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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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站在太平间的床前，看着自己被盖上了白布的尸体。

出乎意料地，我很容易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没有任何遗憾和不甘。

在头七前，我可以留在人间七天，回忆我的一生，并最后看看这个世界。

我走出太平间的窗户，到了地面上。

二

我走到了家门口的街道上。街道很安静，人行道上铺着有些磨损的地砖，叶子已经枯黄的枫树围着窄窄的马路，路两边有一排方方正正的老式楼房，临街的一面挨着整齐的店铺，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是熟悉的童年的感觉，我的一段记忆逐渐清晰了起来。

幼儿园一放学，妈妈就第一个赶到班门口，用挎着包的手臂抱起我离开幼儿园的班级。妈妈抱着我下了楼，走出幼儿园，走过枫树旁的街道，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小超市，给我买了我最喜欢的果然多和橡皮泥。回到家，我迅速吃完果然多，看完了糖纸上的漫画，立马迫不及待地冲进儿童房，给我心爱的小兔玩偶梳头。我把旧头绳绑在小兔玩偶的耳朵上，像妈妈给我梳辫子一样给小兔扎了两个羊角辫。

我不喜欢芭比娃娃，只喜欢小动物的玩偶。我每天从幼儿园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去儿童房叫醒我的动物玩偶们，给她们梳头、洗漱、做饭，晚上睡觉前一定不会忘记给她们枕上枕头盖好被子。如果哪天忘了照顾她们，我就会气得哭一场，我常常因为这个被妈妈骂，最后永远是以妈妈帮我照顾我的玩偶告终。

小时候如果妈妈有时间，妈妈就会带我去附近的蛋糕店买面包。妈妈牵着我的手穿过周围的老楼房和破旧的平房，慢慢地走向蛋糕店，我喜欢看暖暖的阳光照在路上的地砖上，照在树梢上。阳光照在树梢上时地上会有一片一片的树叶影子，影子上有很多光点，我很喜欢踩着光点走路，妈妈一定会停下来等我踩开心了再牵着我的手往前走。

我回过了神，我突然想起七天以后，我就再也见不到这条童年的小路了，也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原来对死亡的恐惧是会随着回忆变得强烈的，我好想再走一遍这条路，好想再见到一次妈妈啊。

我不想死，为什么我放学非要过马路，为什么我不看路两边的车就直接往前跑，为什么救护车开得那么慢，为什么我撑不到到医院之前……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我头七的第一天就要结束了，我真希望我能多留在人间几天。

我只剩下六天了，我真想再好好看看我牵挂的亲人，我不想直接去看他们，我其实有点害怕看到他们难过的样子，我想再去他们附近走一走。

三

我飘到了洱海边。

风推着透明的水柱往前平移着，水下黑灰色的沙粒看起来很细，两三只螺蛳懒懒地趴在水里露出一半的石头上。洱海边，是小时候外婆经常带我来玩的地方。

小时候的周末，妈妈经常加班，经常把我放在外婆家，外婆家离洱海很近，外婆一有空闲就带我来洱海边捞小鱼。

夏天的洱海滩边很多一群一群的小鱼苗，还有许多许多大大小小的螺蛳。我左手拎着小鱼网右手提着小桶兴奋地跑到湖边，捞起小鱼掰下螺蛳放进我的塑料小桶里。有时我半天也没有捞到小鱼，外婆就会替我捞起几网小鱼装进我的小桶里，我不喜欢外婆帮我捞小鱼，我总是赌气地把小鱼倒回水里自己捞，外婆捞到的哪有自己的劳动成果有意思呢？外婆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看着我努力地捞着小鱼。

我沿着洱海顺着记忆走到了外婆打太极拳的地方，每天晚上，外婆都会和左邻右舍的老奶奶来这里跳广场舞，打太极拳。

时间还没到傍晚，老太太们还在忙，这块空地上空无一人。我站在空地上回忆外婆的样子，回忆小时候外婆带我去采蒲公英，采车前草，我被妈妈骂时外婆护着我骂妈妈，我想养小鸡外婆辛辛苦苦地给我孵小鸡，外婆为了养我捞到的小鱼螺蛳天天去洱海边舀水……

