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十二岁那年,自从他声张要出走之后,许多人都说这位有胆识的少年前途将不可限量,然而谁也不能替少年做主,当他第一次头也不回地跑出家门时就证明了这一点,同时他也绝不能想到多年以后将会忍受父母决定离婚的那个难耐的酷暑。
我将房门反锁后便坐到床上任悲伤肆意流淌,在爸爸来敲门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忽然猛地发觉这股强烈的情绪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切,仔细一想,原来它就躲在记忆的深处里。
依稀记得那时的他就像一支沉默的长矛,以一种不满的力气掷出门外,仿佛要引起在场所有人的注意,等到人们的视线清晰地落在他身上的时候,登时哄然大笑,原来他已是一副跌倒在地的样子,置身于散乱的垃圾中。这时有人低语道:“哟,那不是刘家的儿子吗?”
他母亲一面搓麻将一面漫不经心地喊道:“你要去哪儿?”
他咬紧牙关,一下爬了起来,伤口还没来得及作痛就昂首跑走了。他一路飞奔,从来不回头,而且体力出奇的好,到了英桥后,如果没有人叫他,如果他能这样一直走下去的话,谁也不知道他将去往何处。这是一段长长的桥,父母从没告诉过他尽头那边是什么;他只管走,离家越远越好。家住在桥边的凤姨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白——那时的他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原地发愣——背后远远传来父母的呼唤,他不由回过神来,然而为时已晚,桥下的江水隐隐泛着黄昏的光彩,过不多久,他还没跑到桥的那边就受困于途中——被父母以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量抓了回去,尽管他曾几次使出浑身解数试图从父母的手中挣脱出来。后来父母为了孩子的安全着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忍痛将他五花大绑,他躺在木长椅上扭动得像个夏天稻田里的水蛭。此时电视正播放着奥特曼系列光碟,厅堂里来了许多街坊,无一不是来看热闹的。
“你真是一条道走到黑啊!”母亲说。凤姨也掺和道:“刘成刘成,一事无成啊!”
这时从影影绰绰的人群中钻出个声音来揶揄道:“这才叫有出息!”
母亲紧接着还向众人说了他丑事,譬如怎样在桥上将他带回来的、以前送他去幼儿园的时候怎样将书包鞋子一个一个丢出来的。一时间整个厅堂的笑声此起彼伏,有时甚至盖过了夏天喧嚣的蝉鸣。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潮渐渐退去,仿佛记忆中一隅消散的残影。
“留下来吃顿饭吧?”母亲问。
“不用不用,我有事赶着回家呢。”凤姨说。
他心无旁骛的注视着镶在天花板里的白晃晃的长灯管,这时耳边传来声音:“你,给我滚到储物室自我反省,别在这丢人现眼的。”他视线终于从灯光中脱去,将头转向一边。“孩子他爸!”她朝楼上喊道。他突然很牵强地站了起来,她严肃的面容忽而有了动静,但很快又收了回去。十二岁的少年走到楼梯底下,身在光与阴影交接处,只是顿了一下,不久后黑暗中传来清亮的关门声。她若有所思地走到门前,用钥匙将门反锁,低声说:“如果不想吃饭,就老实待在这里。”
“哼,答应吃饭不就是认输了吗?”他垂下头抚摸自己的小肚子,似乎想从那里寻找答案。然而肚子很不争气,只会咕咕作响,为了惩罚自己就拍了肚子一巴掌,可肚子还是叫个不停,于是他只好静下心来冥想了。在此之前,他曾多次把自己反锁在黑魆魆的储物室里,有时因为心烦意乱,有时是图个安静,久而久之,对于这些七零八落的杂物他如数家珍,就算闭上眼睛在这里行走都不会被绊倒,冷冰冰的墙壁在他的背靠下也渐渐变得温暖起来,这间斗室让他浮想联翩,澄思寂虑,却不能阻止他将来的再次出走。
