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

作者: 长安酱酱酱 | 来源:发表于2022-05-11 20:3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凌晨三点,乔安被一种不和谐的声音吵醒。迷迷糊糊地循着来源找到客厅。

    路灯朦胧的光透过纱帘。乔爸坐在沙发上,用指尖敲着茶几。原木发出“咚咚咚”的响声,沉闷而短促。他很悠闲的样子,左右手互换,一下一下,没有节奏,就只是互换。看到乔安开灯后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头。

    “爸,怎么了?这么早坐在这里干嘛呢?”

    “有人,不让我在你家睡觉。”他声音很大,带着怒气,像是小孩子告状,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谁不让?”乔安意识到不妙,但不确定。

    “就是他们,南街的。”在乔爸爸的认知里,他家南边那条街上的人一直都是蛮横不讲道理的,每次说到坏蛋,都这样说,“南街的。”他重复着。

    “你不舒服吗?”乔安过去查看,额头不热,脸色如常。

    “没有,好着呢!就是他们要赶我走!”

    “这里就是你家,谁也不能赶你走!”乔安语气笃定,想要安慰他。

    客厅地上的瓷砖反着光,水汪汪的一大片,乔安缩回差点踩上去的脚:“这是水吗?你把水弄洒了?”

    “那是尿。”

    乔安一口气差点憋回去,放弃去拿擦地抹布的想法。转身去卫生间取了两卷卫生纸,带上手套,开始擦地:“为什么尿会在这里?”

    “我要把尿壶的尿倒掉,哪里都找不到厕所!”乔爸晚上小便次数多,腿脚又不好,担心他去卫生间会摔倒,晚上一直用尿壶。

    “哦……那,你回床上去,好吗?”

    “好。”

    乔爸回答得很痛快,口齿也清晰,只是不肯挪地方。

    “爸爸,回到房间,躺到床上去……好吗?”她尝试着说服他,回身打开他房间的灯。

    “好。”还是没动。

    乔安火速擦掉那一片,她老公秦羽听见声音拿来拖布跟着又擦了一遍地。

    把爸爸安顿到床上,洗了脏裤子,乔安开始想,这是怎么了?昨天晚上她出扔垃圾时,他爸还说,多穿点,外面冷。那时候还都正常。

    迷迷糊糊的,她不知道有没有再睡着。

    六点多,客厅有开玩具枪的声音。乔安又循着声音找过去,他爸这次坐在偏阳台的位置上,在玩她儿子的那把玩具枪,一下一下的,发出啪啪声。

    “怎么了?”

    “天亮了,起床么!”看到乔安,他停了下来。

    乔安走近特意注意了他脚下,水汪汪一片。

    “尿裤子了?”

    “是啊,找不到厕所么,只能尿在这里!”乔爸说得理直气壮,貌似很有道理。

    乔安又找来卫生纸开始擦:“你可以叫我,想上厕所就叫我呀。这里是客厅,不是厕所,厕所在那边。”乔安指着卫生间的方向给他看。

    “噢……”他张望着,似乎从来不知道。

    大概是看到了乔安的狼狈——睡眼惺忪,蓬头垢面,两只手拿着卫生纸来回擦。“嘿嘿嘿……”乔爸发出一长串笑声,脸上肌肉抽动,是想控制又控制不住的表情,像是恶作剧得逞之后的样子,乔安心里凉凉的一片。

    擦完帮他换了衣服,安顿他躺在床上。乔安就开始胡思乱想。

    两年前,乔爸得了脑梗,还有轻微的脑萎缩。住院了十几天,出院后能走路,能说话,但是很暴躁。那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曾经给她带来过莫大的烦恼,她甚至曾一度怨恨过他。

    这次乔爸来,心态平和了很多,不吵不闹的,遛弯,吃饭,睡觉,偶尔还会表现出对乔安的关心。她觉得就这样下去也算得上静好了。但是,那种莫名的不安还是会涌上来,似乎有个小人儿在和她捉迷藏,每次她稍一安心,就会给她个大礼物,砸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她不愿意相信,倔强地抗争着。

    拿起手机查各个医院的挂号规定,都需要四十八小时核酸。她算了算,上次核酸检测是三天前,在四十八小时之外了,那要怎么办呢?观察一下吗?

