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君是翩翩少年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每年到年尾我去母亲的娘家时才得以和他见一次面。见面的时间也不长,三两天就回了。即便如此,而今已经是落落大方的姑娘的我,记忆里也难抹去浮华少年的陈君的身影。
陈君在家里排行老三,他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还有小他五岁的弟弟。女儿终归是别家的人,陈君作为家中的长子,他的父亲理所当然地对他寄予了平凡人家传宗接代的期望。陈君小时候就常常被父亲训诫:“你是个大人!不要总和小孩腻在一起,太不像话!”我不喜欢陈君的父亲,常常板着脸,除了钱看什么都不顺眼似的,从不暴跳如雷地批评人,不动声色地抛出的冷言冷语却能刻薄地让人钻心地痛。每当陈君和我们玩得正开心时,他幽灵般的身影就飘忽过来了,也不批评我们这些孩子,就只单说陈君。陈君每每都沉默地低着头站着,受着那中年男人的数落,直到一会儿中年男人话尽了离开,陈君就牵着他家的那头老黄牛独自向田野里走去了。
我望着陈君离开的方向,只看得到牛硕大的屁股和两侧鼓胀的肚子,一根牛尾巴左右来回地晃荡着。我总想跟过去和他一起,但又会觉得这时候他没心情理我。那口为他家耕耘、生小牛可以拿去卖钱的老黄牛更重要。
长大一点,我在家乡读小学。夏季去外婆家过暑假,于是有了一整个假期,可以和陈君及他的堂兄弟姐妹腻在一起。尽管从外表上看,我们都是一群孩子。陈君很照顾我,可能因为他是这群孩子中比较大一点的,也可能他在竭力像他父亲告诫的那样做出一个大人的样子。
我们放牛,一起的还有陈君二叔家的三个孩子、其他两个伙伴并着各自的牛。我们找到一块宽敞的草地,那里早已经有不知哪家的牛系在空地上觅食了。为了早早地喂饱牛,陈君把牛牵到一处,估摸了一下牛的觅食范围,与其他牛隔开些距离。拣了块石头,把牛绳带长铁柱的这一头端狠狠地打进地里。他聚合我们这群孩子,提出来“把牛系在这里,我们人去附近割些好草来喂牛,也不分你的牛我的牛,大致分下组,保证每家牛都喂饱。我们也能早些完事回去。”大家都赞同。就开始分组了,分组前,陈君就说:“小渔还小,她不算数,不用她割草,她跟着我就行。”众人看了看我,没有异议。
我也乐得听话,只愿跟在陈君后头。其他伙伴或许是因为懒,并不走远,只在目力所及之处,扯些半青不黄的草。陈君领着我走了好些路,终于在邻近的一个高坡的侧面找到了遍布的茂草,那里还有一湖水,清凉清凉的,午后的太阳之下,满湖绚烂的碎碎日光。
陈君干起事来,很舍得卖力。身旁摞起来的青草堆成了小丘,他也没直起腰来歇一会儿。我在后面看见他穿着的短衬衫被汗水沾湿,紧贴着后背露出浅浅的肉色。
我心疼他,帮着卖力地扯草。也不觉得辛苦,反倒满心喜悦。
我们抱着一大摞草回到起先的空草地上时,其他的伙伴无不羡慕且急切地问,“你们在哪儿找的这么多的嫩草?”陈君把草抖在老黄牛前,带着几个伙伴又去了那地。我是累了,陈君这回便把我留在原地,嘱咐了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孩子照看下我,那孩子便急了:“我也得去割些草喂我家牛啊。”陈君眉头一皱:“瞧你那样儿,你家的牛,我割草给你喂了,还不成?!”男孩转而一笑,跟陈君打着哈哈:“好,好,那就多谢了哈。”
因为自己的愚蠢我被陈君家的牛冲过来撞了肚子,我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人就已经躺在地上了。我吓傻了,爬起来蹲了好一会儿,才被恐惧袭倒哇哇地哭。目睹了牛撞我的过程的那个男孩子也吓得不轻。楞了半天才撒腿向着陈君离开时的方向跑去,还没跑下这个山头,就碰着了回来的陈君一行人。我向着陈君的方向嚎啕,看见男孩的手在比划着什么,然后所有人就奔着我跑过来了。
陈君是最先到的,他蹲下来时还喘着粗气,他的神色有些慌张,像是自己闯了一个天大的祸事。他哄着我掀开肚子上的衣服,查看了伤势,并不很严重,留了块淤青。陈君松了口气转而又怒了,回头拿起一把草朝那着黄牛就狠狠地抽了起来,嘴里还念着“让你不听话,不长眼睛!撞我家小渔!”牛含着嘴里的草,每抽一下闭一下眼,屈着腿不住地后退。
一群人回去的路上,其他伙伴知道我并无大碍之后,开始打趣我了,首先就是陈君二叔家的孩子:“诶,小渔,我们也是你的哥哥呀,你都不怕牛撞地给陈君家的牛喂草,怎么就不见你帮我们扯扯草喂下牛呀?”
