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薪

作者: 捧个大瓜 | 来源:发表于2022-08-30 07:57 被阅读0次

    车内的手机铃声响起时,李老栓习惯性地一手扶着方向盘,一边松下油门,让车速放慢,一手捺下吸附在前台上手机的接听键,里面传来邻村牛二娃的粗声大气的声音:老栓,我操他个*,马老板跑路了!

    啥?李老栓的大脑“嗡”的一声,血压急剧发飙,浑身也哆嗦起来,手差点扶不住方向盘了。他狠劲摇了摇头,使劲眨了眨眼睛,缓缓把车靠向路边,手机里的声音便大了许多:老栓,你快来吧,马老板家前,我们大伙都在,围住这狗日的家,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二娃的火气冲天,那声音,差不多让手机爆炸。随着这声声的怒吼,李老栓的心也颤抖起来,觉得分外的寒冷。二娃吼叫了一阵,丢下一句:赶快!便挂了电话。

    他吸一口凉气,抬眼向四窗外望去,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团团雪花,那雪花在空中打着旋,纷纷扬扬,一如他烦乱的心绪。

    马老板是房地产商,李老栓开着货车,负责给他拉建筑材料。半年一结算。虽然条件苛刻了些,但纵然这样,还是朋友帮助介绍的,马老板本来要求是八个月一结账的,但看在朋友的面上,经反复絮絮叨叨地说好话,打躬作揖,也就缩短了两个月。

    马上到年底了,也是到清账的时候,总共是连利润和材料费共22万元。一星期前,他与马老板通了个电话,含含糊糊提到了此事,马老板倒也爽快,拍着胸脯打保证,笑着说:兄弟,用不着遮遮掩掩,年关到了,肯定要考虑呀,你放一万个心。到时人货两清,放心好了。

    李老栓耳边一直回响着马老板那听起来犹如天籁般的声音。可是,这才过几天,竟然跑路?

    22万元,那是李老栓的血汗和泪水及屈辱换来的钱。他找了不少亲朋好友,四方告贷,才筹够买材料的钱,因为马老板是要求他预先垫付的。

    他摸出一根烟,打着火猛吸了几口,驾驶室内立时弥满了淡蓝色的烟雾,车前窗玻璃也朦胧起来。这不可能!哪能说跑就跑呢?他家有别墅,有老婆,听说还挺着个大肚子,怎么会?没有任何跑路的迹象啊!

    二娃也许弄错了。他历来就是办事粗手大脚,毛毛糙糙的,动不动火暴脾气,犟上来,八头牛也拉不回。他俩一前一后购置了大货车跑运输有好几年了,深知他的性格。

    肯定搞错了!想到这里,李老栓心里就多少有了些许暖意。他摁灭快燃到手指的烟头,搓了搓僵硬的脸,将车启动,打开雨刷,眼前便明亮了许多,清晰了许多。团团飞舞的雪花无声地迎面扑在车窗前玻璃上,又被雨刷快速刮掉。

    正准备起步,忽然想起,何不打马老板的电话,也好证实一下是不是真跑路。他松开油门,拿着手机拨了那个熟悉的号码,盯着,期盼着,多想里面传来畅顺的长长的铃声呀,但是,很快传来一个令所有拥有手机的人最讨厌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The subscriber  you·····

    这一遍遍的提示,又让李老栓刚刚变暖的心,缓缓地拔凉拔凉。算了,不想了,见到二娃不就什么都清楚了?他狠狠把手机捺到前台吸附支架上,缓给油门,又拉下几把变速挡杠,货车斜向路面驶去,打正方向,不疾不徐跑了起来。

    铅灰色的天空,在扯着团团柳絮般的雪花,路上已经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积雪,天地一片混沌,只在眼前的被车碾压出的车辙里,还隐约露出一点乌黑的色泽,像扭曲的半死不活的黑色蟒蛇。

    22万元呀!这是全家过年的希望。支付贷款、材料费以及安安生生、快快乐乐过个好年的唯一奢望,劳累了大半年,是得在家里同妻儿一块,好好歇息一段时间,养精蓄锐,再周而复始挣钱养家过活,难道老天就这样缺德,靠自己拼死拼活洒汗流泪忍辱负屈得来的一点果实,连渣也不剩了么?

    李老栓心里一阵阵的绞疼,伴随着这绞疼的,还有一股股从心底里翻涌上来的凉气,和着擦着车窗的雪花,让他如坠冰窟。

    下了路,已是下午四点钟光景,天阴沉,雪仍下得紧。拐到城里的一条主干道上,再左行,找到一个僻静空旷处,停好车,他整整衣服,拿着一件破旧的军绿色大衣双手撑着,便顶着呼啸的北风和纷乱的雪花,向马老板那幢别墅一步三滑走去。

    他以前送材料时,有好几次为了搞好与马老板的关系,特意来给他送过几次土特产,比如柴鸡和土鸡蛋,还有自家菜地里出产的不打农药的新鲜蔬菜。马老板的老婆特高兴,因为她正怀着孕,吃这环保蔬菜特安全。马老板也是对他直竖大拇指,夸李老栓懂人情世故,以后在场面上肯定能混得开云云。

    啥子混得开哟!李老栓边走,边想着马老板那热情得抹了蜜般的话,眼前便浮现出他灰白的油腻马脸,心内是五味杂陈,一不小心,脚下打滑,身子便趔趄,抽搐了一阵,才把稳没摔倒。

    待到他跄跄踉踉转入巷口时,便远远看见马老板家对面搭了一个简易的工棚,有几个人在那里进进出出,忽然,牛二娃也从里面钻了出来,李老栓便扯开嗓门大声呼喊:二娃,二娃!

    牛二娃扭转身子向这边凝神望了望,旋即挥舞起手臂,朝他奔来,边跑边吼道:老栓,你可来了!气喘吁吁跑到李老栓跟前时,急忙拉着他的手臂说:走,快走,我们到他家里面去论理。但他太过用力,扯得李老栓身子失去了平衡,俩人同时重重摔倒在厚厚的雪地上。

    李老栓和牛二娃俩人倒在雪地上,相互看了看,竟然谁也没先起身。就那样四肢摊开在厚厚的积雪里,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还有纷纷扬扬的梅花大的雪花。

    老栓忽然对二娃说:二娃,我咋想到了我俩小时候下雪天在麦苗地里捉兔子呢?

    对啊,二娃附和着说,那次他俩也是跑着跑着摔仰在雪地上,雪下得比现在这样大呢。突然,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说道:别扯犊子了,都多大啦,日他奶奶的,现在天天累得像驴,那能有那个时候快乐呀,赶紧起来,一块儿讨钱去,要不,这个年都过不好。

    然后弯下身把李老栓拉起。老栓借助二娃的蛮力,身子一绷,便也站了起来。边拍打着身上的雪,边摇了摇头说:我是不是老了?听说老了才不定啥时候都会想起小孩子那会儿的事。

    二娃一捶擂在他肩上,震得老栓矮了一下:我们现在才三十多岁,就算老了?能老吗?家里有婆娘,娃儿,好几张嘴都等着喂!

    李老栓悲凄地摇摇头,苦笑着:我觉得太累了!刚才躺在雪地上,好舒服啊!真想就这样躺下去。

    二娃便凑到他跟前,拿手摸了摸他脑门,嘴撇得老大:你没发烧吧兄弟?什么‘真想这样躺下去’?能躺吗?别整这些没用的了,赶紧走。这几天能把钱讨到手,你就不会有这古怪的想法了。

    二人踩着厚厚的雪,高一脚低一脚往前走,身上的雪花不停往下散落。

    李老栓确实心里很沮丧的。躺在雪地上那瞬间,他真的是觉着挺舒服,挺惬意的。也许是连日来跑运输过度劳累,疲惫得紧,也许是马老板的跑路严重打击了他对于紧巴巴生活的自信心,总之,在这不得不暂时先‘躺平’的时刻,竟是奇异的断片浮想和身体上的舒坦。

    牛二娃招呼着李老栓进了马老板别墅大门对面搭起的小工棚里。内有几张简易床和能折叠的小桌子,桌子下面有小马扎,桌子上面散乱几只塑料水杯,还有一副摊开的扑克牌。

    已有几个工友挤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有的李老栓认识,有的却是生面孔。不用多想,这些人也都是闻讯来讨薪的。他们不停地抽着烟,棚子里烟雾缭绕,令人窒息。不过,却让李老栓感到比外面暖和多了。

    二娃拉着老栓在小床上坐下,摸出烟,点着,猛吸一口,徐徐吐出,那烟圈便打着旋在空中飘飞。

    我说,兄弟们,下一步咋办?这位老栓兄弟也来了。大家商量商量。二娃用探询的口气问。

    没人吭声。李老栓刚来,还摸不着头脑,也只能默默呆坐一旁望着这群如他一样苦逼着脸的难兄难弟。

    良久,有一个年龄五十岁左右的黑且瘦、头发花白的人说:咋办?全看你老弟的了。你是头一个知道马老板跑路的人,又拉着我们在这里扯起工棚,说是驻守这儿,能堵住马老板。我们就在这儿守着呗。

    对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一个三十岁的小伙子说,他头发散乱着,两腮的胡须暴长暴长的。

    不一定好使!万一马老板十天半月甚至半年一年不回来,俺们能一直憨狗等羊蛋般守?也有人提出了异议。二娃不吱声,只是一个劲儿吸着烟。

    李老栓从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中,脑海里把整个事情捋了一遍:牛二娃得知马老板跑路后,便拉起几个工友扯起了这个工棚,想以此来堵住马老板。只要围住他,不愁讨不来拖欠的钱。至少比见不着马老板更令人心里踏实,即使不能完全支付,也可以拿的一小部分,先把这个年过好。但这法好使吗?