外婆如果知道我死了怎么办，如果爸爸妈妈没有瞒住外公外婆怎么办，爸爸妈妈如果知道我死了怎么办，我不敢往下想。我仓皇地离开了这里。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洱海边的村子里。

一只半大的三花猫穿过我的身体窜回了主人的院子，我怔怔地看着在院子里玩耍的三花猫，我家云团差不多也是这么大。

云团是外婆闺蜜家的猫生的小猫，我心心念念想养一只狗或者猫，外婆就抱来了云团。云团只黏我和外婆，对爸爸妈妈外公爱理不理，每天我放学回到外婆家，云团就冲过来蹭蹭我，想让我抱抱她，外婆怕云团影响我学习，就会强行把云团关在院子外面，云团就乖乖地在院子里玩，等我写完作业外婆开了门，才屁颠屁颠地扑到我的怀里。

我很喜欢看书，经常写完作业签了字就抱着一本书看，云团吃醋地围着我转，我就放下书抱抱她。书就放在云团头顶的桌子上，云团却从不会挠书，有一次我的一本书掉在地上，云团还试图把书叼回桌子上。云团是天底下最乖的猫咪，可是我却不能继续当她的主人了，我对不起她，我真想活着啊。

学校门口有一家馆子，上周周末外公过生日，爸爸妈妈外公外婆带着我去馆子里吃了一顿饭，我因为来不及给云团买猫条和爸爸妈妈赌气，我不知道那天是我最后一次和爸爸妈妈外公外婆一起吃饭。我找到了那天我们坐的地方，在那里待了很久。

爸爸妈妈，外公外婆，云团，下辈子我还要当你们的家人，下辈子我一定长命百岁，一定一定活得比你们都长。

四

馆子的对面是我的学校，太阳升起来了，我走进了学校。

我走过教学楼，教学楼柱子的影子像波浪一样拍打在我的身上，我绕过柱子走进了小树林，那是我唯一的朋友灵雨转学之前，经常和我一起玩耍的地方。

灵雨是我上初中以来唯一的朋友。

上初中以后，因为我的胆小和不善交际，班上的同学们没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他们和班里的其他人都打打闹闹勾肩搭背，对我却很嫌弃，一找到机会就变着法地欺负我。

班上没有人愿意帮我说话，哪怕我当众被欺负，哪怕全班人都知道我被欺负，也从来没有人为我撑过腰，甚至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我反抗欺负我的男生们，和我关系稍好一些的女生们就会伪善地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劝我大度。班里没有一个人真正在乎过我。我是这个班里多余的人。

我是在小树林里认识灵雨的，那天我独自在小树林里看书，灵雨也在旁边背单词，灵雨看见我看的书是她也喜欢看的，很开心地走过来和我搭话，我受宠若惊，却不敢让灵雨看出来，我害怕灵雨知道我没有朋友。

自从那天开始，我和灵雨就成了朋友。我没有告诉灵雨我正在被同学欺负，我害怕灵雨会因此看不起我。灵雨很漂亮很开朗，成绩也比我更好，灵雨在我眼中，是骄傲美丽的白天鹅。

我喜欢写一些东西，灵雨看到我写的文字惊为天人。灵雨说她的语文老师也很喜欢文学，我在灵雨的怂恿下，把我写的一首现代诗抄在灵雨的笔记本上。灵雨把我的诗给她的语文老师看，灵雨的语文老师仿佛看到了天才般激动，她找到了我的语文老师，推荐我的语文老师把我的诗发表在校刊上，虽然校刊不是全班人都看得到，但我还是很开心。我真的很感激灵雨。

一两个月后，灵雨的父母工作调动，要带灵雨去另一个城市生活了。临走之前，灵雨送给我一本《诗经》，祝福我一直喜欢文学，一直坚持写下去。

我又没有朋友了，每天午饭后，我还是会抱着灵雨送给我的《诗经》来小树林散步，回忆那些我和灵雨玩耍的记忆。我真的不想回到教室，回到教室就只能硬着头皮忍受孤独和同学们的欺负，可是上课铃声一响，我仍然得回去。

