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

作者: 九戒妹妹 | 来源:发表于2018-05-01 21:39 被阅读285次

    监狱墙头那两排细碎的玻璃碴,在烈日的笼罩下闪硕着耀眼的光。我又一次站在这高墙外,耐心等待着前去探视三叔的父亲。依旧忍不住反复地想,“三叔现在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呢?三叔会后悔吗?”

    (一)

    20年前,正处于而立之年的三叔不光无所成,还被抓进了大狱。

    邻里乡亲眼看着他被戴上镣铐,忍不住替他回想着他过去的30年光阴,想来想去,似乎三叔只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儿——没钱没房的三叔,媳妇是自己娶回家的。

    这在我们生长的那个穷困的北方农村,算得上发横财之外的大本事。毕竟三叔结婚的时候不小了,而且在这之前,爷爷为了三叔的婚事,愁的天天烟不离手,最终还咳成了肺结核。

    三叔始终跟同龄的乡村青年不太一样,18岁以前,他在别人放羊抓鸟的时候,整日啃书;18岁以后,他突然转了性,无论遇到什么事,嘴上总是一句:“无所谓”,再赠一副淡然的不悲不喜的笑脸。18岁前,村里人招呼三叔都是“三儿”“三儿”的喊,为表亲切;18岁以后,叫三儿的少了,越来越多乡亲更愿意叫三叔“老二”,意为不求上进的“二流子”。

    早先,在邻里乡亲眼里,三叔最“不求上进”的表现就是,娶不着媳妇,还不知道着急。其实别说邻里乡亲了,记忆里我爷爷在有生之年念叨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过我并不清楚他跟三叔喊过多少遍这句话,我出生时三叔已经结婚了,所以我听到的都是爷爷用这句话来骂我父亲,当时我还没有弟弟。

    既然无后就属不孝,连媳妇都不娶的三叔就成了“不孝中的不孝”了。起初遭催婚,他要么不吭声,要么只说一句“自己不会结婚,只会杀猪”。爷爷听到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地咳着嗓子骂:“哪有人...咳咳...连结婚...咳咳咳....都不会的,除非是...咳咳..唉...丢祖宗脸的..咳..不孝子!”爷爷一张口,准似锋刀扎人心。关于这一点,我有幸也领教过。还好当时小,不太记得类似“丫头片子读书有啥用”的话,所带给我的委曲和不服气。

    许是死在三叔刀下的生灵消抵了他对命运捉弄的怨怒,也可能是杀生让三叔认识到了生命本身的脆弱卑微,,还有可能是三叔实在是受不了爷爷和媒人在他耳边叨叨结婚的事儿......总之,三叔25岁时开始,干脆连猪也不杀了,整日只在方圆不足10里的村子里瞎转,饭点儿转到哪家就去哪家蹭口粮,乡亲们看在爷爷辈分老的份上,每每也能别着嘴给三叔拿个热腾腾的馍。三叔也就真成了不务正业的二流子。

    这样在村子里混了2年多,除了蹭饭和在村子里乱转,三叔啥也没干过。据父亲告诉我,三叔那几年跟傻子也没两样,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走到别人家里,也不说蹭饭的事儿,就是一边用手撩着长头发,一边使劲儿咧着嘴笑。

    这是因为三叔不肯张嘴求人。说起来还有点儿讽刺,一方面,三叔脸皮儿是真的薄,所以蹭饭也保有蹭饭的骄傲,绝不张嘴要;另一方面,三叔心里明白,人家要真不想帮你,求人也解决不了啥事儿——他不是也下过跪么,事儿不还是没办成。

    (二)

    三叔18岁时考上了飞行员。

    当时爷爷的母亲尚在人世,照她的话说,她老人家长寿,大都归功于爷爷孝顺——既给他生了四个孙子,对他又百依百顺。不知道姑姑听了这话心里难不难受,姑姑也从来不跟我提老奶奶和她小时候的事,但是从大伯二伯和我父亲那儿,我都听过这么一句话:“老奶奶最喜欢你三叔”。小时候我还义愤填膺地问过父亲:“为什么不最疼你?”,“你三叔打小就聪明,长的俊,学习又好!”说这话时父亲的语气里只有骄傲。

    的确,三叔近一米9的个子,剑眉大眼高鼻梁,这真是风霜挫折都磨不灭的俊俏;三叔还是弟兄几个唯一爱学习的人,大伯二伯和父亲逃学爬树捉鸟的日子里,三叔都认真坐在学堂里,用尽了12分的努力;至于三叔是不是聪明,我只听我父亲说,三叔能对见过的数字过目不忘,无论那数有多长。

    这么招人喜欢的孙子,老奶奶自然不舍得三叔离开她身边,因此也就坚决不同意三叔离家千里去当什么飞行员:

    “整日在天上晃荡,没着没落的,多危险!”

