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守望的距离

作者: 晤言请勿言 | 来源:发表于2023-01-24 12:20 被阅读0次

    郑重申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喜欢你,与你无关。

    阿邱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如果你有幸成为他的高中同学,并且恰巧成为他那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的知心朋友中的一员,你一定也会这么认为。是的,“奇怪”是我所能想到的,最贴合这个一米七高的,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富家子弟气息的少年的词语。

    什么?你说你很好奇他怎么个奇怪法?哦,朋友,我向你保证,就算是让我花上个三天三夜,不吃饭,不睡觉,不谈恋爱,不打豆豆,我也无法穷举出他身上所有的奇怪之处;若是将它们编纂成册,那绝对有三四本《红楼梦》那么厚。不过,看在我们有缘分的面上,我就在这里浅浅地列举几项,你可得听好了。

    就先从他的外貌说起。在他的身上,你可以深刻地感受到什么叫做“岁月不饶人”。我不开玩笑,你永远也无法想象一个在初中还是白白净净、脸上横肉乱颤的大胖小子是如何在短短一两年一眨眼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脸瘦得像一只饱受旱灾的皱缩的南瓜,上面嵌着本不应属于一个男性的双眼皮蓝黑色虹膜,和一丝本不应属于一个孩子的沧桑与高冷(如果你不认识他的话);弱不禁风的细胳膊细腿;一点内八字——而且没有经过任何异想天开的减肥训练。光是这被动的瘦身速度就够骇人的了。别问我怎么看到阿邱小时候的照片的,再问我就跟你急。毕竟偷偷翻看他人手机相册还被当场抓包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呃,扯远了。再聊聊性格方面。阿邱是我见过的最富有也最大方的人,对自己吝啬、对他人慷慨。有钱的人很慷慨,嘿,这可是个稀罕事。除此之外,一旦你撕破了他高冷的“外套”,成为了他的知己,你一定会被他那憨傻的性格与幼稚的行为所“迷倒”。你不仅要承担着他忽然从拐角处或是侧后方视角盲区或是犄角旮旯处跳出来一把从后面抱住你然后把你吓得突发心脏病的风险,经受着关于他在课间或是什么时候喜欢坐在你大腿上的来自他人的异样眼神与非议,而且要隐忍于他不时脑子抽筋然后莫名其妙地朝你发脾气或是模仿猿猴叫声的插曲。你们不必怀疑,阿邱在行为艺术方面的造诣,要远远超出在座的各位。我敢打赌他考上大学一定最适合行为艺术类的专业,并会在此道路上越行越远。

    我还是忍不住要谈一谈他对待感情的奇怪态度,外貌与性格的奇怪之处,比起他的爱情观来说,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阿邱对待他喜欢的女人,可以说是既专一又不专一。说他不专一,是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他突然会在什么时候更换“仰慕对象”;说他专一,是因为他对每段时期唯一的“仰慕对象”的痴情又非常人能比。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最最令我迷惑不解的是他从来不追自己喜欢的女孩,甚至不愿意靠近。他就只是远远地望着她,以此获得心灵上的满足。每当我百般劝说要他采取行动为他自己的后半生考虑,他总会昂起头颅,紧锁双眉,眼神斜睨,伸出食指朝你左右摆动,以一种故作深沉的语调嘲讽一句:“你不懂。”

    嘿!你个小白竟然跟一个情场老手说不懂!每次我都想狠狠地揍他一顿,揍到他懂得采取行动为止。当然,这种场景也只能在脑海中想想。毕竟,对于别人的感情问题,我才懒得干涉,省的自己担心这担心那的,倒也乐的个轻松。

    “喂,言子。”阿邱的右手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左肩上,“在写什么呢?”