我真希望灵雨能一直拉着我。

我祈祷灵雨在别的城市还是那么闪闪发光。

灵雨给我的《诗经》还放在外婆家，我却实在没有勇气再去看一看，我害怕看到外婆知道我的死讯后的样子。

我很庆幸灵雨已经与我们失去了联系，不会知道我已经死去的消息。

希望灵雨带着我那份好好活下去，体验我没能体验到的人生。

五

我还能看到世界的时间只剩下三天了，我真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点。

我想起了我前两天刚刚刊登在杂志上的故事。

我是那么喜欢写作，小学的时候如果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是我感兴趣的，我就会很兴奋地写得超了字数，小学时的语文老师常常夸我写的作文有灵气。初中以后，自从我的作品上了校刊，我就开始试着向杂志社投稿，我投稿很顺利，成功地刊登了好几篇作品。

写作的时光，是很开心的。对我来说，随心所欲地写作是一种享受。我很期待别人看到我的作品，每次作品被刊登，晚上我都迟迟睡不着，我兴奋地在被窝里幻想着看到我的作品的人们对我的作品的理解。因为擅长文学，我找回了一些自信，我重拾了小时候的梦想，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作家。

当时的我不知道，这个愿望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我想起了我最后一篇刊登在杂志上的文章，那时我觉得的我目前写得最满意的故事。

记得刚刚得到刊登了我的文章的杂志时，外婆征求我同意后像往常一样骄傲地拿着那本杂志和与她一起跳广场舞的姐妹们炫耀，虽然有点尴尬，但我还是很开心。当天晚上睡觉前，我自豪地把杂志里我的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想象着我未来当上作家时作品被所有人关注的样子，我兴奋得半个晚上也没有睡着，第二天早上差点迟到。

当时的我怎么会想得到，几天之后我会因为一场车祸粉碎了所有的梦想，再也没办法当上作家了。那篇我很满意的文章，成为了我最后一篇写下的作品了。我再也不能成为全家的骄傲了，再也不能成为灵雨心目中的大作家了，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想当过作家，从来没有喜欢过写作。

我强迫自己不去回忆我生前的作家梦，我安慰自己，我留下的几篇作品也是我不那么长的人生留在世界上的一点点痕迹，我突然想到那些看过我的文章的人们，至少我还在他们的记忆里留下过，他们中有的人也许像我曾被一本杂志里的散文惊艳到一样，牢牢地记住了我的作品。

只要世界上还有人记得我的作品，也许，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吧。

太阳下山了，我能待在人间的时间又过去了一天。

六

我能留在人间的时间只剩两天了，我真想再去看看我的体育老师。

我很感激我的体育老师。灵雨刚刚转学的那天，我心情有些不好，上体育课做准备活动时有点心不在焉，体育老师有些不满，说了我几句，后排的男生们立刻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嘲讽着我，喊我的外号。由于是上课时间，我也没法怼他们，只能装作没听见。我没想到的是，体育老师立刻狠狠地骂了那些男生们一顿，还安慰了我，之前我被欺负的时候，从来没有任何老师为我撑过腰。

可是，我没能有勇气当面和他说一声谢谢，现在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真想回去看看他，我害怕我的去世影响到他的生活，我听说过学生死了老师可能会走不出来，我害怕他也因为我的去世走不出来。

我走进学校找到了体育老师的办公室。

我站在办公室门口，现在是午休时间，往常这个时候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应该在无所事事地聊天，可是办公室里似乎安静得可怕，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忐忑地穿过门走进了办公室。

果然和我意料中的一模一样，办公室里几个教过我的老师都很难过，一个我出事的前一天批评过我的老师眼睛都快哭肿了。

我有些内疚，我不希望在乎我的老师们因为我这么难过。

体育老师还没有回教室，我紧张地等待着体育老师回来，我害怕看见体育老师也像她们一样。

体育老师回办公室了，体育老师面色铁青，一进来就愣在他的座位上一动不动，许久，他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我第一次见到体育老师这么失态，我听到体育老师小声咕哝着恨自己没有一直保护我不被我那些麻木不仁的同学欺负。