    秦羽因为有工作,早早地出门去了。乔安看着爸爸一座小山似的背影发愁。

    上午很安静,他似乎是累了,坐在沙发上看着孩子玩积木。

    “我到底是六十一还是八十八?”爸爸抬起头问乔安。

    “你哪有八十八那么老?”乔安正在厨房做饭,她觉得很好笑,但又希望他真的能活到八十八岁就好了,那样就可以再陪他二十多年。

    抬头看看时间,十一点,乔安还在寄希望于秦羽,想等他回来再去医院。

    “饿了么?”她问爸爸。

    “嗯,饿。”

    乔安把饭菜端给他。发现他又尿湿了一条裤子。

    洗完今天的第三条裤子,乔安打电话给老公,那边声音嘈杂,秦羽半天才听清她的话,回答说大概要等到下午四点多才能回家。乔安叹了口气,看来是指望不上他了。

    她又找到一个医院的电话打过去,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重点强调了没有48小时核酸报告。对方说,这种情况,你可以挂急诊啊?乔安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怎么连这都忘记了呢。

    费了好大力气帮爸爸穿好衣服。她发现,他的腿也不听使唤了。

    “可以站起来吗?”乔安两只手抱住爸爸的腰憋住一口气把他往上提。屁股没离开床。她再憋住气,喊着“一,二,三,用力!”,再提,好容易离开了床,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嘿嘿嘿……”乔爸又开始笑,用手指着涨红了脸的乔安,笑得全身发抖。

    “不要笑了,你要站起来,我们得去医院啊!”乔安很无奈。

    她找来一把椅子,把椅背转过来对着乔爸,“扶住这里,我们一起用力,要站起来。”

    她抱住爸爸的腰,喊着一二三……很多次,总算是站起来一次。等把他弄到门口,一个小时过去了。这样下去,恐怕一天也到不了医院。乔安绝望地抱住他,把他倚在墙上,喊儿子再拖过来一把椅子,让乔爸坐下。

    她靠在墙上,喘着粗气,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绝望到想哭。“妈妈,叫救护车吧!老师说可以叫救护车送去医院。”六岁的儿子在旁边提醒。

    乔安再次恍然大悟。

    2.

    第一次尝试打120,接线员很专业地询问她患者情况,并教她做一些判断和简单的应急处理方法。

    乔安特意对她强调患者身高180CM,体重有180多斤。让他们最好派两个身体强壮的来。

    外面下着小雨,不到十分钟救护车就到了,四个人,一位医生,一位护士,还有两位抬担架的。乔安打开电视,对儿子说:“自己在家看电视,妈妈带姥爷去医院,饿了就吃餐桌上的面包,喝牛奶,有事就用电话手表打电话……”

    紧急救护很专业,周到而贴心,让乔安有一丝感动。甚至在到医院后看着他们离开,竟有点不舍。

    她深呼吸,硬着头皮推起移动床上的乔爸去做核酸检测。

    七拐八拐问过几个人后找到了急诊的检测点。

    医生说:“张嘴。”

    乔爸把嘴张开,棉签刚被放进去,他火速闭上嘴,紧紧咬住棉签不肯松口。乔安劝了半天,勉强张开,再伸进去,再咬住。还好医生经验丰富,在乔安要准备尝试第三次让他张嘴的时候,她说,“好了,取到了。”

    乔安推着他往回转去做CT。走过一段缓坡,两个路过的女孩过来帮她。拐过去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一位穿蓝色衣服的医生一句话没说拉着床把她送到了CT室的门口,然后他转身进了旁边的房间,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点停顿,像是做惯了顺手人情的样子,乔安频繁感动,连声道谢。

    乔爸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甚至在她往CT操作台上挪动他的时候,他都静静地睁着眼睛看。乔安用上了吃奶的力气,乔爸的上身还是没有离开那张床一厘米,反复努力几次之后,终是没用。一位穿白大褂的小伙过来帮忙,勉强把他拖动到检查台上。还没能喘口气,又要从台上搬下来。这次只有一位瘦弱的小护士一下下地帮她拉被子。

    她对她爸说,“稍微动一下,我们得回到床上去。”他微微欠了欠身子,乔安继续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弄到床上了。

    乔安又想起了两年前他爸脑梗住院的那次,也是她自己陪他到医院。每挪动一下她都用上了全部的力气。那时候,乔安一百斤,他爸两百斤。最后她精疲力尽,他爸却稳若泰山。她真希望自己是个男人。她想,人说养儿防老也许不是没道理的,生个女儿关键时刻没力气,尤其是生了她这样不够强壮的,只能干着急。

    “他有脑出血,你赶紧去找医生看。”CT室的护士说完这句话就喊了下一位。

    乔安脑袋嗡的一下,木木地推着乔爸找到医生。

    医生指着电脑上的CT图片她说,“你看,这些地方是脑萎缩,这是不可逆的。再看这里,这片亮的就是出的血,出血面积不大,有2.1*1厘米。我看他四肢都能活动,说话也清晰,状态还好。二十四小时内如果不继续出血就不必手术,慢慢吸收就可以,但是需要住院。”

    她问,“大概要住多久?”

