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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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廿五，小寒，天气干燥，混凝土铺制的人行道上没有一丝水渍，伴着黄昏的余晖，踩在其上的运动鞋底，发出“咚咚”的声响，许是行人太少的缘故，这声音在耳中格外的清晰。

这座南方城市人口不多，年轻些的都在外打拼，少有热闹的时候，沿街的商铺也多是早早关门，只留下几间闪着亮堂堂招牌的理发店，向内望去，并没有忙碌的身影，理发师们即使坐着歇息也不能关门，毕竟还有要剪发的夜归人。

继续向前走去，突如其来一阵熟悉的味道，我本想用扑面而来，只是檀香实在不适合这样略显奔放的词，自认为香这种东西，如它徐徐而上的青烟，味道也该是连绵不绝，细远悠长的。对香没有什么研究，所谓传统香也只识得过年前后家家户户点着的香，那些不艳俗的紫红色排香，一圈圈堆叠的盘香，细长的线香，也都是檀香的味道。

起初没有过多在意这钻进鼻腔的香味，直至它弯弯绕绕的勾起回忆，这才开始寻找起檀香的源头，放缓脚步，四处观望下，终在铁门紧闭的商铺门沿上发现了它，或许用它们更为准确，因为一支香的味道是没有办法“缠绕”许久的，细看下，每户商铺都点了支香，是记忆中的紫红色排香。

难道今天是什么重要节日？虽然对传统节日没有那么敏感，但是能点香的日子多少都是有些庄重的，思来想去，也没有得出个结果，索性收了思绪，细细观察着这些香。或许是商量好了，各家商铺的门沿，都会焊接上一个小小的铁质空心圆，和卷帘门的铝合金材质一样，应该是早早准备着，为燃香留的位置。

这份认真的态度和老家过节时一般无二。

老家所在的乡村，是颇为看重传统年节的，可以说，在现今这样越发前卫的社会，能保留浓厚节日氛围的，抛去旅游、商业等附加价值，应该是少了许多。年味重私认为表现在态度上，就好比扔入水中的石头，想要激起多大的浪花，取决于石块本身的大小，若掂量着，认真的比较每块石头的体积、重量，那扔进水中生成的浪花必然绽放飞舞的花朵，四散且美丽；若随意捡起一块，那生成的水花也必然是索然无味，平平无奇的。

为迎接春节，村庄的每家每户需早早备好年货，其中就包括各式的香，且为了体现对节日的敬重，香是不能用“买”字来形容的，“请”字更显心意。不单是香，包括年画、对联在内的辞旧迎新之物，都一概用“请”字接进家中，这份美好的心意总会将一年中的各类烦恼、琐事消除，只待除夕那晚，一家人幸福的围坐桌前，为即将到来的新年许下美好的心愿。

檀香的味道很难形容，或许可以说它绵密，在家中大厅神像前的香炉中点上三支，令人心安平和的檀香便可整日整夜的在屋中弥散，这样的特性，在沿街商铺燃香的环境下有所体现，即使是宽阔的街道也能立马让人识得此香。

除了大厅神像前的香炉，厨房的灶台旁，也会留下一处供奉灶王爷的神龛，神龛前的左右位置分别摆放着肉食，水果，这是一直以来未变的习俗。厨房间弥漫的檀香包括那悬挂在天花板下的盘香，相较于线香、排香一类，它的燃尽时间更长。两根红色细线捆住盘香的最中心，在天花板上特意留下的挂钩处系紧，随后拖着盘香边缘小心翼翼的放下，那一根螺旋而上，延伸至天花板的盘香就开始了它长达两天的“工作”，伴随着人们从旧岁行至新年。

辞旧迎新，落实到行动上，是每年除夕的午后，父亲会将院落中堆放的杂物清理干净，不论平日里围墙边靠着多少农具，这一天都会神奇般的消失，童年里这神奇的“魔法”总会让我由心底生出一股神圣感，望着父亲手中握紧的竹枝扫把，只消一落一起间，尘土便会乖乖聚合，还地面以干净整洁。