    李老栓想到这里,便清了清嗓子望向二娃:马老板的媳妇怎么说?

    这婆娘一见到我们就是哭天抹泪的,她也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还说打遍了亲朋好友的电话,也没音,有好些天了。二娃闷声地说。

    李老栓沉吟着,默思着。马老板的媳妇他见过,是一个身材小巧皮肤嫩白容貌姣好的女人,与马老板那五大三粗的肥胖反差极大。

    头一次见着她时,李老栓心想不知她能否承受得住马老板那蠢笨的身躯。她对他很热情,他看得出来,她的热情是真诚的,不比马老板那样的油里油滑,让人摸不着边际。

    他心念一动,涌起了想见见她的打算。毕竟以现在这个讨薪者的面容出现,总归是要见她的。

    与其冷冰冰的见面,倒不如先去照个面,免得尴尬,于情于理都是比较合适的。因为,他自认为在这一群讨薪者中,如果心内还存在一丝丝对于欠薪者的温情的话,那么,非他莫属。

    李老栓便对二娃说:我想到里面去看看。

    有卵用,你来之前我们大伙都去过了,除了那个婆娘抹眼泪外,啥也弄不清。二娃坐着不动,又点上了一支烟。

    老栓便搡着他,笑着说:那是你。就你那凶神恶煞样子,吓也把人家脑子吓蒙了,能弄清么?强拉起二娃,冲着大家又一笑说,就我俩去看看,兄弟们就先在这儿待着吧。

    二娃不情愿地起身,拍拍屁股,跟着李老栓钻出工棚。外面飘飞的雪花越发紧密了,天也擦黑,阵阵寒风吹来,让李老栓打了个寒噤,缩着脖子与二娃去敲大铁门,二娃说,别敲了。

    为什么?李老栓不解地问,随手把门一推,果然没上锁。二娃说,那婆娘为表示诚意,特意让伺候她的老妈子,也就是家里聘来的保姆将门虚掩着。她说,她不回避这些讨薪的工友们。

    老栓心里一凛,默不作声踏进门内,与二娃穿过当中的庭院,来到正屋门前,二人跺跺脚,将鞋底上沾的雪跐掉,敲了敲红漆的铁门,里面传来一细弱的声音:请进。

    推门进去,苍白的日光灯下,便见马老板的媳妇正挺着个大肚子斜躺在长沙发上,乌黑的头发散乱着,面容是黄白,那种颜色,让李老栓想起刚入殓的人的脸。

    这女人见着李老栓,便缓缓从沙发上撑起,脸上挤出极不自然的笑,在李老栓看来,不啻是哭,简直比哭还难看。他心里叹息着。以前那个娇小水灵的女人不见了,代之以那越发隆起地挺着大肚子的病态的黄脸婆,还有什么比这更残酷的么?

    李老栓心里陡然难过起来,脸上竟然热辣辣的,有些羞愧。马老板跑了,这女人肯定承担了巨大的心理负担,还怀着孕,我这是来干什么?不是黄世仁逼债吗?但转念一想,又不对,毕竟是马老板欠他22万呀,不是个小数,我不是逼她,而是来探明情况的,不存在逼迫她的。

    正胡思乱想着,女人轻声打着招呼:大兄弟,你也来了?快请坐,请坐,我身子不方便,你俩随意,真不好意思。

    二娃看了看李老栓,便扯过旁边一张小凳坐下,习惯性摸出烟,正要打火,李老栓咳嗽一声,向他使了个眼色。二娃就瞅瞅女人,手里的烟抖了几抖,收起火机,顺势将那根烟别在耳朵上。

    女人显然误解了,赶忙歉意地微笑着说:大兄弟,我家没有放烟,要不,叫柳妈泡茶吧。便鼓起嗓子喊道:柳妈,柳妈,你过来下,给两位大兄弟泡杯茶。

    李老栓连连摆着手,挨着二娃坐下说:不用不用。柳妈就从厨房里出来,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子,长得很富态,人看着很干净利落。李老栓以前见过的,待她走过来,他又站起身,微笑着冲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柳妈也对他一笑,便忙着泡茶。很快,两杯冒着热气的绿茶摆在老栓和二娃面前。她放好茶,便又冲女人和老栓二娃笑笑说,你们聊,厨房里还有一摊活儿。说完,便去了。

    李老栓挪过面前的茶杯,并未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茶杯玻璃,来掩饰他自认为的尴尬,脸上挤着笑问道:嫂子,你还好吧,快过年了,我今天顺路过来看看你和马老板。待到天气好了,家里还有些土特产,到时再给你送过来。

    女人叹口气,好什么呀,难得李大兄弟还惦念着。说完便沉默不语。李老栓见状,也不敢再言语,低头抚着茶杯,二娃则是闷着头把面前的茶杯挪来移去,也不吱声。

    忽然,女人低低的啜泣声将二人惊得同时抬起头望向她。李老栓看见她那眼里的泪,正如小溪般顺着脸面往下流淌。

    这个死鬼!好些天都联系不上了,亲朋好友都找遍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女人抽噎着,拿手抹着泪。

    二娃闷声问道: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吗?该不是你们俩口儿合伙黑我们的血汗钱吧?这种事,多了去了。

    话音刚落,女人更是泪下如雨,颤声说道:大兄弟,你上次来我就跟你反复说了,我真不知道他死哪儿了。你想,我一个妇道人家,根本不知道他公司里的破事,打从怀上孩子起,我就一心一意保着胎。前几次怀上都没成。哪能还敢分心?我够可怜的了,家里就一个柳妈帮着忙,马上临产了,这死鬼又撇下我,落了一屁股的债,我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说完号啕大哭起来,双肩抖动,乌发凌乱。哭声惊动了正在厨房里忙活的柳妈,她赶紧跑过来蹲在女人身边,用手抚着她轻声安慰道:孩子,别哭,别哭,这样对肚里孩子不好。

    扭转头,打褶的脸上堆满了怨愤,冲老栓和二娃埋怨道:大兄弟,冤有头,债有主,是马老板欠你们的工钱,又不是她欠的。干嘛这样一次次逼迫。没看快临产了吗?况且马老板现在找不到,并不是说以后就不会回家,家在这里,又跑不了,你们也真是的。

    二娃委屈着说:大娘,不是逼她,我们只想得个实信,联系不上马老板,大家都心里发慌,快过年了,谁没有个家啊?还指望这点工钱等米下锅呐。

    柳妈怒道:我们也不知道他上哪儿了,你就是问一千遍,一万遍,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难道你们要逼死我们?

    你!你·····,二娃本来哈着的腰气得挺直且眼睛也睁圆了,梗着脖子看柳妈。

    李老栓赶紧拿手扯了扯二娃,朝柳妈笑着说:大娘,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顺道来看看的······

    什么顺道来看看?大门前扯起了工棚,打算蹲守围人,骗鬼啊。柳妈愤愤地说。

    二娃还要接腔,李老栓用力狠狠掐了他一下,对柳妈说:大娘,别误会哈,大伙儿一时冲动,我们这就走,这就走。说完便站起身,又对女人说道:嫂子,你多保重,不好意思啊,回头再来看你。

    逃也似的扯着二娃就走。

    外面天早就黑了,雪依然下得紧,地下,房上一片白,路灯光下的雪光,闪烁过来,刺得老栓眼睛生疼。

    二娃怨老栓:你倒好,干充一回老好人,有你这样讨薪的么?

    老栓反问道:你说咋办?她那个样子,再问也问不出个道道,何苦这样逼她?再说,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撕破了脸皮,她一旦翻起脸来,死猪不怕开水烫,你又能怎样?

    二娃低头不语。走到工棚旁时,突然问道:那就这样拉倒了?老栓叹口气说:先进棚里去吧。

    里面的桌上燃着两根白的蜡烛,昏黄的烛光半死不活地摆动着,旁边还放着两份盒饭。大家见二人回来,赶忙让道:将就点吧,我们都吃过了,先吃饭再摆事。

    老栓与二娃便埋头吃饭,心里有事,热凉不论,况也饿了,很快吃完。抹抹嘴,各点一支烟,呆坐那儿,大口大口地抽。

    众人看他俩那模样,已然明了又是无果而返。俱都沮丧不语。

    阵阵北风摇撼着简易的工棚,带动着桌上的蜡烛也在摇晃,那烛光也就在大家的脸上闪闪烁烁。夜渐渐深了,可谁也没有睡意,都是抽烟,你方抽罢我接着,狭小的空间烟雾腾腾。

    唉!悔不该当年不好好读书哦。我爹没少抽我,就是没听进。其实,我的成绩还好,贪玩游戏耽搁了啊。三十多岁的人披着大衣,蹲坐着,猛吐一口烟,悔恨地摇晃着脑袋说。

    是呀,你小子若读好了书,可能进了个好公司,好单位,哪能干这搬砖儿的活?八成这会儿正搂着媳妇睡大觉呢。花白胡子的老头调侃着说。他伸了个懒腰,摸出一支烟点着了。

    二娃叹了口气:俺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小学都没读完,活该这搬砖的命。又碰上这么个黑心跑路的老板,咋就这样背时呢?还叫人活不活了?