    “不行,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能让三儿去!”

    “三儿,你别怨我,奶奶是为你好!”

    三叔啥话也听不进去,一个劲儿的给奶奶磕头,哭着喊着“奶奶,求求你了,俺求求你了”,最后磕的实在没劲儿了,就连走带爬地出了奶奶的房间。这期间,三叔始终都没抬头看一眼,他从一开始满怀希望的哀求,一直到走出门的时候,心里已经开始发恨了。当然,就算抬头,他也看不清老奶奶泪眼婆娑的脸,那间阴暗潮湿的土坯房里,从来不得见天日。

    三叔死心了?

    哪能啊!他又跑到在地里割麦的爷爷身边儿,继续磕头。当时爷爷在前边割麦,三叔在他屁股后边磕头,地里刚割过的麦茬三五下就把三叔的额头戳烂了。父亲跟我说,起初爷爷没回头,净顾着割麦,后来他想把固执的三叔骂回家,一回头却看到三叔血肉模糊的脸,吓得一屁股坐在了麦草堆里。这件事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阴影,以至于我自小啥农活都能干,就是不肯进麦地,我总觉得那些麦穗,麦秸和麦茬子上,都沾着我三叔的血,和他破灭的理想。

    爷爷最终也没同意让三叔去,但还是一改往日雷鸣一样的呵斥,用稍显温和的语气对三叔说:

    “你奶奶说的对!走那么老远,我们也不放心!”

    “在天上飞,太危险了!”

    “在咱家门口不也挺好么,有乡里乡亲照应着!”

    “你奶奶这么大年纪了,禁不得伤心”

    “三儿,别哭了,我还没死呢!再哭你他娘的就是咒我跟你奶奶!”

    仲夏里的烈日正当空,把道路两旁挺拔骄傲的老杨树笼罩在白亮的光芒里,掩盖了它们的本来颜色。三叔就这样一脸泪、满脸血地顶着刺眼的光,跪在麦地里磕着头,直到自己又没了气力。他想最后磕一个头,就爬起来离开父亲,他想一走了之,他想以后出息了再回来报答爷爷和老奶奶,但是这回他一头栽了下去,偏偏又有一棵不近人情的麦茬,深深地嵌入了他的下眼睑。

    爷爷瞬间扔了镰刀,背起三叔就往诊所跑。迅速地,爷爷那被汗水浸湿的汗衫又染上了一层血红,三叔在爷爷的背上颠簸着,他太高了,双脚只能在地上磨拉着往前走。但他顾不上管这些,只是用尽气力地喊了一句:“爸,求你了。” 至于爷爷有没有听到三叔的祈求,恐怕只有爷爷自己知道。

    我猜爷爷是听不到的,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三叔极有可能根本喊不出声儿来。

    后来,老奶奶看到爷爷背上的三叔,心疼的用枯痩的手来回抚摸着他包成肉粽一样的头:

    “阿弥陀佛,万幸麦秸没戳到眼睛里!”

    “在家好好养着吧,三儿,你这样出去叫咱怎么放心得下!”

    “跟你兄弟几个在家多好,干啥都有个照应!”

    其时三叔裹在破布里的脸绝望地挤在了一起,他撕心裂肺地把自己郁积的愤怒和苦痛喊了出来,这一次是真的喊了出来,老奶奶先是吓了一跳,接着越发心疼地把三叔的粽子脑袋揽在了自己干巴巴的怀里。

    自那以后,三叔整日头蒙着布,无言地坐在门前。但是随着飞行员报道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心中依旧会有起伏的波澜。

    老奶奶又看到了她心爱的三孙子俊朗的模样时,已经差不多半个月过去了。这个干瘦的老人将拐杖立在门口,颤颤巍巍地揭开蒙在三叔头上的布,使劲儿挤出一个满是岁月痕迹的笑脸:

    “这下好啦,可算康复啦!”

    “三儿以后可算能见着点儿光了!”

