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的冬天阴冷干燥,凛冽的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刺得人眼珠子都痛。
我和晓雪站在教学楼五楼的一个窗口,看校园里的风景。放眼望去,校园里像开了锅,下课的学生纷纷从两边的教学楼里挤出来,分散在通往食堂和宿舍的路上。
这个冬季特别地漫长,看不到一丝春的迹象。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晓雪一边吟诗一边伸了个幅度很大的懒腰,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我得承认,晓雪是一个热情大方、单纯秀丽的女孩子,而这种类型的女生往往最招人疼爱。
人的感觉是很奇妙的,有人欣喜若狂时,有人却在努力保持沉默,这种场景总是让我很尴尬。
我们站在楼上,各自揣着心事,谁也不明了对方的心里想什么,也不想去明了。
只有北风的野心非常裸露。北风一进校门就和晓雪眉来眼去,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但晓雪又仿佛和谁都能谈得来,北风的眉头就紧锁着,在一边闷闷不乐。
我和北风在同一个班,住同一间宿舍。校方认为我们系的学生大都是些激素分泌过剩的野狼,稍不留意就会闯出祸来,因此便把我们安排住在最偏僻的西公寓。我和北风是班里报到最晚的两个,其它宿舍恰好都安排满了,我俩因而得以住一个单间。学校的良苦用心让人感动,但是什么也阻挡不了人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从晓雪她们那边的公寓里,还是有许多女孩子络绎不绝地来到西公寓,加入到“狼群”的合唱。什么老乡会、联谊会,五花八门的,公寓里整天闹哄哄的。
晓雪就是在这个时候和我们认识的。北风那天洗完脸回宿舍,带进来一个女孩,说这是他的浙江老乡,叫晓雪。晓雪陪她的同学来玩,她的同学认老乡,谈得很投机,她出来在楼道里转悠,就认识了边洗脸边唱歌的北风,也攀上了老乡。北风那天特别地健谈,好像要把这辈子该说的话一下子说完。而他从前说话总是磕磕绊绊的,听着都让人着急。 北风滔滔不绝时眼老往我脸上瞟。晓雪一看我,北风就说我的缺点。我觉出了些什么,就起身出去了。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没有什么好去处,便去校外租了房住的同学处喝酒。
今天,晓雪的神态却非常安祥,我可以欣赏她的另一面了。其实,我很不喜欢她的疯狂劲儿——你说人怎么能跟什么人都谈得来,聊得起劲呢?晓雪这时的眼光很忧郁,她的样子看上去温柔、恬静,让人产生一种想拥抱她的冲动。可我不喜欢这样的场景,和朋友的女友站在一起看风景,那种巨大的孤独快把我给淹没了。北风这小子去买东西了,半天没上来。他是个贫穷的大款,有点钱可以一天下两次馆子,买三套衣服。他零食吃得很多,可以和晓雪拼一拼了,晓雪可是吃零食的高手。
晓雪的神态一直很安闲,她反常的举止倒使我有些手足无措。北风终于爬上楼来,手里拎着三包草莓,一包已打开,嘴里正忙活着。我突然决定下午的理论课不去上了,这课上与不上都一个样,老师讲来讲去也还是课本上那几句,一点儿新意都没有,心情好时自己看一遍就行。已有同学提着书包撤退了,我也收拾了一下,两本书一张纸一支笔而矣,我从中学时代就这几样。我还没出教室,晓雪已先行一步了。北风看看晓雪,知道她没有要他一起走的意思,就定在那儿,目送她离去。晓雪走了几步,麽然回首看了我一眼,我猛然发现她的双眸泪光莹莹。
风依然在刮。我和北风去校外的市场上买了些白菜、粉条、豆腐干等回来,北风又拎了瓶孔府家酒,我们便在宿舍里做所谓的“济宁火锅”。我不胜酒量,只喝了一点。北风善饮,曾有过喝光一瓶二锅头的纪录,但这次他只喝了不到半瓶便说不行了,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第二年的清明。晓雪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宿舍,偶而在校园里遇上,她也总是很勉强的一笑。我曾听说她和数学系的一个帅哥关系密切,也不知是真是假。北风这阵子却和学校东墙外一个民办中专的女生打得火热。那是一个和晓雪反差强烈的女孩,和北风一样:又高又细,像根麻杆,窄长的脸,两只眼睛四处转悠。也许是我本身个子较高的缘故吧,我不喜欢又瘦又高的女孩,我见过一次便发誓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见这样的女孩。她看见了北风桌上我俩和晓雪的合影,就把晓雪狠狠讥讽了一通。我说你自己长好点就行了,她白我一眼没说话,北风却在一边偷着笑。晚上我出去看了场电影,北风给我买的票,他说有重要事情要和那女孩子谈。电影很无聊,我睡了一觉,醒来后,人都走光了。回到宿舍才发现那个女生也走了,北风正蒙着被子在床上抽泣。
“无聊!真他妈的无聊!”北风忽然站起来,在屋子里晃来晃去。
“你和女孩子有过亲密接触吗?”我摇摇头。
“你知道那事有多无聊吗?”
