士,武士望着女人。

    相顾无声。

    相对无言。

    良久,还是武士先开口,声音糙如砂,却又轻的仿佛一张纸。

    “是来送我的吗?”

    女人唇角挑起,倾城的脸上画出一道弧度。

    “你说呢?”

    武士一声苦笑,面具之上看不出波动,瞳中却有如水波般流动。

    “那,就是要拦我。”

    女人的笑容丝毫未减,微微颔首,目光如矢,定在武士眸上。

    “对,就是要拦你。”

    武士偏过头,避开女人那利如刃的目光。

    “可你拦不住我。

    “从前你拦不住我,现在也拦不住我。”

    女人眼中的光骤然熄灭,缓缓垂下头去。

    “是啊,我拦不住你……”

    武士听罢,心想女人战意将退,便转身唤驹,继续前行。

    但女人的后半句话在此刻才出口。

    “可那是从前,如今,还要试试才知道。”

    女人的手,不知在何时落在了剑柄之上。

    寒光乍出,袭向武士的面门。剑光所过之处,万物尽数两裂,无论是空中的落叶,还是夜游的飞虫。甚至是风,都短暂地终止了一刻。

    女人的剑很快,直到剑刃落下,武士仍未反应过来。

    必杀。

    但,重戟后发先至,行至武士身前,格下了女人的致命一剑。

    这并非出自思考,而是源于武士血脉中的本能与千百次在死亡边缘所磨砺出的直觉

    冷汗,自武士的额上渗出,虽然女人的这一剑并未得手,武士却觉得自己那柄剑已经斩开他的铁甲,划开他的皮肤,破开他的脏腑,取下他的性命。

    “这样……足够了吗?”女人的头缓缓抬起,握剑的净手似乎分毫未动,

    虫鸣不止,落叶不止,秋风不止。

    但那一剑确实已经出过鞘了。

    天地知道,女人知道,武士也知道。

    武士长呼一口气,吐出残余的惊惧。他眼中的温度褪去,皎白的月在他的眼中映出的只有森冷。

    “我承认你进步了,我已经不可能像以前那么轻松地赢过你了。”

    提戟。

    “但职责所在,我一定会胜过你,无论如何。”

    前指。

    女人很强,但武士也一样。

    他不会退缩,他从不退缩。

    从前如此,今日依然。

    剑锋再出,直指武士胸膛。女人的剑太快了,天涯之遥,在她的剑下都仿若咫尺之距,更何况她与武士不过数步。那柄剑突兀地在空中消失,又突兀地在武士的身前刺出,只是引剑一刺,却像是刺穿了整片空间,从虚无中杀出。

    戟刃再格,拦下剑上锋芒。虽然重戟的速度无法与快剑相比,但在女人出手的一刹那,武士便精准地判断到了剑刃的落点,重戟精准地停在长剑的轨迹之上。女人的剑势还未升至最高,就被武士扼杀于起步之中。

    “叮——

    快剑对重戟,极刃撼峦峰。

    一者快意随性,一者泰然稳安。

    剑戟相触,声音却清脆如瓷盏相碰,琉璃相接。

    那早已不是兵器在碰撞,而是其上的威能在龙争虎斗,而是两人的意志在针锋相对。

    一剑未止,下一剑便已然而至。

    衣袖翻飞之间,纤手划出一片致密的剑光,迅疾似风,汹涌如涛。

    剑光自四面八方冲向武士,却又并非散乱无序,毫无章法,而是环环相扣,道道相织,将武士锁入这座由锋刃构筑的牢笼,丝毫不给其得以抽身的机会。

    此招若是落到实处,武士不是皮开肉绽,便是骨血横飞。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无处可藏,无路可逃。