    突然出现的阿邱把我从纷杂的思绪中扯了回来。我连忙把一本高三教辅拽到我面前,以遮掩躺在桌上的那张纸。“没…没什么。”我赶忙掩饰。让别人知道自己在私底下写他们的奇怪之处可不是什么礼貌的行为。幸运的是,他根本没有注意,他现在在意的就是自己咕咕直叫的肚子和即将在食堂碰到的小萍。

    “别忘了叫上黄哥。”他像往常一样赶急赶忙地帮我们占位子去了。

    大黄是我们的舍友。作为一个男人,他却以拥有银铃般的笑声著称。当然,这丝毫不影响我们成为极要好的朋友。我把他从作业中扯出来,一齐往食堂而去。

    食堂里依旧是一股烧得很熟的青菜和炸得很焦的油脂混合起来的恶心气味。面对着几乎一成不变的菜样,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动起了筷子。我们学校向来实行着各年级分流进餐的制度,因此现在食堂没什么人,就只有几十个高三边排队边大谈特谈什么“微积分”和什么黎曼猜想,让我本就萎靡的食欲“雪上加霜”。我敢说,自从教育内卷化以来,我足足瘦了十斤。当然,凡事总有例外——坐在我面前的黄哥和坐我右侧的阿邱疯狂舔舐着盘子,吃得不亦乐乎。

    我正为如何解决自己的午餐而犯难的时候,大黄抬起头来,嘴角带着一抹笑意。“阿邱,”他伸出左手指向阿邱的后方,“看看谁来了。”

    嘿,我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谁。很显然,阿邱也用脚趾头思考出了相同的结果。不是小萍是谁?“把手放下来。”他急切而不安地低声说道,“你太引人注意了。”说这话的同时他把架在座位杆上的腿放了下来。他进食的速度也因为眼神飘忽不定而慢了几分。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黄哥不买账——他的手好似菩萨的雕塑,直指着后方一动不动。很明显,双耳通红的阿邱开始着急了。“求你了黄哥。”他的求饶方式好像不怎么奏效,“你这样会让小萍注意到我的!”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我前方传来,引得周围一群人侧目而视。黄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只左手也在空中乱颤。好一会儿他才憋出几个字:“你…看,你…看看。”

    阿邱动摇了。他找了个最恰当的时机把头转了过去。转回来的时候,他的脸色难看得像一条浸湿的破布。

    黄哥得意忘形。“哈,我就是瞎指指,小萍没来你紧张什么。”他那双肆无忌惮的眼睛在阿邱潮红未褪的脸色上扫视着,“说来奇怪,让人家多注意你不应该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么。”

    完了,我在心里咯噔一下,看向阿邱。果然,后者昂起了头颅,紧锁了双眉,眼神斜睨,伸出食指朝黄哥左右摆动,一脸气愤但羞涩地说了一句:“你不懂。”

    说实话,看到黄哥吃瘪的样子让我的心里有种舒畅感——终于不止我一个人在他这句话上吃瘪了——我可以说我顿时食欲大增。脑海里反复播放着这一幅赏心悦目的场景,我一下子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结果是,他们两个像看傻子一样盯着我看。

    当时为了摆脱这两个人的目光,我干了件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我回了头。你猜我看见了谁。在我们你推我拉的片刻,一个俏影从食堂走了进来。嘿!这不就是阿邱心心念念的人…不对,这不就是阿邱心心念念想要躲避的人吗!

    然后我又做了件第二正确的事。我连忙用手指戳了戳阿邱的左腰:“看看谁来了。”兄弟们,我可以发誓,当时我说这句话时别无二心,根本没有想到此时说的话会与黄哥之前开玩笑的话一模一样。很显然,这句话被正处于恼羞成怒状态的阿邱完美地误解了。他夸张地挥舞着双臂:“言子,你也开我玩笑!”那声音大得连地球另一侧的人都听得到。作为行为艺术大师,光用挥舞双臂来表达自己的愤怒是远远不够的,他干脆从饭座上一跃而起,右手捂住半边脸,左臂伸直直指我,打算大喊一句:“太过分了!”没想到他连“太过分”都没有说出口,这一跳直接与奔向打饭窗口的小萍撞了个满怀。

    结果可想而知,我们可怜的大师羞得连一句“对不起”都没说,呆呆地杵在原地,像个木头桩似的,倒是小萍说了好几个“抱歉”。我们饭都没吃完,就被阿邱拽着一起灰溜溜地跑走了。

