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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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水娃出生那年，大旱，别说地里庄稼了，草都蔫儿吧唧不肯长，地都裂出一拃宽的缝，井里水位严重下降，别说浇地，洗脸的水都要利用好几遍，喝水都不舍得一次喝足。

鸟儿不叫，虫儿不鸣，乡亲们互相见面，话都懒得说，互相打哑语。

一个抬头看看天，摇摇头，意思是：这老天爷，还没个雨信儿！

另一个摇摇头，看看天，用眼神说：要人命哦！

尕妹临产那天，空气格外闷，预报了好久的雨，一而再地擦肩而过。

产床上的尕妹，因为宫缩折磨，一头一脸都是细密的汗珠，她对自己出这么多汗有点自责，这是浪费了多少水啊！要是收集起来喝下去，不就可以解渴了吗？

“别走神，来，深呼吸，放松一下，肚子疼的时候开始用力。”产房的医生轻轻拍拍尕妹的手，让她再次把精力集中。

来了来了，那痛又来了，娃儿啊，你这是要折磨死你娘了！

“轰隆隆隆隆……”

这是打雷了吗？啊！老天爷，你终于要下雨了！

“啊……！”床上的尕妹，伴着那阵痛的节奏，伴着隆隆雷声，在医生的引导下，猛一用力。

“哇～哇～哇～”产房内，传来一声响亮地啼哭，产房外，久违的大雨，瓢泼而下。

2

水娃的名字是他爹柱子起的，他出生那一刻，正是大雨来临之时，那是救命的雨水，那是喜悦的雨水，那是让所有人忘乎所以的雨水。

乡亲们几乎搬出来所有的锅碗瓢盆，让雨水把它们都盛满，不管大人孩子，都在雨里笑啊，叫啊，闹啊，兴奋得不肯回家。

老人们笑了，汉子们笑了，婆娘们笑了，小伙儿姑娘们笑了，娃娃们笑了。

树笑了，草笑了，庄稼笑了，菜苗笑了，就连那因为干旱裂开的土地，也笑了。

不知哪个迷信的老人说，水娃，是水神下凡呐，不信你看，他那面相，跟画上那水神，是不是有点像？

这话，也不知道从谁那传出来的，而好巧不巧，自水娃出生，地方上年年风调雨顺。水娃成了村里的吉祥娃娃，谁家有点啥喜庆事，水娃一定会被邀请，谁家有了啥稀罕物件，一定会跟水娃分享一下。

水娃的父亲柱子，是个只知道闷头干活的汉子，人家对他高看一眼，他也不傲，只是谁家有啥事需要帮忙，他一定第一个响应，而且干得最卖力。

尕妹活络一些，嘴巴甜一点，叔叔婶子大爷大娘们的好意，她一一谢过，不忘了给这家娃做双鞋，给那家奶奶织条围脖。

村人对水娃的好，他们两口子都记着呢！

只是，水娃十五岁这一年，天又旱了，旱得庄稼苗苗都耷拉着脑袋不肯长个，旱得地里蚂蚱都不肯蹦跶。

年轻人开始站出来对水娃是水神下凡的事进行反驳了，说那就是封建迷信，世上哪里有什么水神？下雨不下雨，都是自然现象。

这话自然被自家老人给骂了回去，但私底下也开始窃窃私语，这莫非，水娃是哪儿不顺心，还是身上不舒服？不然，这咋旱起来没完了呢？

有好事的人开始打听，可谁也没打听出啥事来，只不过，大家对水娃更上心了，今天送这个，明天送那个。

尕妹很是无奈，她是读过书的，水娃今年也要考高中了，一家人自然都知道村人只是迷信，但他们的好意你又不能不领，可领了吧，老天爷的事谁又可以左右？

柱子一如既往只知道干活，对这些事，不问也不理。

3

“这老天爷，咋还不见个雨滴滴，庄稼该浇嘞！再不浇，今年收成就没嘞！”尕妹一边往嘴里塞馒头，一边跟柱子说道。

柱子闷头“嗯”了一声，咽下嘴里的饭，咕咚咕咚灌进一碗水，抬起胳膊用袖子抹一把嘴巴子，扭头就下了地。

没多会儿，听得自家有人敲门，这谁这么文雅呢？庄户人家多数不讲究，一般都迈腿直接就进院门。

尕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扭头喊屋里回家过周末的儿子：“水娃，有人敲门嘞！”

水娃答应一声，几乎是雀跃地跑向院门。

“妈！是洼前的二奶奶和她孙女彤彤，给送来的紫槐花！”耳边传来水娃有些兴奋的语调。

尕妹把湿乎乎的手往身上蹭了蹭，接过水娃手里的袋子。

真的是新鲜的紫槐花哦！细细的枝条，嫩绿的叶子，那一个个犹如紫米粒一样的槐花，紧簇在一起。

尕妹眯起眼睛，把槐枝往鼻子下边一送，嗯，好清香！

只是，因为天旱，这紫槐花，过于“瘦弱”了一些，一看就有点“营养不良”。

“你二奶奶有心嘞！知道你喜欢吃槐花饼，今天中午就给你烙！”