    李老栓披着绿色军大衣斜倚在小床上,默默抽着烟,不禁也想起自己的当年。他的学习成绩还好,也能读得进书,怎奈家里太穷,父亲早早离世,与母亲相依为命。一个姐姐又远嫁他乡,实在不忍心母亲那枯瘦的身子为他操劳,于是高中读了一半,就下学帮衬母亲过活。

    前几年母亲张罗着好不容易为他娶了个媳妇,但在他成亲后没几天就去世了。好像母亲了却一桩心愿,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任务便安心到天堂去似的。这让李老栓悲伤了很久。

    好在他媳妇能干,在他长年经常跑运输不在家时,独自带着两岁的儿子操持着家务还有家里的二亩薄田,日子过得是相当紧巴。满指望年底结账能过个肥年,谁曾想会是这样一个令人窘迫的局面,无计可施。

    他感到心里万分拥堵,把快烧到手指的烟蒂连吸几口,扔到地上,用脚踩灭,重重“嗨”了一声,说:这都是命,草根的命。怨也无用。今儿累一天,凑合着早些睡吧,明天再说。

    二娃“噗哧”一口气吹灭了桌上的蜡烛,拉过大衣蒙上了脸,发出一声长嗥:我操他个***!“扑通”仰躺在小床上,那床被压得吱吱嘎嘎响了很久。

    ······雪地里,李老栓踏着欢快的步子向家门走去。啊,22万元终于讨回来了,当马老板签了支票、银行转账信息发到他手机上时,他惊喜得要飞上了天。推开门,便见两岁的儿子欢快地摇晃着向他扑来,可着劲儿叫着:爸爸,爸,抱,抱!他欣喜地快步上前一把抱起儿子,但在此时,轰然一声,从房顶上滚下一堆雪,将他和儿子埋在雪里,儿子发出凄厉的尖叫·····

    他浑身一激灵,陡然直起身子,没有儿子的叫声,却是一阵急促的捶打工棚声音,在夜深人静时刻,显得分外瘆人。紧接着就听着一个女人的呼叫:大兄弟,大兄弟。

    李老栓听得出来,这是柳妈的声音。二娃和其他人也惊醒了,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脸,瞬间,棚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大兄弟,快行行好,救救人呐。马老板媳妇快·····不行了!柳妈那悲凄的泣声传进来,让众人心中都是突突地跳。

    李老栓快速披衣起床,冲出工棚,便见柳妈身上裹着一件肥大的羽绒袄,雪地里光的反射下,脸上是朦胧的苍白。雪仍在下,她的头上散落着白花花的雪花。见到李老栓,仿佛看到了救星,一把扯住他,喘着粗气:快快,快······。拉着李老栓就往别墅门口走。二娃等人也一声不吭地跟着。

    甫一踏入客厅,就听得卧室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客厅的灯光刺得李老栓眼睛生疼,这呻吟声也扯得他心里发慌。柳妈一直扯着他,当要拉他进卧室里时,李老栓犹豫不动了。毕竟人家的卧室,内外有别呀。柳妈却使劲扯,她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似的,连声说:都啥时候了,别想那多,救人要紧。这媳妇是要早产了,黑更半夜里,这可咋整呀?

    李老栓心里“格登”了下,一股凉气从心底里直往上冲。当年他媳妇怀孩子时,也是早产,多亏那些天他在家休息,又是白天,找来辆车,火速送到十来里外的镇上医院,才保住了母子平安。接生医生吸着凉气说,如果晚到二十分钟,母子都很堪忧。

    那赶紧打120呀!二娃在旁粗声大气说。柳妈抹着泪说:打过了,没打通。

    李老栓忽地冲进卧室,明晃晃的灯光下,便见马老板媳妇穿着孕妇装正躺在床上扭着身子呻吟挣扎,一头乌发揉搓得像一堆柴草,面容异常地苍白。他咬着牙皱着眉在床前伫立了片刻,弯下身左手抄起她的腰,右手抱着她的肩,浑身一用力,稳稳将她抱在胸前,抬腿就走。边走边叫柳妈再拿件棉衣搭在这媳妇身上。

    二娃等人讶异得张大了嘴巴,惊呼:老栓,你这是干什么?

    快上医院啊,你把我腰里的车钥匙解下来,我的车就停在巷口,去把车打着火,先开了暖风机。李老栓走着吼着。柳妈跌跌撞撞跟随着。昏黄的路灯光,在夜里无精打采抖落着雪花,只听得凌乱的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你没病吧?二娃拿着老栓的车钥匙在前面跑,气呼呼地说。显然,他对这种突发情况既郁闷又愤怒。日了鬼了,讨薪讨出了这么个幺蛾子,这不是扯淡嘛。但又不能不见死不救。真他妈的晦气。别看二娃长得五大三粗,其实是个稀泥兜子,不逼得急了,是不轻易揽事的。

    打小他娘就教导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古训。他牢记在心,一般遇事都是绕道走。李老栓常常就嘲笑他是个胆小鬼,他梗着脖子回应: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才是惹祸之根。这次讨薪,如果不是急了眼,他才不扯什么工棚驻守堵人。何况这也不违法,讨自己的血汗钱,能有什么错?如今马老板媳妇这个样,谁知道是生是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咋办?算谁的?

    二娃跑着跑着想到这儿,不禁心里拔凉拔凉的。尽管如此,还是奔到车前,打开车门,启动了车,开了暖风机。再跳下来,帮着急匆匆赶来的李老栓把这媳妇弄上去。李老栓抱着这媳妇,把副驾驶座椅放倒,让她仰躺在自己身上,一边冲柳妈喊:车里坐不下了,你回去吧。一边冲着二娃说,快开车。

    二娃坐在驾驶位上,皱着眉瞅了瞅老栓和那个不停呻吟脸色白得如蜡烛的媳妇,咬了咬牙,不情愿地挂上了挡,车子缓缓向前驶去,雪花片片落到车前玻璃上,被雨刷刮到一边,挤成一团团雪瘩疙,犹如李老栓那紧缩的心,耳边传来柳妈带着哭腔的嘱咐:大兄弟,小心点啊······

    医院离马老板家约有五六里路。李老栓知道那个地方。因为他媳妇因早产落下了病,县医院也医不好,便到了市妇科医院。到底是高一级,媳妇吃了医生开的药,竟然大有好转。于是,李老栓就定期到这家医院拿药。此时,他指挥着二娃东拐西驶,不断催促他再开快一些。让二娃一头火:你没见这雪花飘得如鹅毛,道路模糊,车又打滑呀。李老栓焦虑地说:二娃,时间就是生命。我家媳妇早产时那简直就是与死神赛跑,耽误不得的。二娃不吱声了,只是不停打着方向盘,眼睛紧盯着前面的白花花的路面,嘴里也不由自主吸着气。

    来到医院,俩人拥着马老板媳妇直奔急诊室,几个值班医生把马老板媳妇推进去。李老栓与二娃便在走道边的椅子上坐下,都在喘着气。二娃擦了擦头上的汗,伸手去摸烟,刚叼在嘴上,就听一个声音喝道:这里是医院,不能抽烟的。二娃不服气地说:我又没点着,只是叼在嘴里过瘾。李老栓抬头便见一个大夫,女的,手里拿着一份材料,径直走来问道:谁是产妇的家属?二娃与李老栓面面相觑。

    二娃说:谁也不是。

    那产妇家属呢?大夫问。

    跑了。二娃嘲讽地说。

    什么?大夫惊讶得瞪大了眼。李老栓蓦然想起,这种情况是需要家属签字,不然,人家医院可不给你处理的。可是,这媳妇哪有家属?但又不好讲马老板跑了,只好解释说,他们与产妇是邻居,家里没人,情况紧急,只好把她送到医院来了。并让大夫救死扶伤,把手术做了再说。

    大夫盯着他看了看,沉思道:这我可做不了主,我回去问问。说完便去了。

    二娃抹了把脸,不屑地埋怨李老栓:这下可好,你摊上事儿了。李老栓瞪他一眼:那也不能见死不救。

    好好好!二娃气鼓鼓一屁股坐下,哼哼唧唧叹着气。

    不一会儿,大夫回来了,焦急地说:主任说了,没有家属签字,这手术不能做。你们知道不?产妇现在很危险,一刻也不能耽误。但你们知道,按照规定,必须家人签字,我们才能进行处理。

    瞧瞧!瞧瞧!二娃听大夫这么一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梗着脖子冲着李老栓嚷嚷。

    李老栓咬着牙踌躇一会儿,硬头皮说:我与这位产妇是亲戚,她家里确实没人了。我能不能代签?

    大夫沉吟说道:这个?我还得请示。说完匆匆又去了。

    二娃瞪着牛娃似的大眼,不认识地看着李老栓:你疯了?你签字,万一出现了风险,算谁的?

    那你说怎么办?人是我们送来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吧?李老栓其实心里也发虚,他何尝不知这种后果,但已经表态了,那就索性硬汉充到底。

    这都是你的事儿哈,与我没半点关系。好歹都是你的。二娃气鼓鼓地在一边来回走动,胸脯起起伏伏,把手里的那支烟也揉的稀烂。

    李老栓呆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就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响,那个大夫是小跑着来的,还在拿手擦着头上的汗。

    主任说了,现在得马上手术,不然要出人命。你可以签,你快签!她在李老栓面前站住,卷来一阵浓郁的苏打水气味,手抖索着把材料递到了他的面前。

    二娃僵立在原地,手紧捏着那根已经烂掉的香烟,张大嘴巴睁圆了眼,看着李老栓,见他接过材料准备签字时,忍不住又高声嚷道:老栓,你可想好了呀!

    李老栓不理二娃,快速签了字,长长吁了口气。大夫拿着材料返身就跑,仅仅片刻,便返回,这回她显得轻松,估计是开始做手术了,但她说的话让李老栓和二娃又大吃一惊。

    现在跟我到收费室交一万元押金。大夫急促地说。

    一万元?二娃嘴又成了个大窟窿,惊叫着。

    一万元?李老栓心里一沉。他兜里只有四千元,这还是他今早收到的另一家老板的预付款。平时虽然主要与马老板打交道,但李老栓多长了个心眼,联系的还有别的活儿,总之,搂草打兔子,顺路赚得小钱,反正人勤地不懒。

    他捏了捏裤兜,攥了又攥,半天吭吭哧哧地说:大夫,我只有四千元。

    那差得太远了。大夫不满意地说:产妇急需药品,你这点钱根本不够用。

    李老栓只好向二娃求助。二娃摊开双手:大哥呀,老弟呀,我们今天是来要账的,穷得只剩下裤衩了,谁有那么多钱?你这人,唉!