    可是三叔透过门窗上残存的半块儿脏玻璃,看到了自己下眼睑上的伤疤。

    盯着那个伤疤,三叔明白自己再也当不了飞行员了,也是从这一秒开始,他才准备相信他没法儿成为一名飞行员的事实。三叔沉默了一会儿,就咧着嘴笑了。

    这一笑,笑尽了所有委曲和愤怒,也笑尽了他仅存的希望。

    (三)

    三叔自此就变成了“标配”的三叔。

    所谓标配,就是整日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加上一种“无所谓”的态度。

    三叔长发及肩了,爷爷大声骂着他让他去剃头,他不反驳,也死活不去理发店。有一次三叔在街上溜达,理发店的哑巴师傅看着他就比出一个剪刀的手势,他嘿嘿笑着摇头。还有一次他站在十字路口抽烟,随手用烟头在手腕上一下一下地戳,烫出一个手表圈,我们村的傻柱问他疼不疼,三叔答:“不疼,无所谓!”。傻柱觉得三叔这话有极强的说服力,因为他自始至终没看到三叔皱下眉头,或者疼的咧着嘴。诸如此类的事实,都充分证明着三叔由内而外的麻木。

    老奶奶去世那年,三叔21岁。自那以后,爷爷承担了老奶奶的角色,成了有绝对决定权的一家之主。老奶奶在世时,爷爷虽然受不了这样的三叔,但碍于老奶奶的心疼,也碍于三叔脸上那个显著的伤疤,始终没怎么骂过他。老奶奶离世后,家里就剩下三叔一个不下地的人,农闲时候还凑活,农忙的时候,爷爷也就忍不住又“开了锋刀”:

    “你这么大个人了,就知道在家吃白饭吗?”

    “老子这个家,养不得不干活的闲人!”

    “你不是想走吗?老子不拦你了,滚蛋!”

    听着爷爷来回踱步的声音,骂人的声音,咳嗽的声音,愤怒的声音......三叔坐在门口的矮凳上,迎着又一年高悬的烈日,始终未露悲喜。

    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就出门去找了刘二祥。

    刘二祥比三叔大两岁,曾是他同班同学,三叔考飞行员那年,他正式接过了自己父亲的手艺,成为一名屠夫。算起来,虽然不情愿,但我还是该叫刘二祥一声叔。二祥叔不像他爹老实诚恳,他卖猪肉总是缺斤短两,还往猪肉里注水。奈何村上就这一家卖肉的,大家又都忌不了荤腥:

    “就是短儿点斤两,他不敢乱加东西”

    “乡里乡亲的,自当照顾他生意了”

    “看在他爹的份儿上,不跟这臭小子一般见识!”

    当人们为自己的口腹之欲标榜上了道德与情感,他的生意也就免不了红火依旧了。

    这天,二祥叔正像往常一样,在大集(农村集市,一般在村子里最热闹、方便来往的街道上,类似于夜市和菜市场)上吆喝着卖猪肉,远远望过去,两年来越发圆润的身形,肥硕荤腻的脸,加上被油汗浸透了的布衫,三叔竟然禁不住皱了下眉头。

    好在三叔最先意识到了自己的眉毛有往一块儿挤的势头,似乎不符合他“无所谓”的派头,于是赶紧舒展开了表情,走到二祥叔跟前儿:

    “祥子,我要跟你杀猪”

    “你放心,钱我无所谓,管饱就行”

    这下可把二祥叔吓了一跳,他知道三叔从小就学习好,知道三叔考上了飞行员,也知道三叔凡事“无所谓”的这几年,但是他可从来没想过,三叔会跟他杀猪。二祥叔并不是个善人,那一瞬却觉得三叔可怜起来。更何况,二祥叔也需要有个壮劳力,尤其是需要有个三叔这样的免费劳力可以使唤。这么一想,二祥叔也就答应了:

    “行啊,咱可说好了就不带反悔的!”

    “我这儿生意这么好,正缺帮手呢!”

    “三儿,你啥时候来,我叫你怎么开膛破猪肚子......”