当时我为什么走路不看车啊，为什么我不好好过马路，要是体育老师因为我一辈子有心理阴影怎么办，体育老师对我那么好，我不仅没有报答他反而害他因为我有心理阴影，我真该死。

我试图给体育老师擦眼泪，可是我的手根本碰不到体育老师的脸，我拼命地想让体育老师知道我的存在，可是无论怎么样体育老师也看不见我，我为什么要死掉呢，为什么我死掉的消息一定要被老师知道呢，我恨我自己，我恨为什么老师会知道我死去的事。明明体育老师对我那么好，为什么他还要内疚，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在乎我。我真希望我死掉的消息不被任何人知道，我害怕看到我爸爸妈妈外公外婆知道我死去的事情的样子，连体育老师都为我伤心成这样，我的爸爸妈妈外公外婆知道我死了会怎么样。我恨我自己。我个傻逼为什么不看路？

我再也没有勇气看体育老师他们一眼。我逃离了办公室。

我浑浑噩噩的走在街上。天黑了，我留在世界上的时间只剩一天了。

七

太阳又升起来了，现在的我没有别的愿望，我只想再看看爸爸妈妈外公外婆和云团。

我没有勇气去看他们，我害怕看到他们为我伤心的样子，我真的没有勇气真的回去看看他们。

我走到了洱海边，以前爸爸妈妈外公外婆最喜欢带着我和云团在洱海边散步。我喜欢抱着云团坐在洱海边的石头上，云团一看到洱海里的螺蛳就想挣脱我的怀抱拿爪子去捞，有一次差点掉到洱海里，把我们全家吓了一跳。

洱海边这块平平的大石头就是我和云团喜欢待的地方，我坐在了石头上，怀里却无法抱着云团了。我好想云团，听说猫猫狗狗会有第六感，真希望云团没有感应到我出事的事情。

云团喜欢爬洱海边的树玩，有一次困在树上了，幸好一个叔叔爬上树帮我们把云团抱下来了，云团吓坏了，好久都没有再去爬树。

有一次云团在洱海边发现一只泥鳅，它愣是抓到了泥鳅，吃得满嘴流油，外婆怕她吃了泥巴生病，一回家就把云团揍了一顿。

爸爸喜欢在洱海边拍照，有一次爸爸拍到了一朵很好看的云，爸爸把这张照片发到了朋友圈。爸爸总是喜欢拍照发到朋友圈，虽然爸爸发的更多的是分享游戏，为了得到游戏里的奖品。

妈妈为了减肥，每天周末都会来洱海旁边跑步，还拉着我、爸爸和外公外婆一起跑，外公外婆没少在我面前吐槽妈妈一心血来潮就约他们跑步，毕竟只有妈妈喜欢在那里跑步。

外公喜欢找人在洱海公园下棋，如果外公直到饭点也没有回来，就会被外婆骂一顿，爸爸妈妈一为外公说情，就会也被外婆骂一顿，不过外婆从来没有骂过我。

外婆喜欢带我来洱海边玩，我是在洱海边疯玩着长大的，云团也是在洱海边疯玩着长大的。

爸爸妈妈外公外婆云团，我好想你们啊。

我舍不得离开洱海边，我在洱海边坐到了太阳落山。

我快要彻底离开人间了，我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身体也变得有些透明了。我好像看到了云团和外婆，云团一看到我就过来蹭我，外婆很吃醋，外婆说云团一直是外婆在喂，最黏的却是我，外婆敲了一下云团的头，开玩笑地骂她没有良心。

外公也走过来了，外公觉得我精神有点不好，外公像我小时候一样摸了摸我的头，感觉我好像发烧了，给我端了一碗排骨汤面。

妈妈也走过来了，抱起我唱着摇篮曲。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爱你，妈妈喜欢你。”

“世上一切，幸福温暖，妈妈爱你，妈妈喜欢你。”

我在妈妈的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爸爸妈妈，外公外婆，云团，再见了。

如果有下辈子，我还要和你们当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