    李老栓呆愣片刻,忽然对大夫说:先交了这四千元,余下的,用我的驾驶证和行车证抵押,等回头再把钱送来可不?反正车就在医院里停着呢。

    大夫吃惊地望望他,不言语,又去请示,回来时,远远向李老栓招手,那意思让他跟她到收费室交钱。

    交完四千元,抵押上驾驶证和行车证,办完一切手续,李老栓回到急诊室楼道里时,二娃已不知去向,撇下他孤零零坐在椅子上发呆。

    深更半夜,医院里静得出奇,李老栓只能听到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良久,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让他吓了一跳。打开手机,传来二娃粗门大嗓的嗡嗡声,让李老栓脑袋发胀,目眩口呆。

    电话里二娃说他不想陪着李老栓在那儿受罪担着风险。大过年的,万一有个闪失,别说要回拖欠的钱了,指不定连老本都得搭进去。如今人们见到倒地老头老太们都不敢去扶,你倒好,却主动揽这烫手的山芋。

    末了,二娃加重语气说:道不同不相与谋。你下水寻死,谁也没法,我可不想陪葬。账也没法要了。打掉牙齿往肚里吞,我认了,兄弟我只好先撤了,你自个儿充当大尾巴狼在那里好好玩儿吧!

    不待李老栓回话,他便挂了机,里面传来的嘟嘟声,犹如冰雹敲击得李老栓心咚咚地狂跳。

    是呀,二娃说得对,自己一时头脑发热,做出这等事,要知道,她可是早产!风险很大,真的出现难以预料的后果,自己可是签了字的,还为交费抵押上了卡车,这是全家唯一的能挣钱的工具啊!想到这里,李老栓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粒,心里恐慌得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在楼道里来回拖着沉重的步子踱着,来到窗口,脸贴在玻璃上,往外看去,雪花依然在飘着,似乎瑟瑟有声,外面是一片银白的世界,黎明前的熹微在上面轻轻笼罩,看上去很瘆人。就像李老栓心内空虚的世界,一片茫然。

    要来的,总归还是要来,所谓怕鬼就有鬼。李老栓正提心吊胆着,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身。还是刚才那位大夫,她在老栓面前站定,抑制不住慌乱,哆嗦着问:产妇现在出现了一点情况,为防意外,主任让我问你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什么?李老栓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晃了几晃,好不容易站稳,怔怔望着大夫。

    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大夫几乎高声叫嚷起来,把他从眩晕中惊醒,他意识到,自己已被推到火山口,他的决定,关系到一个人的生命。忽然,他爆发了,自己好像成了一座火山:什么保大人保小孩?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你们是医院啊,救人命的,不是让人来选择的。大人小孩都要保,都是贵比金子的生命。

    他望着大夫那一脸惊愕和委屈,陡然跪在了她面前,声嘶力竭地声泪俱下:大夫,求求你,跟主任说,不惜一切代价保大人小孩。我有钱,卡车不够我可以借,可以贷款,可以······你们行行好,千万千万啊!急切中,他竟然重重叩了三个头,待到李老栓满脸涕泗望向大夫时,已不见了踪影,唯有那叩头声在空寂的楼道内盘旋萦绕。

    李老栓浑身如散了架,疲惫地坐回椅子上,但又即刻弹跳起来,来回走了几步,又坐下,伸手摸兜里,抽出一支烟,恶狠狠地狂吸几口,让烟雾从肺里穿过,猛然呼出的淡蓝色的烟雾,带着李老栓的焦虑、忐忑、惶恐、绝望、期盼,袅袅娜娜四散开去,很快淹没在惨白的日光灯线里,就像李老栓那惨白的不断哆嗦着的脸。

    突然,一阵“呜哇,呜哇”的啼叫声在楼道里欢快地响起,紧接着,是“咔咔”高跟鞋敲击楼板声,就听得惊喜的高叫声:成功了,成功了。那个女大夫一头汗水冲到李老栓跟前,速度过快,一个趔趄,差点撞到他身上。李老栓还未来得及反应,她立即怒喝道:这是医院!不许抽烟!快把烟灭了。大人小孩都平安,需要良好环境。以后回家,也绝不许抽!

    李老栓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将手中的香烟捏得粉碎,那香烟还点燃着,烫得他手心针扎般难受,但他就是死死捏住它,仿佛捏死一个魔鬼。

    危险总算过去了,在随后的几天中,李老栓不得不承担照料起母女二人的事宜。马老板媳妇生的是个闺女,这婴儿一头黑发,脸蛋粉嘟嘟的,闭着眼,小嘴唇不时咂嗼着,非常可爱。当护士让他抱抱时,马老板媳妇虚弱地望着他,流着泪哽咽地说:大兄弟,多谢你啊。李老栓笑着说:母子平安就好,嗨,这闺女真好看。

    枊妈也赶过来了,帮助李老栓一起照料母女二人。马老板媳妇一直过意不去,待到她听说李老栓是用卡车作抵押交的手术费用时,立时泣不成声,呜咽道:对不住啊,大兄弟,难得你这片好心,我真是遇好人了。实不相瞒,我自己还有几万块钱。随后,她让柳妈补交了钱,拿回了李老栓的驾驶证和行车证。还余二万多元,抱歉地对他凄然笑道:大兄弟,我是无力还够欠你的二十二万元,你把这二万拿走吧,真的不好意思啊。

    李老栓犹豫了下,便断然豪爽地拒绝了。一码归一码!钱是什么,钱是救急用的。如今这媳妇孤苦无丁,产后还需要补充营养,我可不能光认钱不看事。他心里又联想着自家媳妇当时早产情况,便更觉自己决定正确了。人么,还是要讲究个同情心的。

    见一切正常,柳妈又很用心,李老栓告辞,在马老板媳妇的千恩万谢的感激声中,他像做了一件非常了不得的大事般兴冲冲地回家了。因为在这几天内,他媳妇一直在问情况,担心大雪天气他的安全。而李老栓也不便详细讲明,只是搪塞着说年底了,活儿很多,还忙着收账,自己过几天就回去了。媳妇一再叮嘱他开车要仔细,钱不钱无所谓,安全第一等等。

    提到钱,李老栓心里的兴奋便了无影踪,犹如在彩云飘飞的天空坠到了污浊泥水的世界,离家越近,心情越发沉重。此时,晴空万里,耀眼的阳光从一堆堆一片片的残雪上反射过来,稍稍平复了李老栓那沉郁的心。快到家时,他给媳妇打了个电话,说快到了。媳妇欢快地回答说:太好了,我到村口去看看。

    李老栓的村临近国道,从村里的第二个入口,进去没多远,就是他的家。国道中间被来往的车辆压出深深的辙印,露出黑白相间的结了冰的路面,李老栓小心翼翼驾着卡车。近了近了,远远地看着第二个入口的路边,站着一个穿黑色长羽绒服的短发女人,那身影,李老栓再熟悉不过,一年四季,多少次,她就是在这里送他出门,迎他归来,相濡以沫守候着这个并不富裕的家,给李老栓以万分的踏实。李老栓看见了媳妇,浑身轻松起来,连日来的疲累也丢到了九霄云外,不自觉地哼起了小曲。

    忽然,他看见前方一辆黑色的越野车高速驰来,而它后面的一辆卡车也急于超车,使得越野稍稍变换了方向,但就在那一刹那,越野失控,一头往路边冲去,在李老栓看来,那简直就是一道黑色的闪电,顷刻从他媳妇身上掠过,使她像一只黑色的箭头,撞到了村边的墙上,然后如蝴蝶一般在半空里飞舞,最后疾速摔在了白皑皑的残雪上,殷红的鲜血与白雪相间,死亡,像罂粟花般,在晴天丽日下无情地绽放了。

    李老栓的心揪得很紧,近处瞬间发生的一幕,他简直不敢相信,觉得只是个梦幻,不停地眨着眼,像擦着窗玻璃一样,试图拂去眼前的玄幻,卡车驶到旁边时,他竟呆呆坐在驾驶座上,盯着那朵盛开在残雪里显得狰狞的死亡之花,那样的残酷那样的令人锥心刺骨。突然,一股从心底里爆发出的巨大的悲凉席卷而来,裹挟着他从车上发疯似的跳下来,三步并着两步踉踉跄跄向前奔去,在临近媳妇身边时,脚下一滑,扑倒在她身上,他紧紧抱着她,狂烈地发出凄厉的长啸,震动得周边的阳光也是抖抖瑟瑟。

    伴随着这抖抖瑟瑟的,还有那个肇事车主。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浑身瑟缩着,也是满脸血污,立在一旁。声音发颤,不停恐惧地“啊啊”。

    村民们此时也聚拢来,有人高声叫道:快打120啊。又有人叹息着:不行了,人已经没气了,唉!