    “这大集散了我就跟你一块回家学去”,三叔这次没说无所谓,他是认真的。

    没人知道三叔为什么去杀猪,除了他自己。

    “许是三叔用杀生这件事来发泄愤怒?或者三叔只是不想在家挨爷爷骂了?又或者三叔不忍心让爷爷一直咳?” 唉,我总忍不住这样猜来猜去,第一次陪父亲去监狱探视的时候,我还想着是不是能问问三叔这个问题。后来当然是没问成。我不知道别的地方监狱是什么样的,但三叔在的监狱明文规定只许直系亲属探望,可三叔在直系亲属的人员名单上没写我的名字。

    “杀猪就杀猪,不管怎么说,知道干点啥了”虽然嘴上还是老挂着一句“无所谓”,也挣不回啥贴补家用的薪资,爷爷还是觉得三叔那股子认真劲儿又回来了,这当然是值得开心的。

    接下来的几年里,大伯、姑姑、二伯和我父亲相继结了婚。爷爷终于凭一己之血汗盖了一间又一间砖瓦房。虽然房不大,但这事儿足以让爷爷一辈子骄傲,更足以让他的这几个儿女一辈子感恩。

    除了三叔。

    (四)

    三叔既不要宽敞明亮的砖房,也不结婚。倒不为别的,只是对这些,他都无所谓。

    正是为此,比三叔小两岁的我父亲,在他之前结了婚;正是为此,爷爷又开始咳咳咳,终于在70岁时咳成了肺结核。

    这年,三叔27岁,看到爷爷在床上咳得干瘦如老奶奶死前的模样,他头也没回地走了。

    在距家乡1000里外的地方,三叔落下了脚。还是以卖猪肉为生,只是卖猪肉,绝不再拿屠刀。给他供货的是个酷似二祥叔的屠夫,或者说,是个酷似大多数屠夫模样的屠夫,不过比二祥叔的年纪要大得多。屠夫一家是从更远的村子里才搬过来不久,他家只有个未出阁的闺女,25岁,高高大大,形象很像老舍先生笔下的虎妞。

    这个屠夫家的“虎妞”,一年后成了我的三婶儿。

    三婶当然不是真的“虎妞”,三叔也不是“祥子”,但他们的结合也归功于“生米煮成熟饭”。不过这对三叔来说都“无所谓”,离家的那一刻,他就只想给干瘦的爷爷带回去个儿媳妇。三叔也为此而付诸了实际行动。

    一天下午,三婶儿替自己的父亲送货,来到三叔这里。

    “以前我对什么都无所谓,以后我会把你放在心上的”

    这是三叔说的唯一一句情话,它像一条蛇把两个人紧紧缠在了一起,让三叔在一天之内用尽了毕生爱意,去靠近和渗透对方的生命。而三婶儿,正是为了这一天的爱意才升华出了交付一生的勇气。

    那天三婶儿的摩托三轮车停在他门口的摊位前,他正盯着那块油腻的案板上一块儿五花肉想着自己病恹恹的父亲。突然间,摩托车的鸣笛神经兮兮地跟记忆里的咳嗽声混成了一首有点儿刺耳的交响曲,正是这奇特的旋律给了三叔某种“就是她了”的指引和冲动。

    两个月后,三婶儿跟三叔说:“再这样下去肚子就瞒不住了。”

    “干脆我先跟你回家!”

    三婶儿没跟自己的父亲摊牌,因为她知道父亲不会同意看起来如此草率的婚姻。所以她找机会偷偷跟三叔回了家。其时爷爷正躺在床上打吊瓶,他老人家高兴地探出了大半个身子,边咳边笑,边笑边咳,血都抽回输液管了也没顾上。

    在农村,消息传播根本不需要互联网,邻里乡亲总能将大大小小的新鲜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力扩散开来,这不仅丰富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更能满足他们的窥视欲,所以人皆乐此不疲。

    于是三叔三婶儿刚回来的那几天,来访的乡亲们络绎不绝,爷爷家门口嵌的木头都让那些人的鞋底磨得滑亮了许多。乡亲们大都乐呵呵地称赞三婶儿有福相,再远远地冲三叔伸个大拇指:

    “三儿,你行啊!”

    “这么好的媳妇儿,便宜你啦!”

    “你小子,啥时候喝满月酒啊!”

    每每听到这句,三婶儿就会害羞地别过头。

    虽然噪闹,这段时日倒真算得上三叔成年后,整个家中最和谐的时光。爷爷的病虽未减轻,也并未再恶化。就连三叔自己,身处这局面之中,都没再说过“无所谓”之类的话,那副原本冰冷淡然的笑脸中明摆着开始浸透出些许温暖了。

    可生活的神妙之处就在于,人们早晚都要承接自我行为的结果,且无论这结果是好是坏。三叔当然也不例外。

    (五)

    婚后不到一年,三叔的儿子呱呱落地。

    至此,三婶儿再也无法忍受跟久病不起的爷爷挤在同一屋檐下。说来也是造化使然,爷爷拼了死活给大伯二伯和父亲盖房成了家,最后陪在身边伺候的倒是当年啥也无所谓的我三叔。虽说他们兄弟加上母亲妯娌几人也会轮流探望着,但夜里端屎尿的还是免不了三叔。所以夜里三婶儿哄孩子到筋疲力尽的时候,一唤三叔,三叔总是在伺候爷爷,根本抽不出空跑回自己的屋里抱娃。但有一点,除了诸如吃喝拉撒此等必要交流,三叔绝不跟爷爷多说一句话。

    奇葩的父子关系,更让三婶儿的积怨日益深重,既日益深重,何愁不爆发。

    “我也没看出来你跟你爹有多亲!”

