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美丽又出身寒门的尤三姐被贾珍之流诱惑简直是不可避免的宿命。
父亲早逝,姐妹花随母改嫁。继父再逝,幸而姐姐尤氏攀上了豪门,借贾珍的接济才赖以度日。值得一提的是,尤氏和这娘仨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
想那贾府也常打着怜老恤弱关爱穷人的口号,但毕竟是要看心情,看机缘,比如刘姥姥丢下了脸面抖足了笑料才得到了赏银。一向不把尤氏放在眼里的贾珍何以如此照顾尤家?唯一的解释就是一对尤物姐妹花的缘故。
至于尤三姐是否失身之事,我着实八卦了好久。以我读的脂评本来看,失身是毫无争议的。然而白先勇在《细说红楼梦》中极力不认可这个版本中的一些语言,“要不得!前面把尤三姐写得这么样刚烈,这里又加出这么一句。”白先生认为人物性格要有一致性,刚烈的女子尤三姐不可能被贾珍玷污的。我家男人也是这个观点。
但是,依我看来,这是在掩耳盗铃。在男性视角下,尤三姐应该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可是人性是立体多面的啊,好姑娘被渣男坑骗的版本多了去了,面对贾珍的诱惑,尤三姐极有可能随波逐流,甚至主动迎击。
书中第六十八回,贾母问尤二姐十几了?以此推算,几年前尤氏姐妹受诱惑时才能有多大?最多十四五岁。你可能会说,十五岁的薛宝钗挺成熟的啊。但是,出身的不同、见识的不同,还有薛宝钗超乎寻常的早熟,都不可同日而语。尤氏姐妹从没受过好的教育,更没有接受过正面的引导,年少不知深浅。
出身寒门的姑娘最容易受诱惑。她没见过这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声色是难以抗拒的欲望。且不要说是虚荣使然,想一想刘姥姥初进大观园时受到的冲击力,就知道白玉为堂金做马的豪门对穷人家的孩子是多么大的诱惑。男人被诱惑是野心,女人被诱惑就是虚荣了?
那时,贾珍是当朝三品、威烈将军。相当于今天中央的一个部长。年龄也介于三十到四十之间,正是一个男人金子般的年华。寒门女子第一次看到这么光芒四射的人,或低眉、或仰视,那些表面的光环让他成为女人追逐的对象。他也乐于嬉戏其间。
美丽的尤氏姐妹早是他诱饵上的两条美人鱼。尤氏姐妹血脉相连,父亲早逝,流离失所的生活必将让这对姐妹的感情异常亲密。从尤三姐的眼里去看姐姐和贾珍父子的调情,就像青蛇去看白蛇和许仙的感情一样,不一定是爱,但难免会生出一点好奇,加之尤老娘的默许,女人天性里对刺激的向往就会激发出来。
我在看《这个杀手不太冷》的时候,一下子被那个十二岁的妖冶的小女孩马蒂达镇住了。那稚嫩的年龄和令人迷惑的魅力真是令我辈叹为观止。可是,思考一下,如果马蒂达遇到的不是里昂这样孩子气的情感笨拙的杀手,而是一个行走江湖阅人无数的老男人,她能得到那样的呵护吗?连幼女都侵犯的男人世界里,总是有恶之花开放的。
尤氏姐妹遇到的就是恶。
小女孩终有长大的时候。当有一天她意识到发生过什么的时候,立刻会对这个诱惑他的男人产生厌恶,同时痛恨那个经不住诱惑的自己。
人最怕的是梦醒了以后无路可走。
尤三姐唯一的资本是姿色。所以,她要借此报复。
2、
很少有女人即使玩弄起风月,也能像尤三姐一样光芒四射。
你看她:
“自己绰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
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
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他以为乐。
那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称心,连淖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子绞碎了,撒一条,骂一句。”
这段文字里,写尽了一个女人的风流潇洒,风情万种。难怪男人们垂涎颠倒,魂不守舍。
贾珍贾琏贾蓉这几个男人实在是太不堪了。除了一点雄性资本和出生豪门与生俱来的优势之外,看不到有任何出色之处。他们无耻、下作、庸俗,眼中只有色情,内在的生命猥琐又虚弱。在尤三姐这个英姿飒爽的女性面前,他们只有自卑怯弱,无一点男人的阳刚之气。
玩弄风情,也要旗鼓相当啊。
仔细透过文字的背后,你会看到这个女子是不快乐的。她的放纵和妖媚里有着显而易见的桎梏、紧张、不甘、悲伤,所以才以如此近乎偏执的作贱男人的方式来舒缓自己心中的抑郁。
在尤三姐的世界里,她一直在用男性社会的价值观来审视自己的品行,那个沉沦的自己,堕落的自己,流落风尘的自己,破坏人伦的自己。越审视,越悲伤。她背负着沉重的过去,不知道如何过好今天,更清醒地预感到自己没有未来。
越悲伤,愈不甘。
自己也是金玉之身啊,就白叫这两个无耻之人玷污了去。所以她要报复,她万人不及的风情背后,实则是想在精神上战胜那些觊觎她美丽肉体的丑陋灵魂。她已经输了过去,无耻的男人们羞辱了她,玩弄了她,她很想扳回一局。她想骄傲地宣告,我们女人,不是任由你们摆布的。
看似是豪爽放荡,其实心里面早已是千疮百孔。午夜难眠的时刻,前尘往事袭上心头,随着心绪的千回万转,难免失魂落魄。
尽管尤三姐用饮鸩止渴的方式来暂时获取精神上的优越感,终是落败的。从出生那一刻起,他们的性别、地位便决定了人生的巨大落差。她斗不过他们,因为他们属于豪门,属于既得利益者,他们身后站着巨大的男权社会。那是一张天罗地网,她逃不出。
3.