    还有人愤怒地撕扯着那个男人,喝道:你怎么开的车?雪天路滑,你就不能小心点?真他妈的欠抽。

    紧接着就听得几声响亮的耳光,显然,人们在发泄胸中的怒气,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没了,任谁也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的。生命的凋萎,只能是一个逐渐地递进,得让人有一个适应的过程。

    李老栓紧抱着渐渐变凉的媳妇的身子,自己的心也是冰凉如寒窟。但生活还得继续。交警来了,忙着拍照,询问,笔录。村民们帮助办理丧事。

    事故是越野车负全责。那个肇事的司机是个公司的老板,急于去签一份合同,痛悔得一个劲儿流泪,不论别人打骂他也好,交警呵斥他也罢,他都是鸡啄米般点头称是。完全没有老板的风度,在李老栓看来,就像个孙子,恨也恨不起来。人们有怨恨,但又发泄不出来,这是最令人痛苦的。他只好无奈悲伤地流着泪,只叹自己命运如此蹇塞。

    协商处理时,老板一脸诚恳地说自己愿意拿出一百万予以补偿。李老栓木然地听着,没有表态。但一旁的二娃不同意。二娃得到讯息火速赶来时,望着悲怆的李老栓,把头摇得像货郎鼓,小声不停埋怨道:你呀,要不是你在医院耽搁,会有这档子事儿么?像我一样拔腿就闪人,早早回家,会摊上么?李老栓心里也是悔恨不已,可事情它就这样发生了,又能怎么办呢?他只能对着二娃把悲伤抽泣出来。

    你好大方?一百万就把人打发了?二娃上前一步揪住那老板衣领,怒吼着。

    有事好商量,兄弟,您说多少?老板显然慌乱了,语无伦次地说。

    再加一百万!二娃不容置疑地说:死者家里还有一个四岁的小孩儿,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活?要不,从今往后你把这小孩全包了?

    老板在沉思。本来就想一次性了断此事,他可不愿意拖个包袱,况且,早早脱身,方为上策。一百八十万!老板苦着脸讨价还价,并央求李老栓和二娃在交警那里斡旋。交通肇事,是否判刑,判多长的刑,一般是看受害者家属的情绪以及赔偿金的多寡。他想求得最大的谅解。二娃还想力争,李老栓拉住了他。杀人不过头点地,无休无止地索取,这不是李老栓的性格。再多的钱,能让媳妇活过来么?这世界上得饶人处且饶人,给人一条活路,其实也是在给自己拓一条活路,彼此相让相忍,才是做人的最高原则。

    于是,经三方协商,李老栓拿到一百八十万赔偿金,老板则因为重大交通事故,鉴于态度极好,又积极赔偿处理后事,估计也动用了自己的一些关系周旋,判了个二年的缓刑。

    别人家过年热热闹闹,李老栓过了个悲伤和寂寞。尽管也有亲戚们串门,但勉强挤出来的笑脸,更增添了哀伤。四岁的儿子李小宝倒是欢天喜地。李老栓骗他说,妈妈去采办年货了,很快就会回来,会带来很多很多好吃的。

    真的么?他眨着大黑眼睛问。

    真的。爸爸就没出车,在家守着你等她回来呢。

    那太好了。小宝便拍着小手雀跃着,看得李老栓一阵阵心酸。

    整个正月,李老栓就猫在屋里徘徊,不停地抽烟,忧伤,痛悔。憔悴得脱去了人形,以至于那天二娃来看他时,愣怔了半天,仿佛不认识似的。

    你这样下去可不行。二娃叹息道。

    李老栓摸出一支烟递给他,自己也点了一根,于是俩人闷着头吸烟。良久,二娃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老栓苦笑着说,能有什么打算?听天由命呗。二娃不语,望望他,欲言又止。

    李老栓皱着眉头问:你好像有话要说。二娃吭哧半天,憋红了脸,终于吼了一声:他娘的!彻底完蛋了。

    什么?李老栓惊疑地张大了嘴。

    马老板媳妇也不见了。二娃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走动,看得李老栓眼晕。他不由得动怒道:你别在那儿晃了行不?有事快说。

    二娃说,前几天他又到马老板家去了,看看情况,结果人去楼空。问邻居,回答说,早就搬走了。别墅是马老板租来的,房东已经租赁给别人了。

    这世道有好人么?个个都是黑心肠啊!二娃激愤地挥舞双拳,在空中一下一下地拳击,好像在胖揍什么人。

    22万就这样没了?李老栓心里又凉气汹涌,淤塞得难受,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娃一屁股又坐下,恶狠狠地说: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追回咱们的血汗钱。

    李老栓沉默了。茫茫人海,又无任何可供搜索的地方和信息,到哪儿追?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说出来一番话让二娃大惊失色,呆若木鸡,

    “二娃兄弟,我恐怕不能跟随你讨债,不仅不能,以后也不能一块儿跑运输了。小宝还小,无人照料。我得担负起养育他的责任。你今天来正好,托你件事,把我这卡车卖了。”李老栓不紧不慢地说。

    啊!二娃惊呼一声,欲言又止。

    没什么奇怪的。不跑运输,要车还干什么?守着几亩地守着小宝过日子呗。李老栓惨然一笑。其实,在一个正月里,他想了很多,历历往事就如陈年照片一般在脑海中闪现,各种情感想法在头脑中纠结,如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

    深夜辗转反侧中,他望着一边睡得香甜的小宝,蓦然醒悟:原来症结在这里。当初如果受到良好的教育,或者自己不那么反叛,老老实实“头悬梁,锥刺股”发奋学习,考上大学,命运还是这样悲凄么?少年不知愁滋味,待到成年悔不及啊!自己已经蹉跎时光了,决不能让小宝再重蹈覆辙。

    他要把自己下半生的所有精力投入到小宝身上,用知识来改变命运。小宝还小,可塑性极强,精雕细琢,定能成大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计议已定,李老栓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看见前面有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伸向广阔的远方。

    不过,他没有过多与二娃讲自己的想法,知道二娃对于读书是极为厌倦,也对此不感兴趣,他需要他帮助做的,就是处理卖车事宜,如果二娃把欠款也能追回,那再好不过。当然,追不回也没关系,一切听天由命。因为,他不再想在这上面耗费时间和精力。找一个失联的人讨要欠款,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二娃沉默了会儿,又看看李老栓黯然无光了无生气的家,长叹了口气,起身抱了抱正在屋子里独自玩耍的小宝,望了望李老栓,撂下一句话: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吧,我会办好的。便去了。

    两个月后,二娃将卡车卖掉了,打来钱款那天,他又谈起马老板,说仍然杳无音讯,看来,这讨薪恐怕要旷日持久了。李老栓不置可否。尽管如此,那22万依然让他心里隐隐作疼。

    李老栓就此退出跑运输的江湖,天天在家照料小宝。接送他上幼儿园,然后回家精耕细作那几亩薄地,为了与儿子同时并进,更有效督促他好好学习,李老栓竟然也同步买了儿子的教材,自己在闲暇时啃起书本来。翻开散发着翰墨香书本时,他无限感慨,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不过,儿子的童年书本,可比他那时难啃多了。但李老栓毕竟上过高中,应付这点知识,还是绰绰有余的。儿子在学校学习,他在家里学习,有一种与儿子同窗共学的乐趣,清苦孤寂的日子,竟也充实饱满起来。

    随着儿子顺利入小学,一年年升级,到高中阶段,李老栓感到吃力起来。在高三时,儿子从县高放假回家过年,看到李老栓面对一道数学题在苦思冥想,忍不住呵呵大笑。他上来抓过笔,三下五除二就解掉了。笑着对老栓说:老爸,你以后就别在那儿瞎操心了。我现在经你这么多年的苦苦相逼,已经成了学霸矣!说完,一脸的骄傲和得意。

    李老栓点了一支烟,看着儿子,这小子近年来如雨后的春笋般拔个儿,快一米八了,板寸头衬着一张轮廓分明朝气蓬勃的脸,愈发神采焕发,青春飞扬。这些年在他的耳提面命之下,儿子很听话,也很孝顺。按照李老栓的要求,各门功课都在年级领先,就这样一直读到高三。根据他的成绩,老师都说考清华北大不成问题,让李老栓心里甜滋滋的。

    虽然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考场上变数很多,谁能板上钉钉?想到这儿,李老栓给儿子泼冷水:什么学霸不学霸?考场上才见真章。是骡子是马,只有牵出来遛遛才见分晓。

    儿子撇着嘴,颇不服气说:那就遛遛。

    高考那天,李老栓与儿子早早来到县城宾馆住下,开考时陪他到考场,当儿子进去回转身向他打了个大“V”的手势时,李老栓的心却猛然提了起来。

    一场高考下来,几家欢喜几家愁。喜都是相似的,考上了学,考上了自己中意的大学;而愁,就各别了。最惨的是名落孙山,还有一种是自认为蛮有把握考上期盼的大学,却与之相差半步之遥而失之交臂。李小宝就是这种情况,也许是考场上没有发挥出来,与清北无缘。但上211或者985大学分数又高出那么一截。

    他很沮丧,老师同学们也在痛惜。不过,李老栓心里却不这样认为。他给儿子设定的目标,只要考上,就拿学士、硕士、博士学位,就这样一路拿下去。要飞,就飞得最高,绝不能像他那样,在开始飞的时候,就折戟沉沙,埋没在滚滚红尘之中挣扎,上211或985,那也是相当不错的,进了大学,并不意味着就此躺平,后来的路来长着呢。

    儿子还想复读誓上清北,李老栓耐心劝阻了,把自己悟出来的道理与儿子长谈了一夜,于是,儿子高高兴兴与他到选中的大学报了到,开启了四年的本科学习。

    一切都顺利。儿子在大学依然优秀,还担任了学生会副主席,李老栓有次专程到大学里看望儿子时,辅导员直对李小宝赞不绝口,也夸李老栓教育有方,让他心里满满的自豪和骄傲。

    但是儿子临毕业那年的春节,在家里,父子爆发了十多年来最严重的一次冲突,李老栓怒不可遏,第一次拿着棍子揍起了李小宝。

    起因是,李小宝吞吞吐吐与他商量,他谈了个女朋友,想带回家来让他相一相。李老栓心里一沉,只觉得天塌地陷。革命尚未成功,岂能别生枝节,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他脸一黑,低声怒喝道:跪下!