    “你爹重要,我跟孩子就不用管吗?”

    “现在谁还住这土坯房,还跟老人挤在一起!”

    “你爹那肺结核这么严重,不小心传染给孩子怎么办!”

    ......

    这天夜里,三婶儿一股脑吐出了所有的委曲,孩子在床上哭声嘹亮,爷爷在隔壁咳得震天响。这三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不断往耳朵里冲,三叔再也没法儿无所谓了,他一把抱起床上的孩子,向着站在昏黄的灯光下的三婶儿喊:

    “我一开始娶你就是为了我爹,没有他就没有家!”

    ......

    其实后来三叔还喊了很多话,似乎也想把这些年憋在“无所谓”后面的一切都喊出来,但是三婶儿却只听完第一句话就怔在那儿了。起初,她只是觉得三叔对她们娘俩的关心太少了,却没想到,这一切的开始,根本就没有爱,既然没有爱,何来关怀。

    一年前,她因一句话将自己托付给了三叔,一年后,又是一句话,惊醒了她做了很久的梦。

    其实对三婶来说,失去爱并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是失去被爱的希望。所以自那次争吵以后,三婶儿像换了一个人。这种由于受到巨大刺激而转变性情的状态,很像以前的三叔,只不过转变的结果却大有不同。

    三婶儿会想离婚吗?

    怎么可能——虽然现在三婶儿已经不是我三婶儿了——20年前的三婶儿还真没动过分开的念头,结婚一年就离婚,不管别人怎么想,三婶儿自己是接受不了的。所以,既离不了婚又咽不下怒气的三婶儿只能换了性情。她开始变得暴躁易怒,看什么都不顺眼,嘴里总是念念有辞——

    “你爹的衣服又脏又臭,怎么不自己洗”

    “天天都不做饭,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

    “哭哭哭,死孩子就知道哭,知道没人疼你还哭,哭有什么用!”

    ......

    她当然不肯再摆出一副好脸色给病床上的爷爷看,也不让爷爷接近表弟,甚至不让伺候过爷爷的三叔碰一下自己的儿子......总之,似乎全世界都成了三婶儿的敌人。

    表弟满月没办酒,那天,爷爷病逝了。

    (六)

    给爷爷奔完丧后的第二天,三婶儿趁家人都在,说要把爷爷奔丧的份子钱拿来翻盖新房,三叔冷不丁听三婶儿做这样的打算,摔门就走了。但是我父亲兄弟几人都明白三叔为了爷爷受的辛苦,也就各无异议。

    不久,大伯二伯和父亲就叫了一些青壮年乡亲一起帮衬着,给三叔把新房盖起来了。新房落成,大家在一块儿喝酒,父亲敬了三叔一杯,“三哥,咱有新家了,好好过!”随后大伯二伯也都应和着。但是他们有一点没想通——能不能好好过,三叔可能有选择权,却没有决定权。

    三婶儿搬进新家不久,就开始另一番暴跳:

    “你就不能出去干点儿事吗?”

    “指望这一亩三分地连头猪都养不活!”

    “吃没得吃,喝没得喝......你想穷死我们娘俩吗”

    三叔心里有愧,第二天一早,就去二祥叔家了。

    “二祥,我再回来干吧”

    “三儿啊,你看,我这儿有人帮忙了”

    “二祥,咱这么多年的交情...”

    “三儿,不是我不念旧情,你这说走就走,说来就来”

    “以后不能了,这不是成家了吗”

    “三儿,你这...唉...我是真为难...”

    “这样,二祥,我第一年还是白给你干,以后你看着给点儿...就当照顾照顾....”