“这要看跟谁了。”我说。
“你喜欢晓雪,对不对?”
“我不喜欢多情的女孩子。”
“我只吻过她一次。”北风有些坐立不安了。
“我想睡觉了。”我用被子蒙上头。
一夜无语。
学校的空气沉闷得要死,心里整天憋着一股火,一股燥动之火,也不知该如何浇灭。学校东墙外的商业市场比这所老牌师范大学发展得快多了,没事去市场蹓两圈,已成了我学习生活的一部分。
在有限的奢侈生活后,北风经济上的危机随之而来。他的父亲下岗了,就去给别人打工,却累倒住了院,一下子花了很多钱,家里不多的一点生活积蓄全砸了进去,还远远不够。这个月,北风家里并没寄钱来,我好几次看见北风在自由市场上的一排饭馆前徘徊。
当北风正为经济犯愁时,他心仪已久的一位北京女孩突然来了封信,说要到曲阜来玩。这样的事要是在几个月前,北风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但现在他连生活都成了问题,该拿什么来招待他的北京女孩呢?
一天下午,我从商业市场回来时,宿舍里便多了个人,就是那个从北京来的女孩黑妹,一个雪一样白的女孩子却起了个这么怪的名字。
晚上我们给黑妹接风。黑妹脏话连篇,大口地抽烟,大口地喝酒,餐厅里弥漫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苦涩。北风在一边一根接一根的吸烟,看得出,巨大的欢乐抵消或减弱了物质对他的压力。有谁知道一个远道而来的女孩子,唤起了他多少不为人知也不为人所理解的心事啊!我是个旁观者,从北风给我百般描绘的诗意里,我已经感知到北风的悲剧了。这种诗意很多时候都只出现在我的文学世界里,生活之中哪有这么多的诗意来让人挥洒呢?
黑妹的面容始终笼罩在袅袅的烟雾里,她即使不编织美丽的谎言,仅用她的媚眼和嗲声嗲气就足已使北风死心塌地了。北风紧依着黑妹,一口接一口地吐着烟圈。北风是个很敏感的人,他那过分的自尊常常给人一种非常勉强又非常虚伪的滑稽感。那一包20块钱的玉溪,在平常时候,要养活北风一个星期的,但现在盒里已剩下不多的几根。北风根本就不会去想他此刻的奢侈之后,等待他的将是多少顿馒头就咸菜。我把很多钱花在邮资和书籍上,北风把很多钱花在了女孩子身上;我被那些无用的书籍压得很贫穷,北风被他的女人折磨得很穷困。北风是个执迷不悟的人,在他与民办中专的那个女生分手之后,我多次劝他不要在这些女孩子身上下功夫,他热爱妇女的劲头却有增无减。
北风和黑妹赛着劲儿地抽烟,他们压根没想过这个夜晚我又要去找哪个同学借宿,还要临时创造出一个美丽的借口。
北风最终从银行里取出了这学期的学费,和他的黑妹出去租房子住了。
两个人住习惯了,忽然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让人很不适应。有天上午,晓雪忽然敲开了我的房门。当时我正在构思一篇小说,她的出现迫使我停止了涌动的思潮,把心收了回来。
晓雪这次一改早先的活泼,显得非常局促,她巨大的转变让我有些发蒙。
“我根本不喜欢北风。怪我当时心太软,不忍心很明了地告诉他。其实,我和数学系的那个男生根本就没什么,我是故意做给你们看的。”
晓雪的面孔严肃得像要落泪。老实说,她严肃起来是很美的。但她先前那种对谁都三分亲的热情,不要说北风,连我都很难为情的。
“北风太自作多情了。其实,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被人捧着、哄着?”