    什么?儿子大惑不解望着他。

    跪下!李老栓暴喝道。儿子乖乖跪在了他母亲的遗像前。这是多年来李老栓惯用的手法,只要儿子一犯错,让他跪在这遗像面前,比什么都好使。

    谈什么女朋友?你的学业还远着呢。马上给我掰了。李老栓怒气勃发地命令道。

    儿子不服气,倔犟地梗着脖子说:我比同学们好太多了,他们大二大三都在与女生拍拖,我这是赶了晚集,他们都笑话我。况且,谈女朋友又不耽误学业,能怎么样······

    话还未说完,李老栓抄起一根竹条噼里啪啦一阵胖揍,打在儿子身上,疼在他心里。儿子咬着牙,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不再吭声了。看得出,他是心里不服。李老见状长叹一口气,硬的恐怕不好使了,那就刘备摔阿斗,来软的。于是他扔掉竹条,声泪俱下:我容易么?这么多年守着你,就盼着你一口气往前攻。你知道我们庄户人家,要彻底改变命运,只能靠自己奋斗。你爹我,你妈她,都是吃没文化的亏,也无任何靠山,才遭到命运如此对待。可怜你妈她早早就谢世,我心里苦哇。为了你,多少人上门给我再撮合个老伴,我都坚拒掉了。怕你受委屈,怕影响你的学业。可你······

    李老栓边涕泗横飞数落着,边偷觑儿子的反应,看得出,儿子动容了,额上的青筋消失,拧着的眉头展开来,那种不服也随着李老栓的不停“控诉”慢慢褪去,到最后竟然膝行前来,一把抱住李老栓的大腿,痛哭失声:爸爸,没想到你遭受这样的煎熬和艰辛。儿子错了,我不该迷失方向,对不起爸爸,我痛下决心,完全尊重你的意愿,我听话·······

    儿子一面泣说着,一面还摇晃着李老栓的大腿,那意思很明了:痛改前非,洗心革面。

    事情摆平了,李老栓心里长出一口气,他爱怜地抚着儿子的脑袋,望着媳妇的遗像,心中多年的委屈与思念,刹那间滚滚涌上心头。儿子仰望着泪水长流的爹爹,还以为他不相信他的决心,㗒嚎着:爸爸,我坚决听你的,坚决不会分心,一心苦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李老栓把儿子用力拉起,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语重心长地说道:儿子,不是爸爸狠心!在年轻的时候,要立业。不顾一切地立业。对于你来说,什么叫立业?发奋苦读,在书本里狂奔。我们庄稼人,是在土里刨食,而你,就得在书里面找金子。没听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么’?我们尘芥之家,拿什么来与别人比拼?拼爹你拼不了,拼关系拼地位更是无从谈起,只有拼努力,拼勤奋,拼毅力,拼吃苦。这些,你可记住了?

    儿子抽噎着说:爸爸,你放心,儿子听你的,头可断,血可流,心无旁骛,一心向前,一路向前,向前向前······

    痛说革命家史以及进行深入浅出的忆苦思甜和现身说法,果然威力巨大,效果非凡。儿子实在争气,与女朋友是彻底拜拜了。那女孩虽有万分不舍,怎奈李小宝意志坚决,并说,爸爸拉扯他走到今天吃尽了苦,受够了累,他不能让他失望,得按照爸爸的意愿走好自己的路。临了,苦笑着说:我有什么可报答的?只有这样才能尽孝了。还吟诵一首唐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气得那女孩扔下一句话:你以后就守着你爹过日子吧。一扭身,走了。

    李小宝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怅然许久。在爹爹与爱情之间,他掂量着,徘徊着,脑海里不时浮现爹爹那瘦小的身影苍白的头发和憔悴的脸,更有母亲那张遗照也在揪扯着他的心,这些将一切合成悲怆雄浑的滚滚奔涌的命运交响曲,将他心里那点对女孩的温情与留恋撕得粉碎。

    在这催人奋进的乐曲中,他一路斩关夺隘,高歌猛进:四年本科,拿到学士学位,甫一毕业,又考上一所名牌大学研究生,开启了硕博连读的六年学习生涯。顺利拿到博士学位那年,他回家与李老栓商量一件大事,让李老栓又发起了脾气。如今的李老栓,今非昔比。因为有个争气的儿子,这儿子还挺孝顺,事事都与他商量,而且一路斩关夺隘,在名牌大学攻读到博士,在小小的村庄里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甚至还惊动了县里的领导。那天县长带领一帮人员到村里视察村里的扶贫情况,高度赞扬了李老栓呕心沥血培养人才的精神,并号召大家都向他学习云云,连那以前看不起他的村长也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这让李老栓心里感慨万千,心里美滋滋的。苦尽甘来啊,李老栓那一刻,佝偻着的腰也挺得笔直。

    从那以后,李老栓开始讲究起来,头发花白,染了染;手脚指甲长了,剪了剪,并用小指甲剪刀的背面细细打磨。以前都是长得变形也懒得修理。新衣服添置了好几件,皮鞋也买了好几双。蹬着新皮鞋,穿着新衣服不停在镜子面前摆来扭去,镜子里面的他虽然皱纹很多,但那条条皱纹间满是掩抑不住的喜悦、坚毅与幸福。

    待到儿子把那件大事说与他听时,李老栓立即直跳起来,高声怒喝道:别管我,你只管去。大丈夫以四海为家,顶天立地,有什么可担忧的?

    儿子说,有两个地方向他伸来了橄榄枝,让他去做博士后研究。一个是国内的,一个是美国的。

    李老栓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以前他只知道最高学历是博士,拿到手,就算革命成功,他也可以长出一口气,没承想还有什么“博士后”,这大大刷新了他的认知。

    他急不可耐打断儿子的话,说,你等等,什么叫做博士后?你先把这个扯明白再说。

    儿子笑了笑不无骄傲地说:老爸,我呢,学的是计算机,研究大数据,就是,就是······嗨,说多了你也不懂,反正是挺有用的。我很优秀,他们都说我在这方面有天赋,所以极力邀请我搞博士后研究。比较来比较去,还是到美国搞更有前途,能学到更前沿的技术和知识······

    对啊!那就去,坚决去!李老栓猛然一拍大腿,兴奋地在屋里直打转。我的妈呀,这儿子可真了不得!读书竟然混出国门,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了哈。这在小村庄里又是一条爆炸性新闻。

    他边踱着步,边拿手理着染过的黑黑的头发,嗬嗬笑着,快乐着,不经意间眼光触到摆在堂屋桌子上媳妇的遗像,刹那间泪水竟然涌了出来。苍天呀,大地呀,果然是有眼呐!还没等李老栓完全平复激动的心情,儿子却苦起了脸,嗫嚅着说道:可是,可是······

    李老栓止住了脚步,回转身盯着儿子那张轮廓分明英俊的脸,不解地问道:可是什么?

    可是我远涉重洋,与你相隔千里万里,没人照顾,万一有个什么,一时三刻也不能赶回·······,儿子吞吞吐吐费力地说。

    放屁!不待儿子说完,李老栓勃然大怒:你个小兔崽子,我有什么万一不万一的?然后把胸脯拍得啪啪响:你爹壮实着呢。

    儿子依然皱着眉,犹疑不定地望着他。

    李老栓又好气又好笑,便拉着儿子到桌子前坐下,说道:你不相信是吧?来,咱爷俩掰掰手腕,看你爹到底行不行?

    儿子眼睛里放光,说道:那好,咱们打个赌,如果我胜了,就选国内,如果你胜了,就选美国。

    好!胜你个小子,小菜一碟!李老栓一把握住儿子的手,父子俩同时用力,两只手交缠着,双方掌面的青筋条条爆绽,桌面也在轻微地颤动。

    李老栓屏住呼吸,将浑身的力气全部凝结在这只手掌上了,他心中波涛汹涌,多年来的酸甜苦辣,多年来的苦苦煎熬,全化为一股洪荒的力,源源不断一浪高过一浪向前冲去,他认为握着的这只手,就是另一种全新的命运,他得把它紧紧握住并彻底征服,然后凤凰涅槃般浴火重生。

    儿子也是咬紧牙关,凝聚力量,那手如铁铸一般纹丝不动。李老栓看着他脸上的肌肉因用力过猛也在抽搐,忍不住心里暗暗发笑:小子,还嫩了点。

    然后陡然大喝一声:咄——呔!儿子受此一惊,稍稍分神,手上力度减弱,李老栓趁此机会,手掌之力瞬间爆发,又断喝一声:趴下吧!便把儿子的手重重按倒在桌面上,然后拿起还轻轻拍着笑眯眯地说:服不服?

    李小宝万万没想到爹爹这样有力气,他又惊又喜,望着爹爹那容光焕发的红润的脸,至少比同龄人年轻十岁,他心里踏实了。但嘴里不服气地说:你使诈!这不算,重来重来。

    那怎么行?一锤定亁坤!事前讲好的哈。不许反悔。李老栓兴奋拍着儿子的肩膀说:儿子,你尽管放心去,大丈夫四海为家,顶天立地,别担忧我。但有一条要记住:几年学成之后,必须回国。

    这里,李老栓忽然又指指桌子上媳妇的遗像饱含深情地说:这里,才是你的根!