他在深夜中醒来时肚子依旧叫个不停,膝盖和手肘处开始隐隐作痛。他们怎么还没来叫我吃饭,现在都多少点了?他想。他在黑暗中散漫地踱过去,一拧门把手,门竟意外地开了。他抬起头沿着螺旋式楼梯望到了天窗外的新月,蟋蟀的鸣叫不知从何处传来。为了不被父母发现自己偷溜出来,他踮起脚尖,一路步履蹒跚地往上走,每一步都如临深渊,当他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他接着前进,依然蹑手蹑脚,样子十分滑稽,他忽然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但不锈钢的楼梯扶手就像被拨动的琴弦振发出单调而幽邃的声音。他头晕目眩,感觉呼吸都停止了。如果被他们知道了,别提有多丢人了,不,他们肯定睡着了,一定听不到,一定。他安慰自己,继续往上爬。与此同时,他还要紧盯着父母的房间,在上楼之前他的脑海中已经浮现了不少可怕的想象——如果那扇门突然被打开的话,一切就都完蛋了。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努努嘴唇,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他的身影在迷漫着月色的阶梯中挪动,最终安然无事地来到了厨房。他打开冰箱,里面虽然塞满了东西,但都是不能即食的。他将菜罩提了起来,只见餐桌上赫然摆着一碗白米饭和一双筷子,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而旁边的一锅冷汤仿佛也正要他来加热似的。这时他耳边响起了母亲的叮嘱:“你怎么那么懒,我都说多少次了,菜要热着吃。”虽然怕父母知道他在吃饭,但他还是极不情愿地将汤加热了,滚烫的浓汤淋在米饭上,气氛顿时变得鲜活起来,他狼吞虎咽,食欲大增,最后碗里干净得像刚刷过似的。此时他心知肚明:如果当时去储物室的时候没有母亲给他解绑,就没有现在这一步。月亮高挂夜空,几缕云从中飘过。软绵的被子踏实地盖在他疲倦的身上,困意冷不丁地袭来冲散了思绪,被遗忘的甜梦将与他不期而遇。
“誉之曰:‘ 吾盾之坚 , 物莫能陷也 。’又誉其矛曰:‘ 吾矛之利 , 于物无不陷也 。’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 ?’”
“喂,刘成,起来了,老师叫你呢!”
他睡眼惺忪地说了几句胡话,突然注意到同学们的目光都朝他这边看来,他一下直起身子,果不其然,老师站在讲台上提了提眼镜,严肃地说:“请刘成同学来朗诵刚才读的一段。”
“什么,刚才读了什么……呃,什么之曰……”
教室的各种笑声突然缠在一起,形成一股铺天盖地的洪流,正当势不可挡的洪水扑向他的时候,老师一挥手,幻象就烟消云散了。“你还是坐下吧。”
他一屁股栽了下去,以为事情就此结束。然而老师还接着说:“大家不要像他这样整天在课堂上睡觉,这样的人以后没出息!”
对于老师的话,他并不赞同,甚至想拍案而起进行正义的反击。然而话语中暗藏的恶毒魔咒开始生效,幻化成了无法驱散的乌云笼罩在他头上,同学们的笑声就像忽然降下的雷声一样吓人,他一时冲动的勇气不得不退却了。但谁也不会注意到他这些细微的感受,就连老师也不知道自己竟能在话中埋下隐介藏形的毒咒。
“那个,刘成的同桌,别看了,说的就是你,你笑得那么开心,站起来说说看,这篇文章讲的是什么?”老师说。
话音刚落,小辰登时就站起来,然后飞快地翻阅书籍,终于找到了答案,但由于紧张,他说话支支吾吾的:“呃,嗯,讲的大概是一个人同时夸耀自己所卖的矛和盾,但又不能自圆其说的故事……”
“说的好,坐下。其他同学有什么看法请举手示意。”
课堂一下活跃了起来,而他只是默默地聆听,感觉脸又红又烫。他想到了昨天出走那一刻的冲动,如同一支锋利的长矛,锐不可当,但是没想到最后就这么轻易地被家人带了回去,还闹了出笑话。他感到懊悔的同时不禁把家比喻成那个坚固无比的盾,想到这,他的内心更加纠结了。放学后,他与小辰结伴回家。
“你觉得那个楚国人傻吗?”他问。
小辰犹豫了一会儿,回道:“如果单纯说他的为人的话,我觉得是精明,为了推销商品而不择手段,嗯,这才是商人的样子,不过是夸大其词而已。”
他接着问:“那矛与盾,哪个好?”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此时要是有一支锋利的矛和一面坚固的盾摆在你的面前,但你只能选择其中一个,嗯,如何取舍,如何抉择,你心里应该有了答案。”
虽然他不是很喜欢小辰的说话方式,但其中的道理却是他以后才能懂得的。
“你昨天离家出走了?”到小辰问他了。
“你怎么知道?”