虽然多年来我跃跃欲试，想要接过父亲手中的这支扫把，可是飞扬的尘土总会给予我心灵一记重击，看来“魔法”不是每个人都能掌握的。这种神圣的感觉直至现在，依旧会在特定的日子中，由檀香唤醒，或是因为长大成熟的原因，我也只会在心底默默隆重一把，断不会让旁人知道详细的心理活动。

除了这把让我饱受挫败的扫把外，父亲交给我的一项神圣使命——贴春联，从懂事起便再没有改变过。虽然随着新鲜事物的发展，贴春联这项技术活发生了变化，易贴胶算是代替了传统的浆糊，但是作为贴春联主要执行人的我，还是会倔强的要求父亲熬上一碗浆糊，以示对这项活动的重视。说来也奇怪，用猪毛刷沾着粘稠白腻的浆糊，刷在春联背后时生出的触感，就是比易贴胶多出些人情味。

当忙前忙后，爬上爬下贴完所有窗花、春联后，就该一直在厨房忙碌的母亲出场了，拿着一块蒸煮好的，二十公分见长的五花肉，自软烂的猪皮上掐下一块，用几根缠住的稻草左右来回捆绕，便将小块连带着肥肉的猪皮包裹住。母亲这娴熟的手法我至今没有看懂，因为那支竹枝扫把的缘故，我是没有想着尝试学会这招的。

母亲将包好的猪肉块拿到厨房外，随后向着屋顶抛去，伴随着空中划出的优美弧线，稻草包裹的猪肉块牢牢的抓住黑瓦的缝隙，在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静静地待在屋顶，此活动寓意着来年粮食充裕富足，这与厨房间供奉灶王爷多少有些重合了，但是美好的愿望谁又会嫌多呢。

爆竹声中一岁除，下午四点，是全村人去土地庙祭拜的时间，不是集体性的团队活动，而是由各家男主人自行前往，带上一串火红的鞭炮，点燃三根长香，再护好装满供果的瓷盘，便可祭拜。听着远处络绎不绝的鞭炮声，我总会自告奋勇的点燃一根长香，在檀香的加持下，小心翼翼的伸向爆竹的捻芯，以冲天的声响与鞭炮相呼应，捂得住耳朵，却捂不住激动的心。

放完爆竹，也就该吃晚饭了，这是一年中吃饭最早的时间，家人围坐在圆桌前的场景，以脑海中浮现的画面来说，是蒙着鹅黄色薄雾的慵懒氛围，可以用“松”字形容。

原本该早早灭灯休息的习惯，在除夕这晚没了作用，即使平日里再如何节省，这天都将是灯火通明，前些年，除去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室外少有其他亮眼的点缀。如今，各家的院门口，小楼上，都会缠起长长的彩灯，伴着照的通彻明亮的屋子，给室外增添些新的乐趣。

大年初一，跟随络绎不绝的爆竹声，每户的男人们都会带着孩子、妻子前往村庄各处拜年，更喜庆些的 ，则会带着自己刚过门的媳妇，挨家挨户的认个遍。踩在满是红色鞭炮纸的乡间小道上，逢人都是喜笑盈盈，在一声声的恭喜发财中，不知不觉间就走遍了整个村庄。

各家敞开的院门欢迎着人们的到来，还未进得院内，主人热情的招呼便已先至，因为老人们腿脚不便，所以多为他们在家中等待来客。满院弥漫的熟悉檀香，让跟随长辈拜年的孩子们少了许多拘谨，他们随着拜年门户的增多，渐渐活泼了起来，未等长辈先跨进院门，便迫不及待的拱着小手，高声喊着恭喜发财，驻家的老人们则会乐呵呵的往孩子们拎着的糖袋中塞上一把又一把的糖果，每每一早上拜完年，都以撑得满当当两大袋糖果结束。当然，除了孩童，在这一天的大人们也同样可以获得拜年的礼物，那满兜的香烟就是最好的证明。