    儿子满脸泪水,庄重地点了点头。

    在美国进行博士后研究时,每星期儿子都与李老栓视频,儿子休假在外游玩放松时,也把美国的风景名胜或拍成图片,或直接视频传给李老栓,这让他非常高兴。真是好哇,足不出户,就能出国旅游,又与儿子近在咫尺团聚着,李老栓慢慢品着茶,一边欣赏着大好风光,觉得这日子过得快成神仙了。

    近年来,李老栓除了精心管理家里的几亩田地之外,业余时间还学会了喝茶,并且上了瘾。他搞来一套茶具,冰箱里塞满了绿茶红茶,没事时就学着茶艺,自斟自品,其乐陶陶。

    不仅自己喝,还劝儿子也喝,给他灌输喝茶的好处以及相关茶叶知识,泡茶技巧等。不管儿子同意不同意,武断地给他寄去了许多各类茶叶。并说,在美国流行喝咖啡,但喝茶却比那个要好,因为,茶是老祖先留下来的产品,常喝,不仅有益身体健康,而且还不忘本。天天喝茶,就是孝顺,就是与他在天天对话。在李老栓看来,儿子因听了他的话,才有此光明前途,必须事事听他的。他得牢牢把握儿子的人生方向,不至于在滚滚红尘中迷失掉了。他相信只要方向不错,终能到达人生的顶峰。

    一开始,儿子还不服他那套理论,后来拗不过李老栓的天天絮叨,于是也像模像样地喝起茶来,怕李老栓说忽悠他,便直接视频。李老栓看着儿子按照他那套茶艺泡茶喝茶,开心得哈哈大笑。

    父子俩就这样和谐的过了两年快乐的日子。其间儿子想回国看望他,李老栓说,浪费那个时间和精力干吗?我们不是经常见面吗?不用回,安心在美国求学研究就行了。儿子见他精神矍铄,容光焕发,越来越年轻的模样,也就作罢。

    忽一日,李老栓接到儿子的视频,他看到里面的儿子苦着脸说:爸,有件事不得不跟你说了。

    李老栓惊异地问道:什么事值得那样皱巴着脸啊?

    我,我······,儿子依然皱着眉,含糊其词,不得要领。

    我什么?快说!李老栓心里一寒,高声怒喝道。

    儿子终于展开了眉,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干脆地说:我在美国找女朋友了。

    啊!李老栓的手猛然抖动了下,几乎将手机掉在地上,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响,愣怔了片刻,阴沉着声音低喝道:你找了个美国女朋友?

    十一

    儿子忸怩了会儿,吱吱吾吾地说:对不起爸爸,让你失望了。我没经你同意违约了,请你原谅。

    你这个兔崽子!李老栓怒不可遏地吼道:你不仅擅自作主,还找了个外国女孩!你知道不知道,这叫数典忘祖,这叫汉奸卖国,这叫······,他气得语无伦次,举着手机在屋里来回狼一般走动,胸脯也是起起伏伏,几近歇斯底里。

    这可真是出了幺蛾子,出国求学,鼓励学成归国,什么都考虑到了,就是忽略了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因了这个疏忽,才弄成今天这种被动局面。怎么办怎么办?

    他在心里急速盘算着,儿子也让他骂得垂头丧气,一声不吭望着他。看着他那英俊的脸庞,乌黑的头发,李老栓蓦然心里一动:对呀,古人说得好,哪个少女不怀春,又有哪个少男不痴情呢?何况儿子今年也快三十岁了,该考虑个人问题啦。但是,尽管如此,也得回国找,怎么能找个洋媳妇呢?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正胡思乱想着,儿子却一反常态埋怨起来:你还在那发脾气,事情搞到这一地步,都是怪你。

    咦——唏!李老栓牙根就感到酸疼,气呼呼地回击着:你不听话,自作主张,想木已成舟,逼我认可,怎么会怪我?倒是要听听你的怎么个怪法。

    原来儿子学会喝茶后,竟也上了瘾,后来在一次学术交流活动中,结识了一个正读博士的女孩,除了谈些学术上的问题之外,无意中发现她对于茶道亦很精通,遂引为茶友,一来二去之中,成了知音。然后,就控制不住地热恋起来。

    你说,这是不是怪你?我不喜欢喝茶,你非强求喝,喝来喝去,就喝出个女朋友出来······,儿子委屈地说。

    你住嘴!不待儿子说完,李老栓恼羞成怒地嚷道。这真是按住葫芦起了瓢,那一刻,他悔恨得拿头直想撞墙。

    此时儿子又语气坚定地说:事情都是您一手造成的,我现在离了她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爸爸,从小到大,我都听您的,可这次,我真的要自我主张一次······

    情况严重了!李老栓心里一阵阵发寒,看来,儿子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儿子的个人大事,自己不仅掉以轻心,而且也太大意了。这个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会占领。事情明摆着,已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

    于是,李老栓镇定一下,缓缓地说:好,就算怨我,认了。可以网开一面,放宽政策,你可以找媳妇了,但必须找中国的,决不能找什么洋媳妇,这是底线。倘若不听我的,咱们父子······,话还未说完,儿子马上喜笑颜开,嚷叫道:老爸,您同意了?

    李老栓生气地说:我只是同意你娶中国媳妇,那个洋的,是绝不能进咱家的门的。

    真的?儿子欢快的说。

    当然是真的。马上与那个洋女孩掰了。业余时间可以睁大眼睛选。中国这么多女孩,还不够你挑的呀。李老栓开始采取绥靖政策,鼓动儿子。

    一言为定?儿子不放心追问道。

    一言为定!李老栓坚定地说。

    那好,有现成的,我现在就让她与您视频,过过目。儿子喜滋滋地说。

    啊!李老栓大吃一惊,这是玩的哪一出?真是儿大不由爷啊。他狐疑地望着手机,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近些年来,他很注意个人形象,早就不是以前的李老栓了。不管儿子说的真与假,他得保持做爹的派头。

    嗨!叔叔,您好!手机屏里显现出一个女孩,那甜美的声音,让李老栓心里一动。仔细看去,椭圆的脸蛋,黑黑的长发,细长的眉毛,乌亮亮的大眼睛,顾盼神飞,薄薄嘴唇自然红,皮肤嫩白,典型的一个东方美女哈。

    李老栓浑身打了鸡血,激动起来,一连应答了三个“好好好”,然后不经意地询问她的情况。

    女孩是上海人,叫温馨,今年二十六岁,公派到美国读博士已二年了。李老栓不停地嗯嗯,心里面乐开了花。而这女孩说的话,更让他兴奋得头发晕。

    叔叔,我也特别喜欢喝茶呢,各种茶我都会泡,茶艺很精通。等到回国后,我就天天给您表演茶艺······`

    哟嗬!这真是挠到痒处了。李老栓大喜,不迭声的连连夸赞着。

    儿子凑了上来,笑嘻嘻地问:老爸,还满意不?

    李老栓阴沉了脸,佯怒道:你个兔崽子啥时也学会骗人了?耍你爹是吗?明明是个漂亮的中国女孩,偏要说成洋的?

    儿子涎着脸笑道:老爸,我不是怕你不同意找女朋友吗?先来个围魏救赵,声东击西·····`

    好好好,你小子高明,有种!老子就姑且上当受骗一回。但是,儿子,李老栓拉起了脸,语气严肃起来:既然处上了女朋友,那就待人家好。可不能三心二意,美国那个花花世界,还是要提高警惕。

    儿子满口应承。

    关掉视频,李老栓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京戏,学着剧中的人物,双手捏起空拳,一前一后拽起步子,向前昂首挺胸一步步迈进,跨步格外高远,一切都是阳光灿烂,晴空万里。

    就这样在屋子里唱着转着,忽然,一个念想涌上心头,使他止住了步,皱起了眉,脑中胡思乱想起来:坏了,这事准要糟糕,滚滚的寒气直从心底冲上脑门,浑身禁不住的筛糠。

    假的!儿子在给他演戏!这兔崽子!!!

    十二

    儿子摆明了是在忽悠啊!哪能立马就拉来一个现成的中国女朋友?而且听那个阳光漂亮的女孩口气,还精通茶道,以后回国天天给他表演茶艺云云,这分明是投其所好在拍马屁,配合着儿子蒙他呢。李老栓越想越觉得事情可疑,越想越坐立不安,辗转反侧几个夜晚之后,他拿定了主意,不管是真是假,既然儿子说找了女朋友,年龄也不小了,就赶紧让他俩回国把婚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尤其重要的是,此招一出,是否假冒伪劣产品,一试便知。对,就这样办。于是,李老栓在一个周末时间,与儿子进行视频通话。

    喂,儿子,你小子在蒙我是吧?李老栓先发制人。先把他打蒙,进行火力侦察。

    怎么了?爸爸。儿子一脸的惊讶。

    世界上的事情哪有那么巧?说让你找中国媳妇,你立即就拉来一个?当爹是傻子呀?李老栓一副明察秋毫的面孔。

    儿子急眼了,连连解释:爸爸,这事儿是开不得玩笑的。我真找的是那个与你视过频的女孩。然后又将如何与她认识,如何热恋,如何情投意合,等等述说了一遍,末了,儿子还调侃着说:爸爸,您也太神经过敏了吧?

    李老栓依然不信,把头摇得如货郎鼓一般。

    儿子沮丧起来:爸爸,人您也看了,你们也简单进行交流了,我怎么才能让您相信呢?要不,我把温馨再叫来······

    那都不好使。毕竟远隔万里,手机里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如今假冒伪劣产品多了去了,骗子常常利用手机搞些诈骗勾当,多少人上当啊。李老栓嘲讽地说。

    这个······,儿子皱起了眉头,很明显,他在寻思着对策。良久,方苦着脸说:老爸呀,您这样说,我就没法了,怎样才能让您确信我不是骗子呢?

    有一个办法。李老栓看着儿子焦急的样子,方拿出撒手锏,但欲言又止。

    啊,您有办法,那快说,儿子保证照办。

    这可是你说的?李老栓加重语气问道。

    绝对服从,您快说。儿子兴奋地说。

    请假,你二人回国,赶紧把婚事办了。李老栓坚定地说。

    啊!儿子失声惊叫了一声。李老栓看见儿子张大着嘴,眼波在急速旋转。

    “啊”什么“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把婚事办了,我就完全放心了。来回也就是那么几天的事情,不用担心费用,我全包。

    这个,这个······儿子完全没有料到李老栓出此策略,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望着他那慌乱的样子,李老栓冷笑道:露馅了吧?然后陡然提高的声音,厉声喝问:说,为什么骗你爹?你还天天以孝顺作招牌,敢情在耍把戏蒙我啊。

    儿子哭丧着脸说:爸爸,这太突然了。总得让我有个思想准备,况且我还得与人家商量下吧?