“不光我知道,整个问莲镇都知道了。”
他突然想到同学们的笑声,那般鬼哭神号让他不寒而栗,跟昨日厅堂里的笑声似乎并无二致。这时他的周围开始出现地震般的塌陷,四面高墙趁势而起将他围住,顿时如临幽暗的可怖深渊,这里险象环生,就在他孤立无援之时抬头却望见了天窗外的月牙。
“哎,你没事吧?从被老师点名起,你就开始变得呆呆的,嗯,虽然老师的话确实有些过分了。”
“没事。”
小辰的家就住在刘成隔壁,由于楼房的高度相称,所以每当刘成想找小辰玩的时候就可以从天台的隔墙翻过去。小辰七岁的时候,父母因为常年在外工作,无暇顾及小辰的饮食起居,无奈之下只能选择把他交给奶奶抚养。如今刘成心驰神往的豪阔家庭,正是小辰父母在长期的拼搏下换来的,然而小辰却并不因此感到快乐,相反小辰很是羡慕刘成的家庭,并觉得刘成的出走是一次了不起的经历。然而即便是无所不通的小辰也想不到刘成的父母会在多年以后的那个下午离婚。
小辰的家并不华丽,反而寻常。这是因为他父母曾提过要给家里进行装修,然而连他父母也没想到这件事会被小辰如此义正辞严地拒绝了。小辰空闲的时候会把自己闷在书房里,有时一待就是一天。他合上书本,因为有人在敲门。
“请进。”
门缓缓开了。
“奶奶?”这时从笑容可掬的奶奶身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刘成回到家吃完饭后就兴冲冲地爬过天台的隔墙来到小辰家里,第一个见到的是正在打扫卫生的奶奶,刘成说奶奶笑起来的时候很像他去世的爷爷,爷爷是在他读三年级的时候走的,那时的他还是在受了妈妈的逼迫下才去参加爷爷的葬礼的,他还说葬礼上很多人都在哭,当时只是隐隐感觉爷爷好像真的走了,而流泪只是因为其他人都在哭而已……说这些话的时候,小辰发现刘成的语气如此豁达且从容不迫,似乎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小辰知道这时不该说抱歉,“节哀。”
刘成了无生趣的时候都会来小辰家里,有时一起玩游戏,有时便是像这样各自看各的书,这个时候,往往是刘成先将书本埋在脸上倒头大睡。在他午睡的时候,小辰看到一本名为《人性的枷锁》的书趴在他的脸上,不禁在心中感叹:连那种书都看得进去,嗯,不愧是我敬佩的人。
有一次在语文课上,老师说到了上一次作文的事情,刘成一下就容光焕发起来,因为点到了他的名字。
“有请本次范文的作者——刘成,带来的主题《我的梦想》,大家掌声欢迎!”
然而只有小辰从热烈的掌声嗅出了一丝诡异的气息。
刘成把大家都看了一遍,然后艰难地咽下沉重的口水,老师在讲台上点头的同时他慢慢张口,“我的,我的梦想很神奇,因为它变化无穷,”这时台下有人憋出笑声,他顿了一下,继续说,“有时我爱无私奉献的精神,便想当个科学家,有时我喜欢动听的音乐,便想当个音乐家,有时喜欢用文字记录生活,就像这样,便想当个作家……”
没想到这真的是范文啊!从那时起,小辰就打心底佩服他——朗读完后坐下的那一刻响起的掌声是他应得的。但是,有关于刘成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小辰还没弄明白,虽然他曾在回家的路上说明过。
“当时,为什么想要离家出走?”小辰问。
“没什么,只是因为之前那个服装店门口的大奥特曼没有买成,你知道吧?当时我的语文试卷可是考了满分。我爸妈曾答应过的,拿了满分,就带我去买。结果……”
“嗯,为什么?”
“服装店老板不让买,之后,我爸妈给了我三十块让我自己玩去了。”
“只是因为这个吗?”