她又和我谈起了黑妹。她对黑妹的到来一点儿也不惊讶。北风和黑妹看电影时遇见了她,给她俩作了介绍。晓雪还和黑妹握了手。
“你谈过恋爱吗?”她盯着我问。
“我喜欢过一个高中的女同学,可她太清高,我没敢表白。”
我想这话会使晓雪开怀大笑的,但她没笑,她的忧郁涨满了整间小屋。
“有很多女孩子就喜欢你们班的男生,你就是其中的一个。你虽然长得很魁梧,气质上却像个文弱书生。我们班就有好几个女生经常谈起你,其中一个一直暗恋着你。尽管她看上去热情大方,但她却从来不敢对你表白。”
晓雪的话让我无话可说。我知道会有女孩子热烈的爱着我,就像北风热烈地爱着他的女人。可在这个不懂爱的年龄,我真的不想走进爱情,那会助长我的一种惰性。
这个上午的谈话终于使我知道了晓雪始终对北风没有感觉,仅此而已。中午,我请晓雪在大学东路的一家小餐馆里吃水煮鱼、牛肉砂锅、炸地三鲜和炒香螺,外加三鲜水饺。晓雪喝了很多扎啤,尔后趴在饭桌上嘤嘤啜泣。
两个星期后,北风和黑妹双双回来了。他们买了很多纪念品和首饰,摆了满满一床,这些精致的工艺品看着让人迷醉。
曲阜的天还是那样的颜色,如同一张没有表情的斑驳的面孔,有种把人挤压起来的感觉。而越是这样,生活的乏味就越是浓烈。
晚上黑妹要乘火车回北京,那边有人接站。天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爱着她。我送他们到校门口,黑妹来时一无所有,现在却大包小包的满载而归。一个人站在夜空下,目送着出租车载着他们离去,我的心里如同装了铅块,低沉得要死。
早上醒来,北风已缩在床上睡了过去,脸颊上的尘土被泪水冲得一道一道的,我给他盖被子时惊醒了他,他一下子坐起来,脸上露出很勉强的笑。
“我把那个贱货送到车站,一个人走回来的。”北风很少说粗话。
“你打算怎么办?”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学我不上了!我们的命运不同,你好好保重吧。”
这样的结局我早就料到了,但我还是很吃惊。
北风又恢复了先前的生活状态。他把那笔学杂费中剩余的一点儿全提了出来,要在这最后时刻挥霍掉。
北风走的那天,我没有去送行。他说那样的场面会让人有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感觉,他受不了。北风一个人坐出租车离开了学校,从此进入了滚滚红尘。
北风走后不久,我们宿舍就搬进来一个外系的南方人,他比北风还要消沉,我常常在午夜被他梦中的尖叫声惊醒。
北风来信了,他在农村的一个小学里代课,闲时就和村农下下棋、打打麻将,日子倒还过得去。
这以后,我也开始忙着写毕业论文和找工作,把北风渐渐淡忘了。也没有人会记得他,他本来就是班里很不引人注意的一个。直到毕业一年后,我才从一位同学处得知,北风已经和村里的一位姑娘结了婚。我的心里苦苦的,不知道是该为他高兴还是流泪。命运从来都是一个解说不尽的谜团,它总是与历史的机遇、成长的背景、每个人自身的个性以及人性深处的某种潜能紧密地纠葛在一起,永远是剪不断、理还乱。我们总是喜欢按照自己的人生理想和爱憎情感来预设自己的奋斗目标,可是,我们却又常常看到,目标总是在走不到头的小巷深处闪烁着灯光。北风曾经失败过,但他毕竟有了自己的归宿,不像我,始终像一座漂流的岛。我太多的时候困扰于一种命运里,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这难道是我的宿命吗?
晓雪和黑妹都没有消息。她们要是知道北风的现状,会和我一样沉默无语吗?生活中和她们爱过的人太多了,和她们擦肩而过的人就更多了,她们会记得有北风这样一个人吗?
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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