    医生说,“十天左右吧。”转头又打电话叫另一位病房的医生过来会诊。

    来会诊的医生瘦瘦的,说话很有耐心。他指着电脑对乔安说了同样的话,还说,“出血少并不代表不危险,脑出血一直是致死率比较高的病……”

    乔安想起了她妈妈,那一年妈妈还不足五十岁,因为脑出血倒在街上,是救护车一路呼啸着送到的医院。那之后,她一直害怕听到救护车的尖鸣,撕心裂肺。就像听到她妈妈再也醒不过来的时候那种痛,空空的,在心里破掉一个洞。

    乔安忽然有点丧气,“脑出血”这三个字就像是个魔咒,兜兜转转又回来了,她终是摆脱不掉。

    “住院要有人陪护,住进去十天就要陪十天,非常时期,中途不能离开,不能换人,你能陪护吗?”

    乔安想起了儿子,想起了工作,又想起她爸:“我……不能。”

    “那你找一位能的吧!”

    乔安心里的洞不断扩大,呼吸有点艰难,再也听不进去医生在说什么,她说:“我想打个电话。”

    医生说,“好。”

    乔安到走廊里对着墙拨通秦羽的电话,在他声音传来的一瞬间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秦羽说,“怎么了?好好说话,别吓我。”

    乔安断断续续告诉他,我爸爸得了脑出血。是和我妈妈一样的那个病。

    秦羽问她医生怎么说的,还说他很快就能到医院,然后就可以做核酸,去病房陪护,让她别担心,他后面似乎还说了别的什么话,乔安没记住。

    眼角扫过一个白大褂的身影走了过来,是那位病房的医生。

    “还有件事我要和你确认。”他拿着笔正往一张纸上记录着什么,转头看到乔安的样子吃了一惊。

    “你别哭啊!我们,我们通常都会说得严重一些,其实没有那么可怕的,你是被吓坏了吧?没事的……家属……别哭了,你这情况不严重,不要紧的……”

    乔安忙用手去擦,可是眼泪好多啊,擦都擦不完。

    3.

    做完检查,乔安和乔爸停在走廊一角等着核酸检测结果出来再办理住院,她问过护士了,急诊这边是三个小时出结果。

    秦羽提前结束工作赶来做了核酸,乔安和他交代要回家去取一些住院用的东西,他又匆匆回去了。

    原本平静躺着的乔爸开始撑起半个身子左右张望,乔安说,“我在这里呢!”

    “我不是看你。”

    “那你看谁?”

    “我就是看看。”

    乔安帮他盖好被子。一会儿他又撑起来,“要花很多钱吗?”

    “不花钱。”乔安帮他掖了掖被角,“现在都是免费看病。”

    “免费的……免费还好。你有钱吗?”

    “我有,我有很多很多钱。”乔安对他拍拍背包,那里装着乔爸的过往病历和他的鞋子,看起来鼓鼓的,乔爸眨巴着眼睛躺下了。

    乔安愈发不安起来。终于在手机上查询到了核酸报告,穿过走廊到大厅去打印,周遭忽然黑乎乎一片,所有灯都灭了。乔安顿住脚步四下张望,灯又亮了起来。

    打印的机器一片死寂,无论按哪里都没反应。乔安去问挂号窗口的护士。护士小姐姐很耐心地说,“医院系统升级,网络瘫痪了,修好大概要两个小时以后。”

    乔安等不了两个小时,她脑子嗡嗡响成一团,眼前出现各种可能,一会儿是妈妈,一会儿是呼啸的救护车……

    她转头去找办理住院的护士和门诊的医生,让他们先帮她办理住院。

    护士说,“现在网络瘫痪办理不了,检查都做完了也办不了,手续要在电脑上提交,等着吧。”

    “我爸是脑出血啊,紧急情况,能不能先让他住进去,网络恢复了我再补上手续?。”

    “脑出血也不行,没有纸质报告我没办法送住院部。”

    门诊医生在旁边慢悠悠地说,“大家都在等着呢,网络不能用,没办法,再等等。”

    乔安又害怕又恼火,难道这就是天选的绝人之路吗?

