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这个地方。十年前,这条省道扩建,我负责沿路被占耕地赔偿事宜。现在,省道周围的村道准备开挖了。我主动请缨,调来几台挖掘机,让附近几条村道同时施工,省时间。
村民有捐款,而让地的背后另有乾坤。没有规划,每挖一段,都有人守着指指点点、讨价还价:尽量往别人的地上挖。挖别人挖一块算一块,挖自己少一块是一块。
无论如何,我们有原则:绝对不挖坟头、堡坎、院坝、成规模的园圃、大树。因为都知道它们的经营不易,大小也算工程。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有人使唤我们挖那些地方。
天气很好,我们的工作进展很快。挖到山腰一户红砖青瓦房时,仿佛风气大变:安静,原木色大门紧闭。竹树葱葱茏茏,院坝里青苔油绿,有的地方冒着成簇的野草。青橙驮压着树枝,黄边的岩百合开得遍地都是,香气浓郁。堡坎石缝里迸着一株荆树,碗口粗细。荆树没大用,只在柴山上较多,跟青杠杂生在一起,生长缓慢。能在这里长这么大,着实少见。
上下四家,只有这家没人。村道必须从堡坎和下一家废弃老屋基中间穿过,但宽度明显不够。废地基主人气势咄咄守在一边,不准动她家一砖一瓦:其实没有砖瓦,只有坍塌的几坨烂泥巴。看惯了人的刁恶,我脑子一抽,便下令切了堡坎,毁了荆树。
挖掘机在轰隆隆地前行,我的心在抽痛。十年前,也是这个季节,不晴多雨。应该是这山坡的下头,我被一通电话催着来了。一个五十多岁戴着草帽的男人说我们挖了他家土地。
我站在那斜斜的土坡前,地里的红土全被掏下来填路上了,留下光秃秃的大石坝,种啥都不可能了。赔偿标准是一分地六百块。看看不超过三分地,我准备回车上拿卷尺拉一拉,少赔一点是一点。
刚关上车门,雨窸窸窣窣欢实了,真烦。一女子撑了伞款款而来,在男人跟前站住,声如黄莺出谷:“爸,你干啥呢?”
“奔坡的地被掏了,我等着丈量赔偿。”
“雨大路滑,你让人随便量,站公路上看看就好嘛。”
“晓得了,你回家吧。”
她不及转身,我便回到男人身前:“走吧!咱去丈量一下。”
她突然摘下男人的草帽扣我脑袋上:“您去量了就好,我爸不去了。那山坡不是青苔就是泥浆,您当心点。”
草帽暖和着我的脑袋,我感动地向她点头致意,却见到银灰的伞盖下水光潋滟的大眼睛;睫毛特别长,还微微上翘,画中人物一般;长眉青黛,在这大西南的雨雾里清秀得宛如远山。鼻梁小巧挺拔,发如飘瀑,身形脸庞略显清瘦。迎着我的目光,她落落大方,眸子含笑,微微颔首,将伞移到她爸头顶,款款走开。
我呆望着她。她半旧的灰白色大摆轻薄毛衣在湿漉漉的风里飘飖,窈窕的腰身起伏有致。我的脑子在浆糊里飞转,终于找到一句话:“叔,你家在哪?我怎么还你草帽?”
“别还了,不值几个钱。”男人清越温和的声音撕裂了雨帘传送过来。
怪哉!这一路走来,为几厘几分地几十百把块钱眼睛瞪得比牛卵大地盯着我丈量土地争个头破血流的村民见惯不怪,这父女俩不食人间烟火?
我没有心思丈量那石滩子,回到车上坐定,透过车窗看淡雨里灰白的身影在羊肠小道上迤逦,不紧不慢地时隐时现在竹树中。雨雾在他们身边游走,整个山坡都在雨雾里。而我仿佛置身雾外,遥远地观赏他们,像观赏一幅画。
我希望雨快点停,哪怕停几分钟,我就可以抓紧去还草帽。
雨真停了。总有白光光的太阳明晃晃,浓云的遮遮掩掩明显力不从心。“无雨顶上光”,我赶紧拿了草帽下车,在车窗前认真整理好仪容,才冲进那对父女走过的小路。
路旁的柔桑密叶都悄摸摸兜藏了雨水,一不小心就恶作剧般侧翻出来,一忽儿浇脑袋上,一忽儿倒进鞋里,真不省心。草帽其实有用,但我不能戴着:我必须认为它已经没用了,才归还的;或者我根本不怕浇。
桑田连着芭蕉林又连着竹林,看起来云雾四起,不知道行走其中的我像不像画里生灵。绕过几个大石包,我一眼就看见了她。她在堡坎上一株小碗大的树下,拿着剪刀小心地修剪树干的旁枝。
我停在石包旁呆呆地看她。她痴迷着树。树叶肯定有水珠,不时落下来淋湿她,所以她的部分头发湿了;脸上还有没擦干的水迹。雨雾还是散不去,隔着她和我,但空气明朗了许多。她像是栖居在一幅清朗无尘的画里。一棵石缝里长出的杂树被她如此关爱着,我莫名嫉妒:仅仅嫉妒,不关心那是什么树。
一群人出来了,有男有女。我不得不假装四处张望。她一抬头就发现了我,眼里盈盈着天然极了的温柔和笑意,恬淡、沉静、匕鬯不惊。我赶紧打招呼:“找到你们了!雨已经停了,草帽还你!”