我看见陈君给他堂弟立马回过去一个凌厉地眼神,带着些怒气,还有鄙视。那少年即刻噤了声。
(二)
那个夏天过后,我再没有在外婆家过过暑假。
时光流逝,陈君一点一点地成熟,我一点一点地长大。
偶尔去外婆家见到陈君时,他正为满脸的青春痘烦恼,时常拿了镜子,在窗前对着光左右查看“痘痘消长”情况。有时候他回转身来,恰巧发现我在背后暗暗地笑他,他也装作不好意思地样子,讪讪地说:“小渔,你看哥哥长了这么多痘痘,是不是变丑了呀?”我笑得更开了,嘻哈地回答他“不丑不丑,痘痘也挡不住哥哥的帅气。”我答得心诚,他听得欢喜。
有时候高兴了,他会领我去他房间的“小宝库”探秘,还是老式的长柜家具,上半部分一层隔板隔做两个空间;下半部分是三个顺着排下的抽屉。陈君的珍贵的玩意儿都收藏锁在这间柜子里。他自视珍贵,不肯轻易示人。
他打开上面的柜子,我看见隔板上摆放着各种美丽的小玩意,玻璃作成的剔透的小猪,小巧的玻璃沙漏,从顶层木板上悬挂下来的风铃,俊俏模样的陶瓷娃娃……一时间引得我雀跃不已。那就像一个小孩子的梦幻王国,里面尽是孩子眼中的美的事物。
我很想向陈君讨一个玩意儿过来,心里知道我若是开口了他一定愿意给的。最终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说着闲话,转到他房间的别处瞅瞅瞄瞄,心里却还惦念着那些美的玩意儿。
那是我第一次去一个少年的房间,颇惊讶地发现,原来男孩子的房间也可以布置得那样清新明丽。墙壁上贴着陈君自己临摹动漫人物画的画,有一些很久之前影视里可见的明星画报。陈君的床头纸箱做的盒子里放满了录音带,大略地拿起看看,无一例外地都是早先流行的歌曲。听着我的咋呼,陈君笑说,“这还叫多呀?我早先还不知道扔了多少呢”,他脸上有看得出来的满足和高兴。
图片来源于网络临走时,陈君打开柜子下面的抽屉,里面是大小、深浅不一的鹅卵石,“你喜欢哪一个,挑好了,我送给你。”我觉着了一种深深地快乐,眼前漂亮的石头,似乎比玉还要值钱。
那块石头,我至今还保留完好,然而,陈列着陈君童心与对美的追求的那些什物就再也不曾看见了。
一年一次去外婆家拜年时可以得见陈君,日子安静得和小时候似乎没有什么不同。然而,我终归由于身体不适、或是路途遥远、天气不便去得少了。和陈君见得也少了。彼时,陈君早早地辍学赴外地打工去了。我的记忆里对陈君的喜爱和仰慕也渐渐地淡了下去。
再次听见关于陈君的事,缘于母亲在饭桌上的一次闲聊。彼时我在镇上读初中。
母亲说陈君从外地打了一年工回来没有赚到钱。拿不出钱向他父亲交代。还蓄了长发,过肩。染成了黄色。我几乎能够想象陈君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在学校,也能见到头发过肩的少年,他们追赶着自己都不太明白的所谓的时髦,称之为“非主流”。陈君以这样前所未有的形象掀起了他与他父亲间的又一次大争吵。在家族的传统里保守的长辈们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青年人引以为美的“二流子”的形象的。
我默默吃饭,母亲还在一旁讲叙。我禁不住随着母亲的话语去还原当时的场景。
陈君的父亲,一见陈君的样子心中已有了七八分怒意。只是忍着不作声,虽是一大年没见自己的儿子,现在看见是这幅模样,也不怎么愿意搭理陈君。随后又得知陈君工作了一个年头赚的钱,在外和他的一群“哥们儿”全胡乱花了,心里更是火冒三丈。陈君看重兄弟情义,一处做事的兄弟谁没钱周转了,借!谁有难了,帮!年头回来自己两手空空没存住钱。陈君的父亲破口大骂,“就你心眼好,把别人当兄弟,你装大哥大,你遭难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哥们儿来帮帮你啊!?”陈君的父亲以不可辩说的威严让陈君跪在供奉祖先的灵堂前,只给陈君指了两条路:
“要么,你就把你这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剪了,来年好好做事赚钱自养;要么,你我就断绝父子关系,从此你给我滚出陈家的大门!”