    这年三叔29岁,他又开始求人了。

    听到三叔第一年要白给人家干活的时候,三婶儿还是大闹了一场。闹完之后,三婶儿去集市上买了很多漂亮衣服,当然也有三叔的,她不想被指点着说自己不贤惠。曾经,做一个贤妻良母是三婶儿的毕生追求,但这个希望在她了然自己无爱的婚姻之后,就完完全全地破灭了。如今,对离家千里无依无靠的三婶儿来说,钱和儿子是最重要的,钱当然在儿子前面,因为没有钱就养不活儿子。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不想被人戳脊梁骨,怀疑成只知道穿衣打扮不顾家的女人,她一定会给三叔买好吃的好穿的——不管他吃不吃,穿不穿——她要让村里人都知道,她心疼三叔得很,她要让村里人都知道,她跟三叔过的是吃穿不愁的好日子。无论关起门来的时候,她骂的有多凶。

    这样过了半年,三叔这个本就一穷二白的家被三婶儿掏空了,这还不算三叔垂着头红着脸从大伯二伯,姑姑和我父亲那儿借去的部分。

    三婶儿的暴躁依然没停休:

    “没钱,没钱你要什么家!没钱,我们娘俩喝西北风吗!”

    “我当初进你们家门,可是一分钱都没要,你那几个兄弟都有房有结婚钱!你伺候你爹伺候的这么殷勤,你爹就没给你留点儿?”

    “我不管,这大冬天的,我能饿,你儿子还饿不起呢,没钱你去偷!去抢!”

    三叔心里有愧,自戳破了为什么结婚那层窗户纸后,每每听完三婶辱骂,从未还过嘴。前几次三婶一闹,他就去几个兄弟家借,现在不光自己的亲弟兄,沾亲带故的人几乎都借遍了。在这个小村子里,三叔来往的人当中,只有二祥叔他还没张过嘴。

    他知道自己没法儿给二祥叔带来更多利益了,一来他不可能再承诺白干一年,别说一年,一天都不可能;二来,他也保证不了自己能在一天宰10小时猪的基础上,再多杀一小时。所以他不愿意再求二祥叔了,他不知道自己凭什么求。

    但是既然三婶儿又开始吵闹了,他就得想办法找钱。

    (七)

    十一月里的北方夜晚,天上繁星半颗不显,放眼望去,只有黑透了的世界。三叔默默地走出家门,渐渐远离嚎啕不止的儿子,和那些聒噪繁复的谩骂。

    从三叔家到二祥叔家——一个在村子后街,一个在村子前街——或者选择村内七拐八拐的羊肠小路,或者沿新修的公路直穿3里地,然后拐一个90度的弯儿,径自前行。三叔选择了公路,“公路远些,能想想怎么开口。”三叔这样打算着,一路低着头,恨不得脚跟挨着自己脚尖,慢慢挪动着脚步。自结婚后,三叔似乎常常低着头,导致他的身板儿不只不再挺拔,反有点儿佝偻着背,还有一点奇特的是,三叔干了这么些年屠夫,不只没长成二祥叔那样大腹便便,满脸油水的富贵相,身子骨反倒越发单薄起来。

    公路两旁都是刚冒出一线生机的小麦。虽然在黑夜里,三叔看不见那一片片碧绿,心里却知道路两边种的是小麦,更是已经牢牢记住了它们每个时节的样子。于是他忍不住将低垂的头转向两侧,在一片漆黑中捕捉着一片漆黑。突然,他看见远方浮现出一点金黄,像一把利剑一样戳破了眼前的黑暗,然后慢慢扩散出光芒,三叔惊的停下了脚步,瞪圆了眼睛向那一点金黄望去。他看见了,看清楚了,“那是一片刚割完的麦茬,那旁边是刚堆起来的麦垛,那个穿着青布衫的一定是父亲,那...那个跪在父亲身后的是...是....”三叔吓得闭上了眼睛。

    他怕想起过去,更怕看到过去的自己。

    三叔安静地站在黑夜里,他想像过去那样,把这些回忆再次封存。他在心里盼望着再睁开眼时能只见黑暗。还好,再睁开眼时,一切如他所愿。

    多亏了二祥叔的屋门冲着街道,也没有院墙——这样的设计都是为了做生意方便——三叔老远就看到二祥叔家的灯还亮着,也就知道人还没睡。二叔轻轻敲了敲门,

    “二祥...二祥?”

    “谁?!”

    对方极其警觉地回了句。

    “我,三儿。”

    “三儿,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吗?”