    ……

    现在都晚上十二点了,阿邱仍在寝室里踱来踱去,唠叨个不停。什么怪我没有提醒他,什么今天不该去食堂,什么下半辈子只能低头做人之类的。蒙在被子里的我一边捧腹大笑,一边又头痛得不行。

    “睡觉吧阿邱。”黄哥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强忍着笑意,“一觉睡醒,又是一条只会暗恋的好汉。”

    即将降临的高考如同一座大山般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我们深深陷入作业与考试的泥潭之中,也只能偶尔打打球、偷偷喝点酒来自娱自乐。每个人在压力的迫害下都濒临爆发的节点,老师们也都管得小心翼翼,生怕一句话或一件小事就让这些“核弹”们彻底爆炸。

    阿邱算得上是最如鱼得水的那个,在学习的闲暇之余还能寻觅爱情的“甜甜蜜蜜”——当然我是对此不屑一顾的,在我看来,不谈恋爱的小打小闹都是属于“耍流氓”。

    “走吧言子,去校门口拿快递。”

    几乎每天晚上阿邱都会让我陪他拿快递。不过快递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目的还是看一眼放学的小萍。我们会猫着腰躲在门口的一棵梧桐树后,然后眯着眼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寻找我们的目标。每一次都是阿邱先找到,但我也不气馁,我说了,我对此不屑一顾。

    “完了,我感觉我现在有点头晕。”跟我一起躲在黑暗中的阿邱突然说道。

    “怎么回事?”

    “多半是中午喝的那几瓶鸡尾酒。”阿邱嘴打着颤说。他忽然想到什么,一把抓住我的右手臂:“怎么办言子,万一我喝醉了等会儿要在小萍面前做傻事,你可得拉住我啊。”

    “怕什么。”我奸笑着,“你壮着胆表白成功了那可不更好!”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眼见着他要摆出“你不懂”的架势,我连忙用手拦着他:“好好好,我不懂,我不懂,行了吧。我会拉住你的。”

    他满意地点点头,只是喝醉了头有点不受控制。

    “阿邱,长大后你要做什么?”

    “一个守望者。”他脱口而出。

    “守望者?”我顿了顿,“《麦田里的守望者》?”

    “不,不是那种。”他一脸坚定,“就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

    “那是……”

    “还记得语文老师在课上讲的吗?爱…爱是付出,不是索取。若爱,便观照;若爱,便守望。”

    零星的学生出现在校门口,大概是放学铃声响了。

    “你的意思是,你为爱守望?你不靠近,不接近,只是为了向自己或是大家证明,爱无所求?”

    “你懂了,或者说,一知半解。”阿邱那微醺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

    “我不懂!爱是需要源泉,需要反馈的,难道不是吗?双方互相付出,同时互相汲取继续爱下去的力量,这样才能形成一个闭环而维持稳定,不是吗?你单方面的守望而无所求,或者说你只是为了证明爱而爱,你这种行为就是一种,一种,一种自娱自乐!”我激动地挥舞着自己的双臂。

    “不不不,你把爱狭隘化了。”他摇了摇头。若放在平时清醒的时候,他绝对只说一句你不懂就没了下文。“爱是一种能力,或者说,爱是一种幸福。你有自己所珍惜、所爱的东西,并尽自己所能去保护它,守护它,这不是一种幸运吗?被爱也是一种幸福。但当被爱介入了爱的过程,爱将失去其无私与纯真并成为一种索求被爱的回应与反馈的功利性目的。这种转变是无意识的,同时也是必然的。”

    “那个…”

    “爱不需要被看见,爱本身就是一种源泉。人们需要爱才能生存,但不一定需要被爱。这种单方面的守望可能是理想化的,但它一定是最浪漫的告白。一个明白自己被守望或是在守望的人永远不缺希望与力量。”

    我思忖着这一番话,想反驳点什么,但没有找到好的理由。

    “对了,你刚刚想说什么?”

    “啊?哦,那个…刚刚小萍走过去了。”

    “你…你混蛋!干嘛刚才不提醒我!”