尕妹看着已经比自己高一头多的儿子，满眼都是宠溺而幸福的笑。

只是，这又是一个人情嘞！老天爷，你咋还不下雨呐！这人情都还不过来啦！

收拾完家里，尕妹喊上水娃，带着小狗欢欢一起去地里，柱子吃过饭就去浇地了，得去帮衬一下呢！

天旱，水井也没啥力气，干一阵歇一阵，尕妹蹲下看着那些喝过水的菜苗苗，一棵棵俏生生地昂起头，她的心也跟着欢喜了起来，等它们长成卖了钱，正好给儿子上高中呢！

“哎呀，你爹个憨货，浇着地跑哪去了，水都跑啦！”前面的菜畦已经浇完，柱子却不见踪影。

“我去给水改个道！”正在一旁跟欢欢玩耍的水娃一跃而起，奔向前面的菜畦。

“你当心点儿！”尕妹直起身子喊了一嗓子。

“好！哎～啊！汪！”尕妹话音刚落，一阵人惊狗叫声传来，尕妹心中一惊，以为是自家水娃出事了，却听见水娃一声惊呼：“有人掉水塘里了！”

4

尕妹家地头的浅水塘，是修来存水的，平时浇地的时候放点水，用来清洗一下刚出土的蔬菜，打农药也从这个塘里用水。

今年天旱，塘里也就没怎么存过水，毕竟，存了进去还要被太阳蒸发掉，不合算呢。

但今天柱子浇地，就放了半塘水进去，而这旁边，又没个遮挡，那来送紫槐花的彤彤瞅见柱子去浇地，就玩心大发，偷偷跑到这儿玩水，听见有动静，起身太急脚底一滑，一脚就滑进了水塘。

水娃一个箭步窜过去，趴在塘沿上伸手拽住了彤彤使劲挥舞的手，硬是给拖了上来。

这彤彤是救上来了，可水娃因为重心不稳，一个踉跄跌下了塘。

虽然水不深，但他进去的时候是脸朝下扎下去的，当时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呼，一口泥水正呛进气管，立时就窒息了。

“水娃！水娃！你别吓唬娘啊！水娃！”尕妹跌跌撞撞跑到塘边，看着这情形立时慌了神，她顺着边沿滑进水塘，想拉起自己那失足落水的儿子。

无奈水娃已长得人高马大，半塘水虽然不深，但阻力不小，她自己娇娇小小没有一点力气，想要把儿子弄上地面，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水娃！柱子！柱子你死哪儿去了！水娃你怎么样了啊水娃！来人啊！救命啊！柱子！你个憨货你跑哪儿去了！水娃！柱子！”

一声声凄厉地呼喊，让尕妹迅速失声……

本该在浇地的柱子，到底去哪儿了 ？

此时，水娃他爹，那个能干的憨柱子，正在不远处的草沟子里解决内急。

他早饭吃得有点急，到地里浇地又咕嘟嘟灌了一肚子凉水，在地里干着活计这肚子忽然咕噜噜响，他捂着肚子就蹿进了草沟子。

隐隐约约听见好像出了啥事，可他这边根本提不上裤子，一抬屁股那稀粪就呲呲地往外蹿。

他一边心急如焚不知道老婆儿子啥情况，一边恨自己咋早不拉稀晚不拉稀，赶上这空档儿拉稀，好不容易排泄完毕，随便撸把草擦一下屁股就蹿上了沟。

看见水塘里被尕妹半抱在怀里的水娃，柱子有一瞬间的愣怔，但马上反应过来，两个人合力把水娃拉上岸，翻过来趴在腿上就开始控水。

可那水娃，根本就没喝进去多少水，楞是没控出来。

柱子有点傻眼，这可咋整？

“你个憨货，把孩子背上送医院啊！”尕妹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5

水娃死了。

被村邻奉为水神的水娃，为了救邻家娃娃，溺死在自己家的水塘里。

尕妹哭得本没有了一丝力气，每次看见柱子却又发疯一样冲上去跟他拼命，骂他害死了儿子。

二奶奶领着彤彤小心翼翼地陪在灵前，她们想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激和歉意，却又担心会不会更刺激到尕妹。

老人们摇头叹息，孩子们更是惊恐不已，大家一面替被救的彤彤庆幸，一面又为救人而失去性命的水娃感到可惜，而更多的是想不通，那么浅的水塘，怎么会要了人的命？而且，要的是他们心目中下凡的水神的命？

按照村里习俗，未成年的孩子下葬要在第三天的下午，上午的时候，老少爷们都去墓地帮忙，挖墓坑和准备相关事宜，女眷们就陪在尕妹身边。

下葬时间到了。

“起灵！”

尕妹早已哭到失声，她嘶哑着嗓子，一次次扑倒在灵前。

未成年的水娃，丧事在方圆百里之内，独一无二的隆重，村人们自发前来送行，浩浩荡荡站满了一条街。

“打雷了打雷了啊！”

“啊，果然是水神啊！临走要给我们来场雨！”

“水神慢走啊！”

虔诚的村人们，匍匐在地，给他们心中的“水神”送行。

天仿佛破了个大窟窿，大雨，倾泻而至。

天，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