    但武士也向来不会避与逃,他只懂如何前进,于是他总是前进。

    气运内脉,力沉于戟,黑锋横扫而出。

    以线破面,以力破巧,撕裂丛丛剑芒。

    武士的应对表面看似朴实无华,过分简单,但无论是挥戟的力度与时机,还是出锋的缓急与位置,都离不开他那炉火纯青的控制与通幽洞微的感知。

    即便在某一个细节上的某一个细节处出现失误,迎接武士的都只会是万劫不复的败局。

    虽可能尚有余气,但绝无远走之力。

    林木知晓,女人知晓,武士也知晓。

    而即使面对这样的杀招,预见这样的后果,武士也没有丝毫畏惧与退缩。

    其戟无坚不摧,其势无难不灭。

    他始终坚信自己是胜利者,他总是能够成为胜利者。

    但……

    方才一式,才仅是开始。

    剑出无声,剑落无痕。

    瞬息之间,武士的身侧便有一串音爆炸响。

    剑芒,再一次自长剑上升起。

    层层重重,密密织织。

    遮星掩月,断叶落风。

    如果说刚刚那一招是剑刃挑起的罡风,那么这一招便是剑光融成的狂岚。

    方圆数十米,皆被笼入这肆虐的剑阵之中。

    朝生的蜉蝣、千年的巨树……

    不论年岁,不论大小,万物皆在这狂乱的剑刃中化为粉碎。

    那是绝美之花,更是极锐之剑。

    剑上霜色有多美艳,剑下威势就有多骇人。

    “糟糕……”

    武士才刚刚杀出剑网,此刻正是旧力方尽,新力未生之时,女人的剑则恰准了时机,在他立足未稳之际陡然暴起,凶机毕露。

    而即便如此,武士依然重戟狂舞,固守如山。

    但,也终究慢了半刻,轻了三分。

    武士的钢甲上,悄然破开一道裂痕。

    两人之前保持的均势,也在此刻荡然无存。

    剑心生剑意,剑意化剑光。那重重冷光连绵而起,滚滚而落。刚者锋锐无比,欲破沉岩之御,柔者滞缓无际,消解戟上威势。

    即便数千寒光在转瞬间便被武士击碎,但那数千碎光却又迅速融入激流之中,将剑域催得愈发膨胀,愈发可怖。

    女人此刻俨然已超脱凡境,手中有剑,心中亦有剑。

    手中剑分金错铁,心中剑破海沉云。

    武士挡的下手中剑,但那无形的剑气却透过武士的防御,在铁甲上纵横交织。先破铁甲,再刻血痕,而后又一次次精准地落在伤痕之上,将那狰狞血痕拓的更宽、更深。

    而武士只能在这般狂猛的攻势下苦苦支撑,寻找破绽,以求逆转之机。

    但女人此刻又怎会轻易给予武士胜机。

    高手过招,最忌失误。在剑与戟的领域,女人与武士早已属于顶尖水平,在两人发挥相当的情况下,谁胜谁负,关键就在于谁先失误。

    而武士露出了破绽,女人则抓住了破绽。

    一瞬的破绽,在普通人看来,根本不痛不痒,无关大局。

    但在女人与武士这里,它便意味着胜与败,生或死。

    此刻,武士只能以十分力去勉强防下女人的七分技,而剩下的三分,则全部落在了武士身上,剥落他的铠甲,划破他的皮肤。

    快剑攻势烈烈,重戟败退节节。

    该怎么办,武士想。

    女人虽然已是胜券在握,却依然没有失掉警惕之心,剑域收缩,再收缩,武士才刚刚摆出反击之势,便被无数剑光打断。

    攻时疾如雷火,守时滴水不漏。

    武士还能支撑,但能做的也只有支撑。如果他再不变招,那么不需要女人继续发力,至多三招,他便必败无疑。

    一招,提戟竖劈,持剑横挪。

    两招,戟锋落空,剑刃紧逼。

    三招,剑气碎甲,剑光缠身!