小辰注意到,他在过了一段时间后才应声。小辰不禁怀疑,他的出走不仅仅是冲动那么简单。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小辰发现:他的妈妈似乎成天都在打麻将,而爸爸则时常不在家,可能是出门工作了,嗯,肯定与这些有关。小辰凝望着熟睡中的他,一幅一对在黑暗中同病相怜的人的画面跃然眼前。小辰慢慢朝他走过去,将书轻轻拿了下来。
在小学毕业前一天,刘成写了张纸条,趁女同学出去玩的时候将其平放在桌面上,并用一本语文书边压着。上课铃响的时候,女孩回来了,只见上面写着:很抱歉我的爱还不能够属于你,彩霞。旁边还有署名——留不得。后来,刘成当着小辰的面对这个行为做出了评价:它跟我第一次出走时的感觉很相像,是单纯的,是意外而又冲动的。
小学毕业后,刘成就读于当地的一所初级中学,而小辰又再次鬼使神差地成为他的同桌。在一天夜晚,他们正在天台的秘密基地里制定出走计划,刘成给这个计划起了个名,叫正义出走计划,小辰听了之后赞不绝口。在将近小学毕业那时,经过双方之间的反复商榷,并以认真的态度将在网上搜查的浩繁信息进行总结后,最终在毕业翌日达成共识。等到计划书完成之后就开始对外声张。
“小辰,你还记得这次出走的原因吗?”刘成双手撑在计划书上,旁边点着一盏灯,将整个帐篷都照亮了。
“为了让我父母知道。这是我的原因,你的呢?”
“我的原因……只是想越走越远,这样就好。上次出走失败了,这次一定要成功!好了!我们大概的出走路线是这样的,先到英桥那里乘班车,然后到附近的一个小县城里。就这么简单。接下来就是如何出走,也就是我们怎么样才能安全抵达英桥,不被抓回去呢?现在,我爸爸已经出远门工作了……”
说到这,小辰突然想到之前的猜想。看来是真的,他心想。
“妈妈的话,白天会出去打麻将,所以我们就挑这个时候下手,大概在下午的时候,对了,你的奶奶怎么办?”
“嗯……我已经跟我奶奶说好了。”
刘成大惊,随后又镇定下来。“什么!不过也没事,本来就是要对外张扬的。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一条,钱,你准备好了吗?”
“嗯,你呢?”
“哼哼,我早就在之前成功潜入妈妈房间,从包里拿了一百块,嘿嘿……”
“这也太多了。”
“是吗?不过吃的喝的我都准备好了,都在我书包里。”刘成说,“还有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要在明天清晨另外制定一份专门对外的出走计划,这是给他们看的,内容就写,出走的原因,还有出走的详细内容,基本都是靠编了,总之,不能把我们现在这份写上去。这个重要的工作就交给你了,小辰。好了,大概就这些,接下来就是对外声张我们的正义出走计划了。”话音刚落,刘成嘴角一勾,灯随即灭了。
翌日下午,凡是在问莲镇内的人都知道“正义出走计划”这个事情,看过这份计划的人大多都付之一笑,并赞叹这位有胆识的少年勇气可嘉,前途无量。实际上,刘成为了安全起见,早在计划书发布之前,制定计划书的时候在里面多了个署名——少年。这是为了起到混淆视听的作用,以免引火自焚。这件事电照风行,直到刘成长大成人之后仍被镇上的人们流传着,而那份“正义出走计划”在那天下午将飘进街道的各个角落里。
那天下午,刘成的妈妈也找他说了这件骇人听闻之事,“你知道这个少年吗?街上到处都是,基本上人手一份,听说有人看见这些传单像下雨一样从空中飘落呢,真了不起啊,我们镇上还没发生过这种事呢,大新闻,大新闻。”
让刘成感到奇怪的是,妈妈竟没有想起他曾经出走的事情。
然而刘成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引起这么大的轰动,那段时间里,人们对此褒贬不一,闹得沸沸扬扬,饭前饭后都是这个话题,甚至有不少少年组团进行离家出走,闹得家长们人心惶惶,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子后,有不少人开始猜测少年的身份和目的,各执一词,少年之间开始互相怀疑对方。商人趁势抓住了机会,在各个街头以此为噱头对自己的产品大吹大擂,引来了连绵不绝的人群,热闹非凡。据说当地还因此盛行一个口号——我们的出走是正义的,我们的出走值得被关注,我们的出走也将势不可挡!毫无疑问,以问莲镇现在这个热火朝天之势足以覆没过年时节的喧闹。多日之后,也就是刘成回家那时,他才发现这件事虽然平息了,但仍被人们记得,这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即使刘成千方百计也没料到在出走的前一天会有风雨交加的夜晚,这一晚他梦见和小芳一起去旅游的场景,然而就在他去洗手间照镜子的时候,镜子骤然破碎,心脏随即猛地收缩,他眼前发黑,倒了下去。翌日的清晨碧空如洗,他拨开窗帘望见天边意外地染上了彩虹。在临近下午的时候,刘成跟小辰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我有个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刘成背着书包一路小跑到学校里,那时学校正值假期,教室空无一人。他将纸条放在桌面上,并用一本语文书边压着。走在教学楼长廊的时候,有一个吊儿郎当的男孩手持小刀正朝刘成走去,刘成见状便缓慢往后退去。
“你要干什么?!”