我低声问了问母亲:“陈君当时怎么说的?”
母亲答:“他哪里有脸说什么?二十岁的人了,眼里只有外面的一群狐朋狗友,不知道替家里想想,也实在是不像话。”
后来,陈君把那一袭长发剪了。
图片来源于网络(三)
陈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奋的呢?没有人知道,但陈君的父母确乎是对他放了心。陈君会常常寄钱回家,有一年的春节为了在外多赚些钱,跟父母通电话说明情况后,果真留在外面没回家团圆。
持续了一年,眼见又是年头了,这回该回家来好好团圆了。然而电话里,陈君似乎并没有归意。他的父母从最开始的欣慰慢慢地变成了担忧,闲聊中跟几家亲戚说起陈君现状,就有亲友提醒,莫不是误入了传销被洗脑了罢。一时间,“传销”“洗脑”成了家里人的高频词,他们想着法子跟陈君联系,起先的电话还是陈君接听,陈君信心满满地在电话里安慰父母,公司发展迅速,对自己待遇不错,要赚足钱回来孝顺两老。父母不明就里,只能半信半疑。可劲儿地在电话里要求陈君过年回来团圆,人回来了事情就明了了。陈君半答应着只推说到时候看公司具体要求。
未果。后来,陈君的电话却是再也打不通了。
好不容易打通了,接电话的人也不是陈君,而是自称是陈君同事的男人,他匆匆说一句,“陈君在忙”就挂了电话。
事情来得蹊跷,家族里小范围地传开了,众人的议论更加深了陈君父母的猜测,陈君是误入传销组织无疑了。两老日愁夜愁,只盼着陈君能平安回家,赚不赚钱倒是次要。
从长辈们零散的言语中,还原出来这个事实时,我的心像是猛地被什么拽了一下。少年陈君天真无邪的模样仍在,一转眼,竟变得如此地模糊和生疏。难以置信,疼爱我的那个哥哥模样的人,怎么会成为传销中的一伙呢?
陈君坐牢了。
图片来源于网络我没做任何打听,却仍是听得了他的消息。传销组织被端,警方前去时,抓住了陈君。领头的人携款跑了。陈君没做什么大恶不赦的事,虽然自身也是受害者,警方却将他的言辞视作“狡辩”。查明户口,给出日期允许家中人前来保释。陈君的父母没能痛舍下几万块钱,陈君被起诉,判两年牢狱。
陈君坐牢的事,陈家对外是瞒着的,只有来往密切的几家亲戚知道。
那时节的春节,家家喜庆,陈君家门前的红对联仍旧是看似有滋有味地张贴,除夕的鞭炮仍是有模有样地炸响。亲朋好友仍如往年带着笑颜踏入陈君家门,作揖道贺新年。谁也不便提起陈君,仿佛陈君这个人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
也有稍稍感叹的,好好的娃怎么就落入牢房了?人言一句,陈君的父亲心寒一许,直至腰更佝偻一些、白发更密布一层,陈君的父亲刹那间就老了。黝黑的脸上刻满了深陷的皱纹,无肉的脸上似乎只剩了一层耷拉附着的皮,本就不多笑的深沉,而今只剩了阴冷,只令观者畏惧,再不愿亲近的。
(四)
陈君出狱后的三年,再没听见他的消息。年头出门打工,年尾回家过年。日子平静安然,不同年龄的人在岁月里为着生活作着别样的奔波。关于陈君的一切,又渐渐如尘埃随风飘散在日子的风烟里。
人们忽略了陈君的细微的改变,又或者陈君是善于自我隐藏的。在一个周遭都以致富为荣的小村里,没有人会去谈论摸不着的美与伤痕。于是,人们只见得陈君不怎么愿意讲话了,多是默默一个人去做些家里家外的散活。最开始的时候,有人察觉到陈君的这一微妙改变,议论过了,感叹完了,然后便轻轻地把这话题放下了。日子一长,不再有人觉得陈君的变化有什么不妥,仿佛他一直就是那个样子。
收到陈君结婚的消息时,我正在高三的题海中挣扎,问了问母亲陈君的好日子,对着日历看了看,暗恨学校的高压封闭管理,我果然是被课业束缚着不能前去参加了的。
暗自揣想,人口繁多的大家族下,陈君的婚礼定是热闹非凡的。陈君俊俏的模样仍在,1米八几的高个儿,穿上西装,定是帅气极了。
