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阿凡提

谁杀死了阿凡提

印象里有这样一个人，潜藏在记忆的一隅，偶尔会同一段逆潮的波浪冒出水面，在那个属于少年的岁月里，她没有哭过，却也不曾得到快乐。

她叫魏白。与我同一个小学同一个班级，不同的是她有脑疾。第一次见到她，是我无意的回头，那一眼让当时的我惊讶和恶心，她的鼻孔下面流着青色的鼻涕，一直拖到上嘴唇。可是她竟没有丝毫诧异，她友好的向我微微的翘了翘嘴角，这一翘，鼻涕就流到了嘴里。

我确定那是七岁的我第一次看见这样惨不忍睹的情景。我迅速的回过头，脑子里不停的想一件事，给她一张纸，擦掉它，擦掉它。她旁边的男生正用取笑的言语讥讽她，她就那么可怜的蜷缩着，很奇怪的蜷缩着。我把一张练习本上撕下的纸放在她桌上，虽然她也有练习本，但是她没有擦拭的意识。我以为我的举动可以提醒她，结果她只是把纸放在桌上，然后又一次呆呆的朝我笑。

她戴着塑料边的近视镜，粉色的镜框，很滑稽，她是当时我们班上唯一的近视眼。尽管如此，她仍然要以最短的距离贴近本子，躬着背，端着肩，老态龙钟的写字，她用铅笔而不是自动铅，每个字都变了形一样的飞舞或者麻花一样的拧在一起，所有人都以为她在画画而不是做作业。

她的学号是最后一个，她的成绩是最后一个，她是同学们的笑资。是的，我也曾说她的鼻孔是水帘洞。我总是弄不懂她为什么不擦鼻涕，她为什么有那么多鼻涕。

老师几乎不提问她任何问题，因为老师也知道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会低着头躬着背站着。老师说我们班的成绩比不上二班是因为屡教不改的纪律和一个魏白，从此我们在取笑的同时又多了一些埋怨，魏白可不懂得什么叫埋怨和憎恶，她依然吃着她的鼻涕，我们依然猜测她会尝到什么味道。那个时候魏白接受的白眼一定比一个人一生的都要多。

魏白的母亲倒是常来学校，班级里若有什么事情，她一定会在及时的时候出现。她的母亲穿着极为简朴，色调灰暗，为人却很热情，她总是希望魏白能够站在我们中间。但一直到毕业，这个愿望都未能实现。魏白仍旧总是低着头孤单影只的放学回家。

我记不得是什么原因去过魏白的家。她的家在市区的一个很繁杂的胡同里，整体颜色是灰的，很乱，那是我见过最简陋的房子，好像一阵不大的风就会把屋顶吹翻。记得屋里有一张床，床上的被子也是灰灰的色调，还有一张桌子，上面压着一个玻璃板，玻璃板下面是一个孩子幼儿时的照片，白白净净的，眼睛很大，很可爱，魏白的母亲说她是魏白，我们吃了一惊，怎么也不能把那个鼻涕虫和眼前这个干净的孩子联系起来。

魏白的母亲说，魏白在十个月大的时候得了肺炎，由于药物注射过量导致了脑炎，造成了现在的魏白。她又说了句让我们多帮助帮助魏白，我们每个人突然觉得这个小姑娘很可怜。彼此都向阿姨深深的点头。

记得老师组织过我们给魏白捐款，同学们基本上都拿了2角钱。60多个学生，每个人2角钱也不过是12块，魏白却感动得无法自控，鼻涕拖得更长了。

魏白没有任何防御能力，尽管她懂得什么是嘲笑和陷害，同学们可以很轻易的把坏事附加给她，她一无所知就被老师罚了很多次，罚写字。老师从不体罚，总是用精力和时间来变相惩罚我们，魏白成了我们的牺牲品，她总是在写字，已经弄不清是在写作业还是在受罚。有些时候，老师兴致好会让魏白到黑板上做题，魏白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点了好多点儿，就是写不出答案，老师的好心情也被这样的过程磨损得殆尽，最后只能很严厉和轻蔑的说了句“回去吧”。幸好每次考试魏白也能赚来点分，至少几个拼音或生词可以成就一个分数，也因此她一直留了下来。

“魏白，就你，你看得懂吗？”一个男生漂着白眼指着魏白的小人书，小人书上写着“阿凡提的故事”。魏白扶了扶眼镜，看了看那个男孩，然后很重的点了一下头。那男生放肆的笑出声来，周围的所有人也都笑得前仰后合。那个时候，七、八岁的孩子还不能透彻的看懂阿凡提，何况魏白呢。后来魏白的小人书丢了，那些日子，魏白象换了个人一样，整天直直的盯着那个嘲笑她的男生，把那个男生弄得也不正常起来，总是有意无意的藏着些什么，终于有一天，男生把弄得褶皱破损的小人书还给了魏白，魏白高兴得又吃了一大截鼻涕。