男孩问他是不是刘成。
“是又怎么样,再过来我就要喊了。”
“我看过了,这附近没人。”
“那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刘成,我听说你经常跟她玩?”
“还牵过手,亲过嘴呢!”
男孩恼羞成怒,高举匕首迎了上去。刘成吓得用力推了他一下,他旋即翻身刚好撞到墙上,额头顿时鲜血淋漓,他大叫一声,随即晕了过去。
刘成推了他之后拔腿就跑,那时的他急不暇择,不断在心里一劲儿叨念这些话:事发突然,顾不上那么多了,小辰对不起,爸妈对不起,我要走了。
他冲出校门,狂奔到英桥,那个肥胖的凤姨在他第一次出走的时候曾坐在那个门前,如今那里房门紧闭。他快速穿过长桥,置当时痴迷的美景于不顾,赶上了最后一趟班车,他跳了上去,喘着粗气在找空位子,期间车上的乘客都用怪异的眼光盯着他,他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过不多久,一位面善的老奶奶在他旁边缓缓坐下,等到有人收账的时候他才发现书包里只有零食和饮用水,那张重要的钱已经忘在家里了,他痛恨自己记性不好,开始捶胸顿足起来。后来是身旁的老奶奶帮他解除了危机,替他付了钱,还多给了他五十块。他不断感谢老奶奶的善举,并表示要给三包零食作为回报,老奶奶在几次推让中败下阵来,取其一包收下了,说:“刚好可以给我孙子吃呢,不过一包就够了。谢谢啦。”
“奶奶,你的孙子多大了?”
老奶奶笑了起来,娓娓动听地说:“看起来跟你差不多大吧,不过在三年前他因病去世了,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已经可以当你哥哥了呢。”
“不好意思……我不该这样问。”刘成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好。
当老奶奶问他的去处时,他编了个谎,并在心里对她深感抱歉。老奶奶乘过几站,对他挥手道别后就离开了。回过神来时,那个男孩行凶的画面莫名映在车窗上。根据他说话的内容,刘成想到了他的女友,小芳。小学毕业后的暑假就是她陪刘成度过的,但期间两人连手都没有牵过,更别谈亲吻这事了。如此一想,那个男孩看样子也喜欢小芳。但当时知道他要来学校的人只有小辰一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喂,到站了,人都走光了哦。”司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这里就是终点站,”他想,“接下来该做什么呢?”他伸了个懒腰,呵欠连天。车水马龙的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溢出垃圾的废物箱,从菜市场里传来的鱼腥味,汇聚在路边夹角处的污水,都给他带来一种熟悉的感觉,而让他感到陌生的是人地生疏。此时的他还无法察觉此地危机四伏,险象环生。一条铁龙正朝他背后怒吼:“会不会看路啊,傻子!”
“我这么大个人,是你会不会看路才对,蠢蛋!”
“哎,有本事你别跑!”
他来到林荫小道,对前方的路一无所知,却对一切都感到新奇,也正因如此,在花言巧语的攻击下,他的天真烂漫终于露出了破绽,事后虽不甘老奶奶给的钱就这样轻易的被人骗去,但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挽回损失。翌日清晨,他在公园的长椅上醒来,顺势打了个喷嚏。如今的他只能靠书包里的零食和水来维持生活,面对大人的俯视,他感觉自己是如此弱小,到了傍晚时分,他在路边缩成一团,麻木的大人们牵着小孩在他眼前路过。这时的他还期望着有侠士相助,教他神功,拯救世界,然而幻想很快破灭,他所看到的是眼前的行尸走肉挂着漠不关心的神情嚎叫着,饥饿的捕食者在昏黄的灯光下徘徊着,坐在电线杆下的神秘男人忽然抬起头射出一道凶狠的目光,黑夜中陌生人伸出的魔爪仿佛要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破烂且诡异的建筑物传来的凄凉笑声就像幽深的竹林一样渗人,蹲在路边饱受煎熬的长发女人时不时发出悲戚的抽泣,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像尸体一样躺在垃圾堆里一动不动,不知何处突然传来的犬吠令他胆战心惊,他在家的时候从未想过这里会如此惊险,如果他能早些知道这个让人望而却步的阽危之域,就不会特地来此踏足了。