我央求着参加完婚礼回来的母亲讲叙婚礼的情形,母亲只一个劲儿地夸赞陈君的妻子,“新娘子皮肤白,眼睛水灵灵的,长得像明星一样,个头也高挑,和陈君正配着呢”,我随了母亲的描述去想新娘的模样,只能想到一个美字,心里却也莫名地生起些羡慕和小小的嫉妒来。
我真诚地祝愿陈君自此快乐幸福。
后来发生的事,一定是因为老天睡着了,不曾听见我的祝福。
陈君婚后的两年里,和妻子争吵不断。亲戚里有人劝陈君的,“男子汉度量放大些,凡事多忍让”,陈君只是不语。逢着亲戚里亲近的女眷劝说,陈君无奈地道出原委,妻子婚前谈了一个新疆的男朋友,男孩狂野疯玩,女方家里人一致反对,想着法子把女儿哄回来了,这才撞见了和陈君的这段姻缘。女方的家人自是喜欢陈君的稳重成熟,图着女儿嫁给陈君也能好好过活持家。意料之外的,女方婚后仍是和新疆的前男友纠缠不清,时常电话往来。陈君知晓后,异常愤怒,两人夜里争论着大吵起来,陈君一气之下,删光了妻子手机中的联络人,摔了妻子的手机。
妻子负气收拾东西回了娘家。
陈君并不觉得自己理亏,赌气也不去接回女方。
知道真相的人暗自替陈君叫苦。还是好言劝慰陈君,“夫妻互相磨合,日后有了孩子就好了”,开解他人容易,如若事情临到自己头上,也恐怕未必见得分明。
再听得女眷们抱怨陈君的妻子时,“好吃懒做”“爱打牌,挥金如土”“使唤陈君如丫环”……一系列的言语,直听得我心痛。一场婚姻,并未如同喜庆的婚礼上众人祝愿的那般,带给陈君安慰和心灵的宁静。
磕磕绊绊,不断争吵中,陈君还是迎来了他的儿子,也是个大眼睛的婴儿。人们都说陈君特别看重孩子,给孩子换尿布、喂奶粉、洗澡,见得着的事都是陈君一手在包办。有人开玩笑说,陈君不像是个持家的男子汉模样,整天围着孩子转。陈君听了,似乎也并不怎么在意。依旧抱着儿子整天门前屋后的闲转。似乎只有和孩子在一起时,陈君才会变得开朗起来。妻子更显自在,给孩子喂完奶便撒手不管,只顾在牌桌前风云叱咤。
去年过年,陈君带着5岁的孩子陈一到我家来玩。我帮着照看亲戚里的一群孩子,很明显地看出陈君的儿子成长的速度落后于同龄的孩子,孩子们玩耍的过程中,反倒是个头身形矮陈一一截的陈一的堂弟时常在照顾陈一。他5岁了,还不会自己处理自己的大便,不会自己穿鞋,遇到困难首先想到的是依赖外援而不是自己尝试解决。陈一看起来更脆弱一些,更容易让人心疼,心生保护之情,然而,给予他的保护越多,对陈一是否就一定是一种爱呢?
即使是出门走亲访友,坐在牌桌前消遣的也不会是陈君,那个追着孩子跑,担心孩子饿着了的八尺男儿才是陈君。正如陈一哭闹时,嘴中喊着的是“爸爸”而非“妈妈”,孩子是不可欺的,付出的感情最易见得分明。当陈君抱着儿子,稳健地踏着步子迈向马路时,我听见空中震颤着陈君轻柔温暖的声音,看见陈一撅起小嘴猛地在陈君脸上亲了一口,童音传来,是一声甜甜的“爸爸!”
“诶!”陈君答应着。
“爸爸!”
“诶!”
……
图片来源于网络(五)
光阴如梭,我们都不再是孩子了。我隐约窥见一个少年在孤独之旅中的蜕变。而今的陈君,沉静、稳重、细腻、温暖。
感谢陈君曾经的陪伴,让我童年的岁月里也得了长兄般的疼爱。众多堂表哥哥中,唯有陈君,每每想起他时,思绪总能回溯到过去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里。
我想,陈君还会有苦痛的时候,生活莫不如此,毕竟生命从来不会一帆风顺。即便如此,我仍愿再次为他祈祷祝愿,愿上苍多赐予他一些开心与快乐的日子。愿陈君在此间收获莫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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