    “二祥,我...没...没事儿,来坐会儿”三叔知道自己从没晚上来二祥家敲过门,何况还是闲着无聊来坐坐。但他还是这样说了。二祥叔也总算开了门。

    有段时间,每次想起三叔,我都会怨恨二祥叔,怨他那天晚上给三叔开了那扇通向地狱的门,怨他把三叔带上了歪路。我多想三叔敲门不得应,最后沮丧又轻松地回了那个吵吵嚷嚷的家。再后来,我发现,我怪不得二祥叔,他是开了门,他是犯了错。可敲门和进门的都是三叔自己,最终走上歪路的也是他自己。

    二祥叔屋里烟雾缭绕,像电视剧里的天宫一般。三叔揉着眼睛捂着嘴仔细看着人,发现二祥叔屋里坐了一群老爷们儿(方言,对中青年男子的称呼),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个大圆桌。这时候二祥在三叔身后拍了拍的他的肩膀:

    “三儿,桌上有烟”

    “不...不用...二祥,你啥时候见我抽过烟。”

    “好好...三儿...这么晚来找我,是有难处吧?”

    “我...我...他们是在这儿做啥呢?”

    “哈哈哈...三儿,你进来半天了还没看着麻将呢!”

    “麻将?二祥,你在你家聚众赌博?”

    “哎...赌什么博,你小时候念书这么牛逼,小赌怡情你没听说过吗?”

    “我...二祥,过去的就别提了!”

    “三儿,我知道你缺钱,咱村儿恨不能都知道你媳妇儿能造(方言,形容花钱大手大脚)你来找我,也是为了这个吧!”

    “我...我...”

    “行了,你先在这玩儿两把,你看,他们玩的都是一二百的,都是小钱儿,赢了拿回家给你媳妇,输了我给你垫上。”

    三叔就这样,人生中第一次坐在了麻将桌边,起初他只是看别人玩,两轮过后理清了全部规则,就自己“进场”了。那晚是三叔学生生涯结束后,第一次发挥自己对数字敏感的天赋,他从来没想过,以前用在学习上的本事能让他在麻将桌上赢得“金银满钵”。

    那天晚上,除了赌博,三叔还学会了抽烟和隐瞒。

    三叔回到家时已过了凌晨,三婶儿早哄着表弟睡了。以前的这个时候,三叔都在睡梦当中,因此他从未感受过这般安宁的家。他悄悄地走到热烘烘地火炕旁,摸索着爬到了距离三婶儿最远的地方。三叔脱下沾着寒气的棉袄,使劲儿嗅了嗅,看烟气是不是在路上散尽了。“无所谓,反正炕上本来就有烧柴的烟味儿”。三叔这样想着,慢慢蠕动着躺下,睡了。

    第二天,三叔只是给了三婶儿一堆钱,其他的啥也没说。好在三婶儿也只关心是不是有钱,关于这钱怎么来的,只要不用她自己还就好了。

    (八)

    自那以后,三叔白天还是照常去二祥叔家杀猪,晚上下班后就在二祥叔家吃饭,次日凌晨再回到一个安安静静的家。至于三婶儿,也不再骂骂咧咧了,因为她每天早上醒来都只能看到三叔留下的钱。她有时候还是会生气,气三叔在外边呆的时间太长了,气他不着家。所以她偶尔会坐在炕头上,酝酿着一肚子愤怒等三叔回家,可是她总是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第二天只能去饭桌上收钱。

    三叔真的每次都赢吗?

    三叔真的每次都赢。赢到二祥叔对他刮目相看。赢到二祥叔开始跟在三叔身后“三儿”“三儿”的亲切地喊:

    “三儿,你跟我去吧!我出本钱,那儿的赌场比我这儿大多了!”

    “三儿,我保证你去一次挣得钱能够你老婆造一年!”

    “三儿!三儿!你怎么这么固执呢!我只要两成,只抽两成还不行么!”

    ......

    三叔不想去更大的赌场,他不在乎能挣多少钱,他只要不听到三婶儿哭天抢地地抱怨就够了。现在,他能有钱给三婶儿花,而且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听过三婶儿骂骂咧咧了,他很满足。

    可二祥叔不满足。他知道三叔对数字的那点儿天赋,虽然一开始他也没想到那用在学习上的本事在打麻将这件事上一样受用,但是既然二祥叔进了这个门了,还挣了这么多钱,他怎么肯轻易让这颗摇钱树半死不活地枯在自己家呢,“摆明了得让他去更大的地方吸收养分、开花结果,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这样想着,二祥叔的头脑似乎被金钱塞满了,最终,他将那个“更大的”赌场设在了自己家里:

    “三儿,既然你不肯去,我就把他们都找来了,他们听说你牌玩儿的不错,都想跟你过过招呢!”