    “是不是你们说的?24小时,最佳治疗时间?我现在什么都做了,你说网络瘫痪不能立即住院。网络和住院有什么关系?我已经等了三个多小时了,到现在一点儿治疗都没做。那我挂急诊有什么意义?我爸是脑出血,如果因为这,错过最佳治疗时机,造成什么后果。我跟你们没完,我会把你们医院告上法庭,你们一个个的谁都别想脱离干系……你们不是三甲医院吗?三甲医院这么不专业……”

    乔安没想到有生之年她会当众发飙,也许天生骨子里带了泼妇体质也说不定,但至少在过去它是被封印住的,这一刻似乎彻底放飞自我了。

    门诊的医生也许是被惊到了,也许是见惯了撒泼的女人,他波澜不惊地把乔爸安排到了重症监测中心,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好歹算是插上了设备。

    4.

    秦羽来了,带了住院用的东西,甚至还背着他工作用的电脑。

    “怎么来这里了?情况不好吗?”他有点不安地探过头去看乔爸。

    “没有,我刚和他们吵了架。网络瘫痪,办不上住院手续,我着急。”乔安喃喃着昂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就,在这里吵的?”秦羽环视着周围病床上一个个放倒的病号,“都打倒了?”

    乔安瞪了他一眼,“在外面吵的。”

    “有没有把平时和我吵架的气势都拿出来。”

    乔安说,“有,正常发挥。”

    “那一定是吵赢了?”

    “嗯,可能吧!”

    “可以嘛!我还想,要是没赢我帮你去吵!看来用不上我了啊!”他拍了拍乔安的肩,“回家吧,娃在家等着呢,这里有我,放心!”

    乔安不能放心,拿出既往病历和刚做的检查,一项一项交代一遍。又在原地反复转了几圈,想她到底有没有遗漏什么重要东西。转头看乔爸,他在玩监测设备的夹子,那东西原本应该夹在他的手指上。她忙把它抢过来,帮他夹上,“这东西不能拿下来,要夹在手指上。”

    “我不想被它夹住。”乔爸嘟囔着,用那根带夹子的手指一下下地敲着肚皮,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乔安又开始转圈,想不起来她有没有忘记重要的事。秦羽终于被她转迷糊了,把她推到门外,“快回去吧,没事,都说有我呢,别担心了,想起什么再打电话。”

    乔安终于下定决心走出医院的大门,外面还在下雨,不大。

    她回到家,儿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站着对她笑:“妈妈,我饿了,自己吃了面包还喝了牛奶。”

    “那真是太好了,我宝宝会照顾自己了!”乔安由衷的欣慰。

    傍晚,秦羽发来前方报道,说一不留神,乔爸就会拔掉针头和身上的监测设备。隔壁床的阿姨吓唬他说,这些针两百多块钱一个,你拔掉又要重新花钱。乔爸冲她翻个白眼,我女儿有钱,要你管……秦羽说的时候在笑,似乎轻松的感觉。他安慰乔安,要学着接受和慢慢释放,否则对自己身体不好。乔安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第二天,秦羽发来视频:一身病号服的乔爸弓着腰站在床边,两只手一上一下,眉头紧锁,双手不停地摇动,貌似很用力。秦羽在旁边解说,先给你看看,我再去制止他。今天拔掉三根针,刚刚去拆同屋病友的床被赶走,目前正在拆自己的病床……

    第三天,秦羽的视频中乔爸站在地上,扶着墙来回溜达。秦羽解说,今天没拔针,也没拆床,说要吃肉包子。

    ……

    外面梧桐的叶子正在慢慢长大,疙疙瘩瘩挤在一起,一片翠绿。楼下广场上有人在放风筝,飞得不高,长长的一条。那根线会不会断掉呢?乔安提着一颗心。手机响了,她低头看,秦羽说,要有一颗大心脏。她无奈地笑了笑,回身向厨房走去。

    客厅与厨房交界处的那盆芦荟伸展出一根长长的茎,上面开了两个叉,挂着两串黄色的小花,不漂亮,也没味道,但是很顽强,每年都会开两次。乔安讨厌顽强这个词,没有哪个人愿意顽强,都是被生活反复摩擦不得已的坚持罢了。

    但是此刻,她希望爸爸可以顽强一点,战胜那个叫做“脑出血”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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