放松的日子总是与檀香挂钩的，外出打拼了一年的人们，在这平和安心的檀香中静静度过最舒适的几日，好为年节后的拼搏养足精神，就连孩子们，也能体会到不同于平日的滋味。严厉的长辈们在这几天里，放松了对孩子的管教，擦炮、摔炮、零食、玩具，能满足的都尽量满足，唯独不会提起作业二字，这也让孩子们更乐得待在村庄游玩，以后只要是闻到这类檀香，相信总能如我般勾起他们幸福且难忘的回忆。

刨除年节，似街边商铺这般的燃香，也会偶有为之，受檀香熏染的村庄，每遇自家无法解决的问题或仅仅是单纯的讨个吉利，都会点上几根年节中剩下的线香，恭敬的插于神像前的香炉，拜上几拜，即使求不得实质的解决办法，光是这味道就能让屋内众人平和不少。

许是同样的寓意，这些卷帘门背后的商铺主人们，在或重要或普通的日子中，燃起的檀香，都是对美好生活的祈盼。

收回思绪，走过这条长长的街道，檀香戛然而止。说来奇怪，眼前不远处是另一番热闹的景象，相较于冷清的商铺街道，打造成的网红夜市灯火通明，消失的青年们在这里出现，人们摩肩擦踵，若是手上提了些许小吃，怕是要出现堵人的现象。烟火气扑面而来，在这里，倘若出现檀香是违和的，这种心静的味道不是夜市所需，人们忙碌整天后那仅剩下的一丝空闲，该用烟火气去弥补吧？

拎上一斤炸鸡架，卷好的纸袋加之透明的塑料袋，也阻挡不了它的孜然香味。并入人头攒动的夜市街道，冒着堵人的风险也要吃上这口小吃，刚刚盘绕在脑海的回忆有被冲淡的迹象，侧身让开迎面走来的人群，小心护着因摆动手臂而左摇右晃的炸鸡架，此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远处的夜市尽头。

再也听不到运动鞋与地面接触时的咚咚声，小摊上响起的各式吆喝声，炸锅里滋滋作响的热油声，爆米花机器启动时的轰鸣声……艰难的挤出人群，常舒一口气，用手摸摸塑料袋，还行，余温尚在，也该尽快赶回家中了，为解决因被夜市诱惑，而出现在手中的这袋炸鸡架。

记得离家不远的某处小摊上，有卖香的，今日也该请一些了，即便不在家乡，这被唤起的回忆也该是有体现的时候了。卖香的多是岁数偏大的嬢嬢，也不知这一天能卖多少价钱，值得她们在街道边坐至深夜。随手挑来几捆线香，因为家中没有放置香炉，又顺道买了个插香炉，是那种小巧的，留有小孔，只可插一根的。

手中再次多出一只塑料袋，还有一小段路程便可到家，又不免胡思乱想起来，像这种小巧的插香炉，以前在这类小摊上怕是不多见，如今随着社会的发展，与时俱进的物件也出现在这些嬢嬢们的进货清单上了。正想着，迎面走来个拎着几只绿皮青蛙气球的，和卖香摊主一般年纪的嬢嬢，只是我摇摇头，打断了她询问的意图。

终于到达家中，迫不及待打开炸鸡架的包装袋，一股炸物特有的油香涌进鼻腔，瞬时口舌生津，轻咽唾沫，压下蠢蠢欲动的心，打开红色塑料袋，小心翼翼的取出线香插在香炉中，调整好一个顺眼的角度，便点燃了它。

徐徐青烟直直向上，不敢再深吸一口气，怕檀香与这油香在头脑中打架，拉开座椅，终于可以静静品味这美妙的炸鸡架了……

“今年要是不方便，就不用回来过年了，我和你爸身体都好，你照顾好自己就行，别担心我们。”

“妈，我能玩擦炮吗，保证不去河边玩。”

“爸，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 ……

线香静静燃着，直至檀香弥漫满屋，此时多希望敞开的窗户，能吹进一股和煦的风，带着细腻的香灰飞回村庄，飞进神像前插着排香的香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