    “二祥,这可不是一百二百的事儿了,这是要坐牢的!”

    “三儿...三儿!没事儿,就这一次,你也在你祥哥的地盘上,给哥长长脸!”

    “要长脸你自己长,我走了”

    “哎...哎..三儿...三儿!你走出我这个门,可就回不来了!想想你那一穷二白的家吧!”

    “二祥,你!你逼我!”

    “三儿,就这一回,就这一回!一局1000!赢了今晚你起码能消停一年了!”

    那晚三叔没有走出那扇门,没有一个人走出来。

    那晚他们因聚众赌博被举报,被判拘留15日,各处罚金3000元。

    没有人知道是谁举报了他们,也没有人顾得上在意是谁举报了他们,听到警车的声音时,所有人都慌乱不堪,麻将撒了一地,有人砸了二祥叔家的门窗想逃跑,他们踢翻了桌子,碰倒了板凳,还有人躲到了窗帘后,二详叔则躲到了里屋的衣柜里......即便他们知道根本跑不了,还是本能的挣扎着,躲藏着。三叔也不例外,在失去自由面前,他胸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18岁时的恐惧,正是那种对失去自由的恐惧,让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直到门被警察踢开,直到双手被反扣,他就那样跪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没人关心三叔在监狱里的15天经历了什么。

    三婶儿只是恨恨地在家里咒骂。她恨三叔给她丢了人,也恨三叔又要让自己受穷了。三婶儿受不了穷,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值,从她知道了自己婚姻的真相开始,她就觉得自己不值!“我凭什么为你受穷!我来到这个破家,没人疼没人爱,凭什么让我受苦!三婶儿一想到这里,就委曲的破口大骂。三叔没在家,她就抱着孩子骂,冲着空气骂!

    三叔回来后,她就哭着闹着要上吊。

    这回三叔没拦着。

    三婶儿闹了一阵儿就闹够了,把绳子往地上一摔,抱着孩子就要回娘家。

    三婶儿知道自己回不了娘家,她爹不会承认一个跟人私奔的闺女。但还是抱着孩子走进了漆黑的夜里。

    三叔也没有追。

    他只是盯着地上盘成一圈圈的粗绳子,觉得没意思,活着实在是没意思。

    “可是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三叔忍不住地想:

    年轻的时候他有梦想,他想做一名飞行员驰骋在自由的天空里,他觉得那是有意思的事。可是父亲和奶奶不让他去,开始他想不通为什么,后来他明白了,因为他们自私,他们自私的以爱的名义把他绑在身边,让他替他们活着。既然是替他们活着,活成什么样也就无所谓了。

    再后来,老奶奶死了,爷爷嫌他游手好闲,他就去杀猪了,三叔心里不想杀猪,但是三叔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猪,所以三叔不是在杀猪,他是在杀自己,一个任人宰割的自己。

    杀了无数个自己之后,爷爷开始催他结婚,三叔当然不想结婚,他不知道结婚有什么意思。可是爷爷病的越来越严重,三叔心想,他们当初都想让自己在他们身边,替他们活,要是他们都死了,他不就只能替他们没完没了的活着了吗!所以三叔不能让爷爷的病再严重下去,三叔决定自己出去找个媳妇回来。

    媳妇娶回家的时候,三叔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了,一来,父亲的病没再恶化,二来,媳妇的肚里还有了个生命,三叔对此尤为期待,他心里想着,等这个孩子出世,一定要让他自由地活着。

    可三叔没想到的是,孩子一降生,父亲就死了,他开始跟媳妇吵架,开始为了钱又去杀猪,任人宰割的猪。赚不够钱他就开始去求人,去跟二祥装孙子。他还去赌博,去了拘留所。又开始没意思的活着。

    “这是为什么呢?”三叔想不通,想不通是哪儿出了差错。

    是钱吗?难道是因为钱?

    如果我有了足够多的钱呢?会不会不一样?

    三叔被杂乱的思绪折磨着,思维杂乱的三叔注定要犯错。

    (九)

    被释放的第3天,三叔因抢劫被抓。判刑19年。

    据调查,三叔一天之内在某个距家近百里外的城市,抢了一个老妇人,一家屠夫,一对年轻的夫妇,还把一个老人打成了重伤。

    自此,三叔完全失去了自由。

    至于三婶儿,她在三叔入狱的第5年,跟三叔提出离婚。他们在监狱里办了离婚手续,表弟由三婶儿抚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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