孤独中尤三姐去寻觅生命中温暖的瞬间。
暗夜里,一个名字浮上心头——柳湘莲。
五年前,他是舞台上的角,她是台下的观众。他风流倜傥,眉眼间透着侠客风流。尤三姐果真是好眼力,柳湘莲是《红楼梦》中难得的好男人,他豪爽高洁,行侠仗义,颇像武侠小说里的独行剑客。
在若有若无的爱情里,她在寻求着道德上的自我救赎。她也知道柳湘莲萍踪浪迹,找到的希望渺茫。若是柳湘莲不来,她也就准备吃斋念佛自虐地过一生,在这个过程中赎自己犯下的错。
尤三姐和柳湘莲该是绝配。既懂万种风情又能痴心一片的情人最是妙不可言。如果尤三姐能和柳湘莲走在一起,定会掀起一场轰轰烈烈雷雨一样的爱情风暴。
然而,一切都是一场梦。
柳湘莲固然是好的,但并非知尤三姐的这份痴心。
曹公画了一轮月,一开始爱情的走向朝着皎洁的方向走。贾琏路上偶遇上了柳湘莲,说成了这场婚事,还拿回了定情宝剑。没想到,那是树上的一轮月,水中的一轮月,终成幻影。
这场情劫本就是从尤三姐的一见钟情开始的,柳湘莲并不知晓。他只是恰好需要一个妻子,并且像选美一样,点明了要绝色的,这便是对臭皮囊的看重了。但是你若单单相信柳湘莲这句话,也错了。他比看重外表更看重的是德行,是清名。
柳湘莲不像贾琏,自己的道德底线低,对女人也不在意。贾琏娶了贾珍贾蓉玩过的尤二姐还视之为宝,真心不设双重标准。这一点在今天也是很难得的。
柳湘莲呢?自己可以眠花卧柳,女人却必须守身如玉,保全贞操节守。这个道德感很强的人,越是面对婚姻,越是认真,越是对要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要求苛刻。一般男人都是很在意这事的。
可能柳湘莲也有点不自信,既然是绝色女子,好事如何落到他的头上?等到他向贾宝玉询问的时候,就是有所猜疑了。可怜贾宝玉实在没有意识到这背后的严重性,当柳湘莲说出那经典的一段话时,他红了脸。
“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王八。”
接下来,柳湘莲进一步求证,“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
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宝玉以轻松的态度对尤三姐的道德判了死刑。
到了此时,冷心冷面郎君柳湘莲已经下定了决心。尤三姐是与他素未平生的人,谈何宽容?他宁可相信流言蜚语和自己心中的猜忌,也不愿给她一次赎罪的机会。
所以,当柳湘莲来索要聘礼退亲的时候,就阻断了尤三姐最后的路。尤三姐知道柳湘莲嫌弃她是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绝望又果敢地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4、
尤三姐的故事,像是一个深情版的传奇:一个自刎;一个遁入空门。
但我总觉得无论是尤三姐还是柳湘莲都不是殉情那么简单。与其说尤三姐是以死殉情,不如说是死于无可言说的背痛。她和柳湘莲之间本就没有多深的情,五年前的一面之缘而已。
也有人说,尤三姐是以死来洗涤自己淫荡。你看,柳湘莲都册封她“刚烈贤妻,可敬!可敬!”这又是男性世界的价值观了。尤三姐要一个敬字有什么用呢?贾府里面已经有一个心如死灰的李纨,不缺三从四德的捍卫者。
尤三姐是死于绝望,死于看不到光明,死于这个密不透风的社会让人难以呼吸。她是一个聪明人,知道那样的男权社会容不了她这样过去这样个性的女子,她做不来陪着愚蠢人做愚蠢游戏自己还愚蠢开心着。
聪明人往往有着凡人所不及的大悲哀。
所以,她不辩解,更不退缩。她用这种极端的方式,照亮了浊眉男子柳湘莲的审美人生。柳湘莲看到了自己的盲目,自己的局限。尤三姐如一盏明灯,帮他情爱的船儿驶向清纯的归宿,但是这代价,太大了!
她自刎之时,曹公忍不住感叹: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那一刻,她回望这个污浊的世界,该是没有什么留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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