她含笑接过,递给刚出来的人。那一瞬间,我觉得我跟她一样,都在画里,但很快被隔开了。那个温和的男声又起:“真不用还的。这季多雨,有个草帽方便,拿着吧。”
草帽又递过来了。我只好接住:“那太感谢了。您家的地算三分,赔偿金一千八百元,已经报上去了。”
“哪有那么多?”
嫌多?我猝不及防,心慌意乱,脸上热烘烘地嗫嚅着:“就就是三分呢,我我我量了。”
她握了一束树枝路过我身边,目光里的笑清澈明朗。她爸轻喝:“别玩了!像头泥牯牛,哪来恁多衣服给你换?”
她还是笑,转进一道竹篱不见了。她爸赶紧招呼我:“您坐!留下吃午饭吧。”
“不不不成,不麻烦,我还有事!”我违心地推托。天知道我有多向往那顿午饭!
“哪里麻烦?家里反正有客人,多一副碗筷而已。”
他身边的男女还附和:“是呀是呀。”
可我已经“有事”了,只能道谢离开。我在山坡的之字路上拐来拐去,草帽绳太松,飘在颌下痒痒地;忍不住再回头,又看到她在竹篱边挖土、埋竹条,再将匍匐在地的岩百合绑竹条上。雨雾在竹林和花叶间游荡,直立起来的岩百合们一溜儿支着白灿灿的花朵,煞是好看。
她低着头忙碌,一抬头就能看见我,可她一直没有抬头。就算不抬头,她依然画中人物一般,被我痴看的每一秒都往心底压,越来越飘渺。我艰难地拔起双腿,一步步走向公路,爬上车,把草帽放在副驾驶座上。
这条路修多久,我就有理由在这里游荡多久。可是后来的半年多里,不管驻扎还是路过,都没见她的影子。那原木色大门常常关着;就算开着,也只有她爸一个人。吃饭、侍弄田地都专心致志,我不打招呼,他从来看不见我。直到公路竣工,施工队转战他处,我只好找到理由:她是我唯一见过的太失真的人,永远在画里,不会出来;我在她眼里普通得远远不如那株杂树、那丛岩百合,她不会想或不屑来修剪、扶持我,我不可能是画中人物。
其实画的世界是二维世界,死的。如果有类似《三体》里伏伺露珠公主家族的巫人,我担心她活不下去。但我又能做什么?
而今,我又来到这里。践踏着葱绿的树叶,我的鞋底并不舒坦。这不过是一株荆树,可是她精心修剪过。这么重要的日子,她家竟然没有一个人!
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拿着斧子把荆树劈成几截捆走了。我回味着她恬静微笑的眼:看到这坍塌的堡坎和尸骨无存的树,不知她有什么反应。生长在这个地方,怎么可以如此洒脱绝尘?画的世界里,她怎么活?所以我终于做了点什么。
我点了一支烟,转到岩百合那边。竹篱没了。我不经意地问:“这边不是有一列竹篱笆吗?”
“这家里没人,早被邻居拆做柴火了。”
我再无话说,觉得应该再做点什么,命挖掘机开过来:“把这些岩百合花花全部挖起来,砸烂,填坑里!快!”
操作员大惑不解:“毛总,这这这不好吧?这像是人家种的……”
“废什么话?”
“唔,好好,马上!”
我的耳鼓里撞击着挖掘机的轰隆轰隆,鼻腔里流淌着岩百合花的清苦、叶的轻嫩、茎的青滞,眼前似乎有一张恬淡的脸慢慢变得阴郁、贪婪、愤懑、苦恨……跟周围的人一样,跟我一样。这就对了:人与人之间本来不可以有这种跨越不了的距离。
她的邻居们围着看,老少男女都新奇而满足。他们的嘴从来没有停止过议论纷纷:“毛总真会玩儿!”
“其实大人小孩都喜欢挖掘机呢。”
“挖土好玩嘛。”
“挖岩百合有什么意思?这东西贱得很,只要留一小截根芽,明年就能长起来。”
“没看都砸烂了吗?”
“是呀,哈哈哈,他们总是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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