    那好,事不宜迟,你俩抓紧,我是在家急等。哎哟!李老栓说着说着捂着胸口做出痛苦状。

    儿子惊问:爸爸,您怎么啦?

    李老栓艰难地摆摆手,拧着眉头说:胸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那赶紧上医院看啊。儿子焦急地说。

    没事,我歇会儿就行了。一个人单过着,挺一挺就过去了。家里放的有药。你别担心,那件事,要,要赶紧啊。李老栓边捂着胸,边慢慢向沙发上移去。

    好好,爸爸,您多保重,我赶紧,赶紧,您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啊。儿子不放心地千叮万嘱。

    关掉视频,李老栓马上摆上茶具,喝上了工夫茶。慢慢品尝着馥郁的清茶。心中不无得意:火力侦察加上苦肉计,不怕儿子不乖乖就范。

    儿子带着温馨回来的那天,天公不作美,竟然纷纷扬扬下起了鹅毛般大的雪花,当俩人顶着雪花出现在李老栓面前的时候,他狂喜着奔上前去,一把紧紧抱着儿子,热泪长流。

    温馨却咯咯笑了起来,说道:叔叔,来,我表演茶艺,驱驱寒,也验证验证我所说的不虚呢。

    简单安顿下,三人便落座,李老栓兴致勃勃看着温馨表演茶艺。这姑娘比视频里长得还好看,除了有一副姣好的容颜外,中等身材,体格微丰,浑身都透着灵秀,怎么看怎么养眼。接过她双手端过来的茶杯,李老栓咂嗼一口,真香啊!他对着温馨连连竖起大拇指,不绝口地夸赞。儿子也是跑前跑后打开行李箱,把带给他的礼品一件又一件摆出来,指点着,讲解着,李老栓听得都醉了。望着小两口欢喜地忙碌着,李老栓真想又哼起京剧,跨步高远地踱步。

    温馨真是个好孩子,来到家里根本就不见外,俨然一副已过门媳妇模样,在李老栓与儿子闲谈时,她便挽起袖子拖地,做饭,洗碗,洗衣服,把家里打料得井井有条。这让李老栓甚为满意。虽然外面是漫天雪花飞舞,但是,一家三口过的日子却是春天般的温暖温馨。

    越是这样,李老栓越是焦急,终于,他对儿子和温馨说:你俩也老大不小了,这次回来呢,就把事办了,我算是革命成功。儿子笑嘻嘻地说:本来就是嘛。听您的。温馨则羞涩的一个劲儿泡茶给他俩喝,脸上飞起两片红霞。

    按照规矩,事先得到女方家里亲自登门提亲。简单准备了下,三人便登上了去上海的火车,直赴温馨家而去。

    十三

    彼时,上海难得的也下起了雪,李老栓是第一次来上海,望着幢幢摩天大楼在雪花中挺立,他心里感慨万千,世界真大呀。

    温馨的家很快就到了。李老栓下了出租车,抬眼望去,原来是一个茶楼。进去时,看到里面宽敞明亮,有喝茶的,有买茶的,几个漂亮的服务小姐在表演着茶艺,还听到舒缓悠扬的音乐。里面靠着收银台旁边有一道红木油亮的楼梯,通向二楼。温馨等三人刚到楼梯口,她便欢快地高声嚷道:妈,我回来了。

    在李老栓家里的那些日子,温馨跟他说,在上海,家里开有一家茶店,母亲在照管,生意也还不错。怪不得这女孩有一手精妙的茶艺哈。

    再问,温馨笑着说:叔叔,我们一块儿回家,不啥都清楚了哈。估计她也是想让李老栓眼见为实,说得再多,远没有亲自看到踏实。李老栓不禁暗暗钦佩这姑娘的稳重。

    现在看到这茶楼,远远超出李老栓想象中的气派,着实让他很是惊讶,当然,也感到心里踏实和兴奋。

    李老栓和儿子跟着温馨拾级而上,随着她一声声妈妈的嚷叫,就听得一阵高跟鞋响,一个穿着咖色羽绒短大衣的女人出现在楼道上方,披着与温馨一样的乌黑长发,㮋圆脸,皮肤洁白,那容颜与温馨简直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只是身材娇小。

    那女人笑吟吟地回应着女儿,正准备下楼,却止住了步。

    李老栓亦紧紧盯住了她,也愣怔在了原地。这女人好面熟,他脑海里翻捡着记忆。

    女人也在想:这男人是谁?怎么看着如此眼熟?她也在翻捡着记忆。

    就那么一瞬间,李老栓和女人同时高声嚷叫:

    马老板媳妇!

    大兄弟!

    世界真小啊,李老栓心里又在感慨。

    李小宝和温馨不约而同惊呆在楼梯上,眼睁睁地看着女人奔下楼,来到李老栓身边,一把拽起他的手就往楼上冲。

    什么情况?俩人面面相觑,狐疑地走上去时,早就看见女人在客厅里泡好了茶,与李老栓正叽叽呱呱聊个不停呢,温馨发现,母亲眼里还满是泪水,不停地拿着纸巾揩抹着。她见着温馨上来了,便起身拉起她让跪在李老栓面前,嘴里不迭声说:快谢谢大恩人。

    李老栓赶紧制止,女人说什么也不肯。李小宝见状,灵机一动也陪着温馨跪了一跪。

    温馨与李小宝站立起来的时候,都是一脸的蒙圈。温馨轻声问道:妈,这到底咋回事啊?

    母亲擦着泪水,把当年的情形述说了一番。李老栓本来想阻止,但怎奈她如此激动,只好叹了口气坐在那儿倾听,望着窗外盘旋的雪花,他的思绪也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那个铭心刻骨惊魂的一夜。

    听完母亲的叙说,温馨眼含泪水,又来到李老栓面前,款款下拜,深情地叫了一声:爸爸,谢谢您!

    孩子啊,起来,快起来,李老栓拉起温馨,眼里也是热泪长流。

    自然是苦尽甘来,大家都欢天喜地。在随后的日子里,李老栓了解到,马老板媳妇叫温翠花,自那次在医院生了孩子后,寻思着马老板不见了踪迹,自己孤儿寡母,又被四处逼债,日子实在艰难,于是便收拾收拾带着柳妈投奔到上海的一个亲戚,开了家茶叶店。

    人勤地不懒,多年的经营,生意逐渐红火起来。柳妈早些年已去世,而马老板据说是逃到了外国,在一次车祸中死掉了。

    温翠花一个人拉扯着女儿,并取名温馨,也如李老栓一样,发誓要将她悉心培养出人头地。女儿很争气,一路考上大学读研究生到美国读博士。前些日子,她吞吞吐吐说谈了个男朋友,温翠花还为此大发脾气,但终究拗不过女儿,答应她带男朋友回国相亲。

    真没想到,温翠花又抹开了眼泪:女儿男朋友竟然是你儿子,还这么优秀,博士后啊。

    你也了不起。李老栓对着温翠花连连竖起了大拇指。

    有这似海恩情的铺垫,双方儿女又都这么优秀,那婚事商议起来就容易多了。温馨和李小宝就地领了结婚证,本来李老栓和温翠花想大肆操办,都给俩人否决了。只邀请了几个亲戚,简单举行了个仪式,正式成为夫妻。俩人说,那些花里胡哨的排场,并不能说明什么,只要深深相爱,图那个形式干吗?既浪费精力还庸俗。李老栓和温翠花只好听他们的。

    婚后十多天,离李小宝和温馨回美国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一日,李老栓正独自一人泡茶喝时,温馨过来了,她接过老栓手里的茶壶,娴熟表演了茶艺,看着他惬意地喝着,忽然说道:爸爸,您干脆也来上海吧,一个人在那个地方,我和小宝确实不放心。

    李老栓放下茶杯,叹了口气,说,我到上海来能干什么?这儿又没有地可种。

    帮我妈打理茶楼呀。温馨笑眯眯地说,她一个人也挺累的。况且,一起打理,相互还有个照应。李老栓心里一动:这是你妈的意思?

    温馨含笑不语。

    又一日,李老栓晚间正准备就寝,儿子敲门进来了,东拉西扯半天,方嗫嚅着:爸爸,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下。

    李老栓道,有事就说,吞吞吐吐老毛病又犯了。

    是这样,我与温馨马上回美国,您要不也来上海······,儿子低眉垂眼道。

    李老栓心里突突跳将起来。这俩人不约而同跟他谈起此事,难道?他脑海里立即浮现温翠花娇小的身影。但故意装糊涂,沉着脸道:什么意思啊,温馨也这样劝。

    我俩是不放心您二老。要不这样吧,儿子怯生生地说:您就您就干脆······就与温阿姨一块儿······过······过吧。

    滚出去。李老栓怒喝道,脸憋得通红:这成什么话?人家怎么想?你这是,你这是·····

    有何不好?亲上加亲。儿子此时索性放开了:你俩有当年的感情基础,况且温馨跟我说了,只要你答应,温阿姨那里绝对没有意见。我们也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这不是挺好吗?

    李老栓点起一支烟,在默默深吸。儿子见状,悄悄掩门退去了。

    这事挑明了,一家人餐桌吃钣时,李老栓和温翠花均显得极不自然。偷空间,看向她,竟然看着她脸上一直是红扑扑的。而温馨与李小宝时不时的会心微笑对视。

    送别李小宝与温馨回美国的那天,在从机场返回的地铁上,温翠花眼波流转盯着李老栓问:你考虑好了没有?到上海,来,还是不来?

    李老栓心里翻腾着,脸上有些发热,耳边盘旋着地铁的呼啸声和她柔情的问话:来,还是不来?

    李老栓在纠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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