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想吃外婆的菜，就难了

1、

梦中，我去看她，她依然健朗，却不爱说话。她在屋子里进进出出，一会儿给我递来玉米棒子，一会儿给我端来瘦肉蛋花粥，她要看着我吃。

我不吃。

“总是给我吃那么多，是要撑破肚皮才行吗！”我抱怨。

这回她竟然没有反驳我，换了以前，可要唠叨半天：“你不吃饭，怎么能长大？”

她让我和她去一趟集市。她要牵着我，我赌气避她、闪她，甩开她的手。

我不要和你一起走！我故意跑得远远的。她并不生气，她知道我认得回去的路。

她背了一个大麻袋，在集市上买来地瓜、芋头、葱、豆芽菜、白菜，买了鱼、肉丸……一股脑儿全放在麻袋里，背起来，腰背因此显得佝偻，她一小步一小步往家里走。

她买这么多菜干什么？看见她吃力背起那个麻袋，我想去帮她，可是刚刚才冲她发脾气呢……我拉不下脸来。

她走得这样快，满头大汗，像一个上学快要迟到的孩子。但仍是沉默，我走在后面一声不吭，我跟着她的脚步，她不回头看我，她的背影越来越小。

她做了所有我爱吃的菜，我并不要吃那么多，她为什么做那么多？忙碌的身影，还在厨房里，生火煮饭，在烟雾腾腾里，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沉默？

“多吃一点”，她终于说话了，“以后想吃外婆的菜就难了。”

我抬头看她，原来她已垂垂老矣！

2、

我猛地惊醒，是一个沉闷的早晨，窗外一点儿风也没有，树叶无精打采耷拉着，几只鸟儿从天空掠过，发出一阵阵悲怆的叫声。

我揉揉惺忪睡眼，意识清醒过来：外婆！外婆呢？她怎么样？

我马上抓起手机，打给妈妈——

“喂，妈，是我，她今天好点吗，清醒吗，能吃点东西了吗？”

“昏睡，吃不了了。唔……女儿，外婆怕是没有办法了。”

挂机。我也嘲笑自己，以为不去面对就是安全了，可笑！却不知，她在病魔缠身之中几番挣扎……

是肠癌，晚期。

得知消息的那一天，也是几月前这样沉闷的早晨——

“病人年老体衰，承受不起残酷治疗，我们没有办法了。”

我站在空荡荡的大楼的窗前，眼泪哗啦啦往下流。绝望来时，祈求天地：如何留住时间？天地之大，万物无言。

我去看她，看见她一天一天消瘦，看见她的时光，她的岁月，被病魔一点一点吞噬……我看见她紧握我手，告诉我：“别哭，不要哭，外婆老了，避免不了要走那一条路……”我看见她的双鬓，她枯瘦的面容、混浊的眼泪和那一双手，昔日的慈爱的外婆呵，今日她却如此苍白无力，如此憔悴不堪！

她的双手，再也不能牵我教我走路，再也不能喂我一粥一饭，再也不能给我梳头洗衣；她的嘴巴，再也难为我唱儿歌、讲故事，再也难哄我入睡，再也难轻吻我的脸颊；她的目光，再也难看清我的样子，再也难目送我去上学……

教我如何不难过，外婆陪伴我二十年如一日，漫天回忆犹如昨日——

一个小女孩和她的外婆，相依相偎，她的外婆是多么疼爱她！她第一次学会洗衣服，踮起脚尖在竹竿上晾衣服，她外婆高兴得直流出泪来；她第一次学着外婆的口吻给外婆讲《牛郎织女》，她的外婆笑得多开心；她第一次无理取闹冲外婆发脾气，她的外婆多么难过；她第一次贪玩差点丢了性命，她的外婆多么担心……

我多想回到那时的日子，每天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放学回来，外婆端来香喷喷的饭菜；夏夜乘凉时，央求外婆给我讲故事，讲天上的鸟儿，地上的娃娃，讲披着头纱的新娘，讲一生劳顿、老来被宰的老黄牛……外婆温柔的手掌，轻轻拍着我，让我每个梦乡都是那样安心……

我终于稳妥地长大了，但外婆为什么倒下了呢？

3、

那天，她在沉睡中醒来，我正在吃买来的快餐，她沉默半晌，忽而老泪纵横——

“丫头，外婆没用了，外婆不能做菜了，你来看外婆，一顿饭都吃不上……”

“丫头，你从小就厌食、挑食，我整天变换着法子给你做菜，后来你最爱吃我做的菜，一回来，就要我给你做这样那样……这些天看着你，我难受呀……”

我告别她回校时，她拉着我的手——“好好去上学，不要担心外婆，外婆什么时候都是这样。”

我挤出笑容，说道：“今儿是五月末了，暑假就要来了，外婆，我再来看你！”

外婆，五月末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五月，我们还要种豆角和南瓜。

六七月之后，我要您教我认天上的星星，哪一颗是牛郎，哪一颗是织女，他们相会时要是下雨，那是织女高兴得流泪了吗？

八九月，等到农民的花生收成之后，我要挎一个篮子和您到花生地里寻花生，看那些花生露出圆圆的脑袋儿，我一脚踩扁一个，您准会说我淘气。

秋天来了，您一定会去拾一些木柴，一捆捆绑起来，留着冬天烤暖呢！那时候啊，我就要天天缠着您给我做花生糖了……

离开病房，我一直走没有回头，却早已泪如雨下，但是理性告诉我不能哭呀。像他们说的，生老病死，谁都没法避免。可是，那是我的最亲爱的外婆！

别哭呀，外婆见了要难过……

蓦地想起那一句——“我哭，是因为我爱，我笑，是因为不能不笑啊。”这锥心的痛，我愿我永远都不要懂！

人生真情有几多？时间的车轮滚滚而过，只留回忆悄悄藏在岁月里，蓦然回首，人已苍老，她在尘世的痛苦中挣扎，仍伸出那双沧桑的手，紧紧抓住我！

梦中，她说的那一句，仍然在耳际回荡：以后想吃外婆的菜，就难了。她就要离我而去了！

看着她受苦，我无能为力，我两手空空！提起外婆，电话中不停重复还是那一句：“她最近好点吗，清醒吗，吃饭吗？”……

说时依旧，有泪如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