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回家后的我们,在那些个关系较好的顾客怂恿下,在家里倒腾起茶馆来,但终因大势已去支撑没有几日,只得又开始刨几亩薄地。
一九九一年八月的一天,阳光很较真,刺得人们睁不开眼,树叶垂头丧气片片蔫卷,麻雀成群地忽而上树,忽而落地;知了在枝头比拼嘶吼着难受,尖利的声音划破长空,惹得人心烦意乱。
“再新,再新。”一个约摸十五岁的白胖男孩匆匆跨进我的家门,边挥手拭额头上的汗珠边喊。
在火房洗碗的我循声迎出来,“哦,是国庆啊,这么热的天你怎么来了?”我有些意外地说。他以前是我们左边隔壁家孩子,已搬去镇里好几年了,平时很少回来。
“老师派我来喊再新去学校一趟,说她中考过后就不去学校了,也不关心自己的前途,没考上还可以想办法嘛!”他说话很快,也向来话多,我的孩子们曾为他起外号“话匠。”
“哦,她自从分数下来后就是吃了睡,睡了吃,一声不吭,脾气还蛮大。”我朝他努了努嘴示意他进右边房里喊再新,他心领神会地进了房。
“哟嗬,还真在睡,快起来跟我去学校,宋老师找你。”他的声音很大,我轻轻移步房门旁朝里瞅。
“他找我搞么子啦?我不想去。”再新翻身坐起有气无力地说。
“宋老师特意派我来带你去的,他有话对你说!”
“我不去,他想批评我!”
“那不行,他吩咐我无论如何要带你去的,你也不能让我白跑一趟,您想一下这么热的天我也不愿跑这么远。起来,起来,我必须完成任务。”
不一会,再新披头散发慢吞吞的走了出来,拿起梳子极不情愿的梳了头,没跟我打声招呼便骑了自行车跟他一道出了门。
下午四点多钟再新阴沉着脸回来了,我急于知道答案迅速凑上前问:“哪么个事?老师说的么子?”
她沉默半晌没好气地说:“他批评我不去学校看哈还有没有希望,屋里大人也一样。还说要我们卖屋。”
“大人不懂啦。”我自责地说。
“他让爸爸明天去找他。”
“好哦,让你爸去找她。”
翌日清晨,兵国去见了老师,听说把他一顿好批,不善言辞的他只得呵呵陪笑脸,末了老师说砸锅卖铁也得让她去读。
兵国回来后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我听,我仔细斟酌,思虑再三,觉得既然有希望就应该送她去读。
“去读,哪来的钱?几千块呢。”兵国愁眉不展地说。
“去找亲戚借看看。”
“那么好借的钱哦,再说用什么还?”
“借了再说,不能做事总是前怕狼后怕虎,慢慢来,我们才这么点年纪。”
兵国无奈地说:“那就先借看啰。”
我心里是没有底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天红日高照,风儿迟钝,树木沉默草也寂静,河里的水因连日来的蒸发日益见底,眼前一片荒寂。
我们骑自行车奔赴娘家,两斤一兜的橘子送了一家又一家。
“大哥,再新上学差钱可不可以给我想点办法?”坐在大哥堂屋里我试探着问。
“你也晓得我喜欢赌博,十赌九输,家里负担也重……”坐在我对面的他面露难色道。
“你不借我几个也该……还我一点吧?”我对大哥最有信心,他儿子生病我送了三次钱,几十上百不等,大女儿出嫁的被子要我弹没给钱,二女儿生儿满月借我的钱没还,赌博输了要我帮他填坑捉了一对猪仔让他回去……
“没得也没办法啦。”他的脸开始由晴转阴。
见势头不对,我们只得怏快离去。
二哥没找我借过钱,我借起来也没有底气。
二哥的火房里,他站着在炒菜,我蹲在灶门前添材,嗫嚅着说:“二哥,再新上学报名差钱,来找你——借点钱的。”
“哦,上学好啦,就是你来得不巧,刚刚手里买东西搞枯了。”
我知趣的打住了不再朝下说。
走出二哥家的门较从大哥家出来时心情要沉重许多,忽然感到借钱这事好难,至亲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呢?