    只见他把腿一伸,瞬间消失在夜色中,留下我一人在原地思索。

    高考终究还是来临了。不管你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乖巧还是调皮,高考总会如期而至,从不缺席。

    我在家吃了早餐,整理好自己的书包,在我妈的陪伴下踏上了去往考场的出租车。

    “妈,你就不用去了。我一个人去就行。”

    妈用复杂的眼光看了看我,然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那我送送你。”

    出租车司机异常热情,喋喋不休。虽然我能理解他激动的心情,但我真的真的需要一个人静静。不过,幸好我没有阻止他。半路上他让我检查一遍自己带的东西齐不齐全,然后我就意识到自己准考证没带。

    还好时间还早,我就让司机掉头回家。当我从家楼梯上再次走下来的时候,距考试开始还有不短的一段时间。此时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形形色色,好不热闹。但我的目光被一个不起眼的身影所吸引。

    矮小身板,颤抖双腿,花白头发。那是我妈。保持着送我上车的姿势,在那根光秃秃的电线杆下站了足足有半个多小时。半个多小时。是否我考完试回来的时候,她才会从那离开?是否我每天上学,她都会这样子站半个多小时甚至更久?

    我不愿得到答案,或是说,我不忍得到答案。我坐在车里望着她瘦削但高大的身影,直到我的眼角出现两滴清泪,直到阿邱守望的身影与她重合、融为一体。

    “小伙子,怎么啦?你哭什么!现在去考场完全来得及,你不要担心!”出租司机拍着胸脯说。

    看着热情的司机,我哭得更凶了。

    ……

    我和阿邱约在考场外碰面。

    “嘿,言子!猜猜我昨晚梦到了什么?”

    “嗯?”

    “我和小萍考上同一所大学!虽然她比我小一届,但我们还是成为了校友!”

    “梦里你采取行动了么。”我破天荒没有对他的梦产生不屑一顾的想法。

    “没!我可是名优秀的守望者!”

    “你简直跟安妮·雪莉一样拥有丰富的想象力。”我想起了《绿山墙的安妮》这本书。

    “安妮是谁?你女朋友?”阿邱狐疑地看着我。

    “没,没什么。”我强忍着笑意,“高考加油!”

    “嗯,加油!”

    “言子。”

    “嗯?”

    “我舍不得离开。”

    我和阿邱呆呆地站在校门口,看着新晋的高三把行李搬进寝室楼,心中尽是物是人非之感。

    “看看谁来了。”我指着正吃力搬着行李的一道俏影。

    “嗯…”

    “不去帮忙吗?”

    “不了。”

    “为什么?”

    “你不懂。”

    我看着阿邱脸上挣扎的神色,开口道:“其实我对你这个问题想了很久,阿邱。”

    “我能理解你的行为,阿邱。你守望,是愿意保存内心那最真挚、最淳朴的爱。有一点你说对了,爱是无私的,爱本身就是源泉,你因爱而守望,非为爱而守望。”

    “但是,守望也因其理想性而在世俗中被定义为无意义。守望终究是一个人,你守望的对象会组建自己的家庭,那时候,你的守望必定半途而废,最终换一个人从头开始。我想,这也能解释你有这么多仰慕对象。”

    阿邱在掂量着这几句话的重量。

    “醒醒吧,守望者阿邱。有时候,采取行动不一定是满意解,但会是最优解。”

    “就…没有别的出路吗?”

    “我原本以为没有,但是…”我想起了我妈在电线杆下的身影。

    “但是什么?”

    “守望,可以延续。”我目光灼灼地盯着阿邱,“守望不应只局限于情侣之间,它可以是友情、亲情,甚至在陌生人之间存在。”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把淳朴的守望转寄于我未来的孩子上?”

    我点点头:“所以,你大学还会采取行动吗?”

    他思考良久,然后摇头。

    “不是,你这混…”

    “现在离她还有约莫二十米,”他打断我的话,“还来得及吗?”

    我看着不远处的小萍,明白了他的意思。我露出一抹笑意:“没有什么是爱来不及的。”

    这二十米,我愿称之为,最后一段守望的距离。

    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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