魏白喜欢阿凡提，当然那个时候的我们都喜欢阿凡提，但是这样的权利交给魏白就未免有些滑稽。魏白总是在纸上画一种图案，我们谁都看不懂。问魏白那是什么，她也从不言语。后来才知道那个乱糟糟的图案就是阿凡提的小毛驴。不久以后有了《圣斗士》、《变形金刚》，也就没有人再提及那个总是捋着胡子的阿凡提了。

可是魏白，执着的魏白，还是每天带着阿凡提的小人书，尽管它破损得不堪入目，尽管大家都没了调侃的兴趣，她还是画着她的小毛驴，随着时间一起长大的小毛驴还真的有了点毛驴的样子。

五年级的时候，魏白的鼻涕明显的短了，我们都没有过问那是为什么，只是它的确没那么碍眼了。突然有一天，不知是谁拿了魏白的名签，那上面的女孩没有戴眼镜，竟也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没错，那是魏白。

​也是在那一天，我第一次仔细的打量了魏白，她的头发是卷曲的，自然的卷曲，有些泛黄却很可爱。眼镜后面的睫毛浓密而上翘，眼睛的形状也很好。其实她很漂亮的，一个好朋友轻轻的在我耳边说，我很认真的点头。但是她说起话来依然结结巴巴，走路的时候依然躬着背，她，还是不曾擦拭混浊的鼻涕。

她依然没有朋友，从上学到放学，从周一到周末，她只是一个人，尽管她的身旁有很多同学围绕着，他们聊天，他们嬉闹，但都与她无关。她总是一种色调的衣服，和她的家是一种色调，灰灰的从未明亮过。

她应该懂得孤独，她让人感到孤独，可是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去安慰她的孤独。也许低年级的时候还有人用取笑来谈论她，那么她至少没有被遗忘，但是现在，如果她一个星期没有上学都不会有人激起半点涟漪。

临近毕业的时候，魏白的鼻涕似乎已经没有了，她的眼镜也变得很合适她的眼睛，她的背也近乎正常的直立着，而且她看上去成熟很多，发育得非常美好，只是她的眼神从未改变，有点天真，有点畏惧，藏在厚厚的镜片后面，藏在人群的后面，藏在遗忘的角落里。

升初中的时候，她与我一个学校，那是市里一所重点中学，她被分在了一个最差的俄语班。有一次在校园里看见了魏白和她的母亲，再不久就听说魏白转学了，去了一个同样不错的中学的正常班。她的母亲一直不屈从于命运。

从此，有关魏白的所有一切都与我没有了任何关系，我不曾刻意的翻录有关她的记忆，甚至朋友间数遍了班级里所有人的故事也不曾提及她半点。她就像所有匆匆闪过的人一样，没有痕迹的锁在了久远的过去。我想她应该会永远那么单纯的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很难融进这个虚伪的世界。

就这样我忘了她，完完全全的忘了她，哪怕在翻出毕业照的时候，也不曾有一次掠过她的脸。

很多年后的一个夏天，在街上我遇到一个女孩，高挑的身材，卷曲的头发，气场很足的与我擦肩，我确信自己是不认识她的，但是她却喊出了我的名字，我转过身，这个女孩站在了我面前，浓密而上翘的睫毛，很美丽的模样。“你是……”我疑惑的问。“我是魏，魏白。”她睁大了眼睛。

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跃动着流行的衣着和语言，像所有游荡在街池里正常而普通的灵魂一样。她是魏白，是鼻涕流过了嘴唇的魏白，是只会在黑板上画点的魏白，是躬着背不懂寂寞的魏白。她，竟然是魏白……

不记得那天说了些什么，完全忘记了，只记得她的眼睛，不再装着当初那无助的畏惧，她已经可以勇敢的参与这个世界了。

“魏白，你为什么喜欢阿凡提呀？”八岁的我问八岁的魏白。

“他有，有一个毛驴。”魏白用食指提了提眼镜。

“那又怎么了？”

“我，我也想有一个毛驴。”

所有的孩子都笑了，魏白依旧捧着小人书，依旧画着小毛驴，她没有朋友，没有爱。

阿凡提跟国王的管家开玩笑说：“您两天以后会死。”果然，两天后管家队马上摔下来死了。国王听说后。把阿凡提传进王宫责问说：“阿凡提，我的管家因为你而死了，你认罪吗？”“是，陛下。”阿凡提回答。“你既然知道管家什么时候死。那么你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吗？”国王又问。阿凡提即刻明白了国王的意图，对国王说：“昨晚，我看了我的慧星，我比您早死两天。”国王听说了自己的死期后，立刻取消了阿凡提的死令，并暗暗祝福他长命百岁。

这是我从魏白的小人书里看见的唯一一篇完整的故事，那是我用一块橡皮换来的，魏白小心翼翼的交给我，我把橡皮随意的递给她。

书上的阿凡提总是得意的坐在毛驴上将一切机关算尽，可是我记忆里魏白的阿凡提却终止在了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