    是时候了,女人想。

    她在瞬息间消失,连同那漫天剑光一起。周围原本茂盛的草木此刻已被破坏的一干二净,空旷的森野之中,明净的秋月之下,唯有武士一人。

    “你输了。”

    女人的身影自武士身后浮出,玉腕轻提,挥剑下斩。

    那是无法躲过的一剑,更是无法防下的一剑。

    重戟未至。

    快剑入肉。

    胜负已分?

    胜负……未分!

    快剑确是入肉,但也仅是入肉而已。

    在最后一息,武士曲身后转,戟卷狂流,在完全舍弃防御的体式下,斩出一记

    长剑止在武士肩胛,但仍需再进三分

    长戟停在女人颊边,只剩下毫厘之距

    “够了……”武士说到,声音中没有痛苦或杀意,只有疲倦,大梦三年都解不了的疲倦。

    “为什么……”女人接道,眼中点点露雨倾下,没入沙土,那些晶莹的泪只存在了一刹,便化为乌有。

    “我说过了,职责所在。”平静的叙述,听不出悲喜。

    “你的眼中从没有我,直到现在也一样”女人的嘴角勾起,扯出一道苦笑,索性将脸贴着戟锋划过。

    “如果你要走,那么也不要留我。”绯色的花在女人的脸上绽放,她却仿佛毫无知觉。

    “别胡闹了!”武士一声暴喝,生生将女人的泪吓回瞳中。

    “你不该来这里,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最终还是要朝仰不同的地方。”他的声音又忽然间变得沉静,而沉静背后,又是无尽的沧桑。

    “那,再接我一招吧。”长剑缓缓拔出,女人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一招就好……”

    武士没有应,只是双手持戟,默然静立。

    嗤嘤——

    剑光动,剑意升,如刚刚一般,又是万千冷光升起,碰撞交织,似是剑域再起。但那又并非剑域,剑成无数寒芒,而无数寒芒又凝于剑上,璀璨如烈阳!

    以意凝形,以形驭意,一生无穷,无穷归一!

    而再看武士这边,腹提神元,脉运真气,战意再升,神力再催!后撤半步,手中黑戟怒斩,挥出龙啸之声。

    而在这怒号之中,一条龙形虚影自戟上现出轮廓在它嘶鸣之时,四周的空间都因此而变得迟滞。

    剑光汇于一线!

    戟龙咆哮而出!

    人影相错。

    极招……亦相错!

    惊天一剑坠于远山之间,无声无息,却气削古树,力断坚岩,将群峦中的最高峰一分为二。

    破云之龙则在即将落在璃都城下时,被一道青色巨影送入穹顶,一声爆响,百里之内再无浮云。

    两人都祭出极招,却又从未想过要杀死对方。

    女人只想拦下武士,武士只想避过女人。

    他们都出了全力,那全力却又南辕北辙。

    但……

    即便如此,秋夜之中,仍有一人猝然倒下。

    长剑坠地。

    武士转过头,只看到女人那单薄的身子直直地向后倒去。

    素衣终是沾尘,红颜终是染血。

    重戟脱手。

    武士径直跑向倒下的女人。双膝跪地,满是血痕的手臂将女人揽入怀中。

    此刻的女人如同一个被童稚失手摔落在地的瓷制美人,寸寸肌肤都在破碎,开裂。

    “你……做了什么……”武士的发问才刚出口,答案便已在他的脑中浮现。“你用了魔卵!?”

    女人勉强抬起头,微微颔首,苍白的嘴角挤出一个同样苍白的微笑,那狭长的裂缝都是血管所在的位置,但里面却几乎空空如也,只有少许鲜血流出。

    “可是为什么……你不必这样的…”武士轻抚着女人光泽渐失的长发,眼神中泛起些许苦涩。

    “因为……不想让你去北地,不想让你无谓的去死。”女人的声音已没了之前的婉转悦耳,而是像腹语偶人那般一样奇怪的尖利,“我知道我不如她,剑不如她,貌不如她,你爱她而不爱我,我明白,我也理解。”