弟弟的家与大哥的家隔着一条河,他看见我们倒很亲热,正挑水回家的他在门前放下担子迎了上来。
“稀客稀客,这么热的天哪么来的?”
我蹙眉长叹了一口气道:“唉,再新上学差钱来找你们凑点的,大哥二哥一分钱都没借。”
“哦,他们都没得,我更没得,我借你一只鸡还可以。”
“你们这些人啦,我开茶馆的时候不是你去就是他去,好烟好酒的招待你们,为难的时候找我要。哪么我一找你们就不行了,你们起码要把差我的钱还我啦。”我承认因先前大哥二哥的婉拒很愤怒,把气撒在了他身上。
“我么时候差你的钱啰,不差!”他气愤地挑了桶就走,都不曾让我们进屋。
我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不再出声,半晌像不存在了似的。
弟弟成家迟,总是担心他们过不好,没有钱用,借!没人做事,帮!大人孩子没衣服穿,做!那次为了帮他把秧插上,我让兵国把自己家里备的秧苗扯了装上木推车,推了十几里地帮他插到田里才回来,自己又重新回家抚秧苗,没喝上他一口水。
黄昏的来临让我心慌莫名,它意味着我一天的奔忙没有收获,意味着我将在黑夜里忧愁苦闷,夜不能寐。
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片刻又醒来,越想睡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想睡。
第二天早晨吃饭时,精神涣散愁眉苦脸的我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突然灵光一闪眼前一亮想起去黄村(父亲的老家)找叔伯弟兄们。
“今日去黄村,六个叔伯兄弟在那,一人借点总能凑点。”
“切!自己的兄弟都一分钱没借,还指望别人?”兵国一副不屑的样子。
“我也这么想过,怕是万一呢?”我盯着他的脸心存侥幸地笑着说。
“路程又远,天气又热,两个人骑自行车去来回得一天,还不晓得结果是么样。”兵国顾虑重重地说。
“咳,不管怎样跑一趟就死心了。”我不容商量地说。
因为临时起意,出门时已近十点,我们迎着日头出发了,一时心急头顶忘了戴草帽。头上热浪扑下来,地上热浪窜上去,我们在那火的中央煎熬、炙烤,很快汗水湿透了全身,密集的汗珠沿着裤管滴下,与尘烟为伍。
骑至中途,我浑身燥热难耐,脸上灼疼,喉咙冒烟,渴望着喝水,可是一路沿着大路跑,极少人烟。我想像着前面有条清澈的河流,我能一口气将它吸干,终于知道,有口水喝也是件极其幸福的事情。我用手摸脸上的汗,却愕然发现抹掉了一层皮,生疼生疼。
脚,机械地踏着,屁股磨得挨着坐板就疼,越渴越张着喉咙,越张着喉咙越渴,最后声音嘶哑疼痛难忍。乒国也是一样强忍着。
一个半小时左右后到了,我们在街边买了六兜两斤重的桔子,火速朝离得最近的四哥的房檐跑去,来不及说话直奔水缸用瓢舀水喝,一瓢两瓢,咕咚咕咚一阵畅饮后,我再也喝不下了。兵国等瓢舀水喝急得脸都黑了,在一旁龇牙咧嘴,频繁转动身子。
胖乎乎的四嫂很奇怪我们来不及招呼便直奔火房,在堂屋里等着朝里张望,后来听明来意头摇得像拨浪鼓道:“呵呵呵,我们一家人就卖点肉,只说没饿死,哪来的钱借哟。”尽管事先预料过,还是有点难过,用右手擦了下眼角赶赴下一家。
精明瘦小的三嫂说:“我们虽说在跑船,但开支是硬的,手上也要周转资金。”
弱不禁风的二嫂说:“咳,你看我们是有钱的人吗?”
大嫂说钱都在大哥身上带出门了。
五弟媳嘴甜说:“哎哟,你看姑妈自从不来,来了空手回去几不好呢,确实没得啦,好对不住姑妈。”
六弟妻离子散,年纪轻轻一头白发胡子拉碴,恨不得我倒借点给他说:“姐,我都几天没开火了。”
推着自行车返程的我,心如同那掉垂下来的暮帘,愈来愈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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