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绞面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十三期：逆光——手艺人

“花子婆！”

院外熟悉的呼唤声响起的时候，花子婆正在灶膛后面往灶肚里添柴，炉火旺盛将稻秆煎熬得噼里啪啦，火热中掺杂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香。

六十八岁的花子婆，是一个独居老人，丈夫年纪很轻的时候就意外去世了，曾经生育过一儿一女，大概是因为那个年头太穷，她身子骨弱得不到给养，孩子生出来虽然有气，可都绵软无力，没能活过满月。

后来有人给花子婆介绍过对象，但都嫌她命硬唯恐会受牵累而没了下文，花子婆自己也心灰意冷，一个人守着丈夫留下的小院独自过活。

来人是花子婆邻居家的孙女小荷，小荷出生的时候花子婆已经年过四十了，但也许因为没有养育过子女，看起来比实际要年轻，像一朵温声细语的百合花。

小荷的家人常日忙碌，没人顾得上她，小荷便来花子婆家玩耍，花子婆给她做甜食、油炸点心还会心灵手巧地扎会动的蜻蜓会蹦的蚱蜢送给她。小荷五岁那年，妈妈又给小荷生了弟弟，小荷更加无人照顾，连吃饭都没人记得喊她，她就常在花子婆家吃。她偏爱吃红烧的菜式：红烧茄子、红烧肉、红烧百叶，花子婆婆稀得她来，总是换着花样烧给她吃，看她吃得肚子鼓起，才笑眯眯地让她不要贪嘴。

小荷日渐长大，和花子婆的关系比自己奶奶外婆都更加亲密，遇到委屈挨了欺负头一个就是跑到花子婆家抱着花子婆的腰哭上一会儿才开始说话。

小荷还喜欢窝在花子婆身边看她干活，尤其是爱看她给人绞面，花子婆给人绞面是从来不给未婚和即将嫁人的姑娘绞的，非得是结过婚的，哪怕离婚的，年老的都可以。绞面的手艺看起来简单，只要准备一团雪白的细棉纱线，再加上一盒比面粉还要细腻的滑石粉就够了，绞面的时候，先在脸上扑粉，接着剪下两根棉线，其中一头咬在嘴里，另外一头分系在两只手指上，形成一个可以随意变幻大小的三角，在一张一紧之间，脸上的汗毛便被轻松拔出，这样拔出后，脸上不仅光净红润，而且不伤害毛囊，当然拔出的力道和速度也很重要，稍一犹豫或者手法不熟练，被绞者就会觉得皮肤生疼。

绞面最初是给即将出嫁的姑娘做的，除了绞去面上杂生的汗毛有时也会将不够整齐的眉毛和睫毛一同修去，绞面除了美容之外，更多的意义是告诉旁人，这个姑娘即将嫁人。

小荷下个月就要嫁人了，为此她已经三顾茅庐来请花子婆给她绞面，花子婆先是推脱，说外头林立着各式各样的美容店，他们修面用一种很薄的刀片，省力省事而且不贵，后来又借口说自己常年不给人绞面，现在的人大多连绞面是什么都没有听过，手艺生疏了，最后干脆称作老眼昏花别说绞面了，擀面都不成了。

可小荷不依，棉线和滑石粉她都已经备好，不求绞面绞得多么干净，但是非得给她绞一回不可，她循着饭香和水雾走进了厨房，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是花子婆再不同意，她就赖下不走，连婚都不结了。

“小荷，婆婆是真的老了，要是给你脸上绞花了，结婚的时候多不好看！”花子婆还是翻来覆去那么几句话。

“那您就给轻轻绞两下，再说了，绞面又不是剌肉，我小时候看那么多年，也没见谁在您手下喊过疼！”

小荷不多争辩，在厨房进门的榉木门槛上坐下，这里家家户户不管院子还是内门都有一道道不低的门槛，门槛的材质多是榉木的，榉木便宜、坚硬也好打磨，只是孩子们不喜欢，一不留神就会绊倒，绊倒了不是手心就是下巴撑地，总得磨破了皮或者出了血，但下次照样不记疼，现在她要学这门槛，不声不响，但谁也别想把她挪走。

“唉！”花子婆叹了口气，“那你没发现我从不给即将出嫁的姑娘绞面吗？”

为啥不给即将出嫁的姑娘绞面呢？因为这绞面除了修容更深一层的意思是祝福，有福的人才能祝福别人，在以往这叫全福老人，全福老人指的是公婆、丈夫、子女都在的妇女，而花子婆呢，她的丈夫、孩子以及长辈都不在了，她是个孤家寡人，与福气毫不相干，她可不想因为自己连累了小荷。

花子婆解释完等着小荷离开，却见小荷先是呆愣了一会儿，接着猛然站起来快步走到花子婆身边蹲下，脸色由阴到晴，就像一片乌云被疾风吹走了，天空露出它本来湛蓝的面目。

“我吃了您家多少顿饭，我抱着您哭了几回，这些都数不清了，您可以嫌弃我，但是没我嫌弃您的理！”她说话的时仍像小时候拜托花子婆给她做甜食一样笑嘻嘻地仰着面，那双弯月般的眼睛里面好像镶了玻璃一样闪闪发光，同时手还不忘记紧紧握着花子婆的手，轻轻地左右摇着，她说话的语气却和表情截然不同，是那种郑重其事的口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有您来给我绞面就是给我最大的祝福了！”

花子婆听完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将遍布皱纹的手搭在了带着记忆中熟悉的温暖的头顶，久久没有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