    “但……她可以拿走你的心,却不能连你的命都夺走……”女人的眼中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恨意,手在也霎时不自觉地攥紧。

    “来之前我就想好了,能赢过你,自然是最好的,只要让你昏上三五天,你就绝对赶不上他们的队伍了。如果赢不过你,就像现在这样,那就死在这里,死在你的眼前。”

    “你只负了她一次恩,现在欠我的却是一条命……”女人的眼球也开始碎裂,已经看不到世界,但她依然尽力仰头,只为望着武士。

    武士只是看着她,也只能看着她,喉咙几次涌动,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所以答应我,回去吧……你的人生还很长,你还应该遇到更好看的风景,邂逅比我与她更好的人……”

    “答应我……你从没满足过我的愿望……就一次……就一次……”干瘪的组织碎片从女人裂开的处,她已是气若游丝,却还在不停的重复。

    ……

    “好……我答应你……”

    良久,武士终于接道。

    “一言为定?”女人破碎的脸上全是喜悦。

    “一言为定。”武士沙哑的音中满是悲伤。

    “其实啊,我……”女人奋力抬起四分五裂的臂,想去摘去武士的铁面,抚摸他的脸颊。

    女人的性格并不如她的剑法那般潇洒。不管经过多少岁月,她依然喜欢烟火,喜欢春花,喜欢四处兜游,也喜欢停于一处,久久不散。她向往的离别该是两个人聊上很久,走上很久,在最终的时刻还要哭上很久,如果她突然间不想走,那就不走,如果他还要挽留,那就停留。

    说到底她根本不想分别,她只想让所有的生活都停在昨日,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她生命中最好的时光。

    她还想和他多聊几句,聊她沿途所见的昙花一现与千年不朽,聊她人生中看过的夏日朝霞和秋夜暮雨,聊那些南来北往的行者,那些负心客或痴情人。聊天上的阴晴雨雪,聊人间的悲欢离合……

    但……那只是她的向往,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秋风掠过,女人的身躯化为浮尘,随风而起,再看不见。

    最终留在武士手中的,别无它物,只有一件染血的白衣。

    武士不是一个喜欢将感情外露的人,大悲大喜,在他这里只用声调去区分。

    但久违的,他的瞳中盈满了清澈的水色,漾出不甘的波纹。

    原野无人,只余武士。

    天地无声,只余秋风。

    他便这样静静跪坐在路上,不知在想着什么。或许是那些陈年旧事,或许是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故人。

    但无论是什么,那些都已经逝去了,可能在梦里相见,只能在梦里相见。

    沉默

    良久

    武士无言,即便有言,也再无回应的那个人。

    直到秋风陡然止息,偃旗息鼓,武士才从漫长的回忆与思念中醒来。

    白衣披身,撑剑立起。武士缓步走向重戟,步履蹒跚,形如耄耋。

    拾起重戟,武士对着极远处的战马打一声呼哨。那只惊疑不定的生灵犹豫再三,才慢慢起身,向武士飞奔而去。

    在战马到来之前,武士最后望了一眼这片丛丛森木中的旷野。

    这里洒着他的血与她的骨尘。

    她的躯体与他的灵魂。

    他本想在这里修一座碑的,为她。

    但他忽然又想起她喜欢热闹,却不爱嘈杂,喜欢旁观俗世,却又不想被俗世所扰。

    其实女人的一切他都知道,爱的也好,恨的也罢,他皆已了然于心。

    只可惜他先遇的她,所以他只能负了她。

    武士翻身上马,覆血的铁手将女人的长剑挂在鞍上。最后望了一眼身后,恍然间,似乎有一道幽影在低眉浅笑。

    此时已近黎明,远阳自地平线处透出浅光。

    长夜将近,但有些人再也走不出将近的长夜了。

    武士勒紧缰绳,战马奔腾而去。

    向着他该去的方向。

    再无叹息,再不回头。流荡在此地的,只剩牧人的吆喝,与风声奏起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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