历经三天的艰难险阻之后,他金尽裘敝,然而他并不想找别人求援,因此束手无策的他只能走进一家便利店,此时电视正在播报台风预警,他左顾右盼,提心吊胆的把一些零食装进包里,然而正当他装作若无其事的出门时,老板叫住了他,扬言他的一举一动都被看见了,最后还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不久,深夜开始刮起了冰冷刺骨的风雨,路过的汽车溅起的水花洒在他的身上,尽管他很想就此倒下,但渴求安身之处的身躯却仍在前进,他苦苦的寻找,经过长途跋涉,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居住的楼道,然而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露出一丝笑容,多日的漂泊显然已经使他精疲力尽,他枕着湿润的书包,耳听天边传来的隆隆雷声,就着风吹雨打之势渐入梦乡。
他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旁边还有个趴在桌子上睡觉的陌生人。须臾,男人站了起来,他双手交叉挡在眼前,“你是谁?再过来我就要叫了。”男人伸出手,犹如那黑夜中暗藏的魔爪,他吓得紧闭双眼,一时动弹不得,然而那双粗糙的手贴在他额头上没多久就离去了。男人呼出一口气,说:“看起来差不多好了,在这里等我一下。”
很快,男人给他递上了面包和牛奶,饥肠辘辘的他埋头吃了起来,之后男人说要带他回家。
“回家?我可不想回去。”刘成说。
“没想到你这小不点居然是因为离家出走才躺在那里睡觉的,早知道这样我就放手不管,饿死你算了。”
这话吓了他一个激灵。他在走回男人家的路上瞻前顾后,心神不宁。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以及潮湿的楼道、疲倦的身躯,他感觉这一切仿佛是刚发生的一样。
男人关上门后,他开始在客厅里做出一些奇怪的动作。
“那个,你是练舞蹈的吗?”男人忍不住问。
“不,我在练功,我可是学过功夫的。嘿!哈!”他继续对着空气拳打脚踢起来。
男人大笑起来,说:“很抱歉打扰到大师的练功,但我还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出走,老实说,不然我马上放你回家。”
面对男人老成的脸庞,他只好从实招来,说出了当时小辰想要知道的真相。实际上小辰羡慕的家庭并不和睦,父母经常当着刘成的面吵架,有时甚至在外头都闹得头破血流,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只有刘成知道为什么他的父母会缺席,老师找他谈话的时候,他心如刀割:父母很忙,没有空来。与此同时,父母对他的生活漠不关心,甚至连学业也从不过问。
“原来如此,父母的漠视,学业的压力,以及无法言喻的委屈,造就了你这次离家出走。”男人说完后沉默了一会,接着笑道,“不错,有骨气!至少对父母摆明了你的态度。你的名字是?”
“刘成,大叔你呢?”
“少年成大叔了啊……我啊,叫李维,别人都叫我老维,三十五岁,一个文员,混吃等死的,和你大不一样啊,少年。啊,对了……说起来最近问莲镇可是发生了大事件啊,不过什么计划来着……”
两人开始聊起小镇那桩惊天动地的事件。聪明的刘成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而选择没有说出自己是这次事件的主导者,只是对其夸夸而谈搪塞过去了。
有一次刘成问他:“我一直很困惑,怎么样才算有出息呢?”
“自己有没有出息不是别人说了算的,是你自己啊。少年。”
半个月后,他回到家的那一刻就被妈妈扇了一巴掌,在妈妈泣不成声的拥抱下,他也流下了眼泪。在回来之前,他问李维:“你怎么不陪我回家?”
“我……我还有点事情要做。放心吧!我已经跟你家人协商好了,安心回家吧!”
现在他回想起来,觉得李维定是去约会了。因为在那段时间里,李维新交了一个女友,他还记得有一次李维突然一劲儿赶他出门,说,“我有事要忙,这些钱你先拿去用,路上注意安全。”但那天并不是工作日。
那些回忆逐个在脑海中涌现,如今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李维留下的电话号码,想着以后合适的时候就对李维坦白那些曾刻意隐瞒的事情。
“爸爸呢?”他问。
“他……他出去工作了。”
从此以后,他的生活就跟他的梦想一样变幻莫测。而那个连李维也无法知晓的梦想在将来也不会得到实现,这一切都要从刘成的父亲坐牢那时开始说起。那时刘成以为这只是一个传言,然而神秘的信封出现,以及父亲长期未归的事实,尽管他不愿相信,但久而久之,他逐渐意识到此事确是空穴来风。直到他长大成人以后,母亲第一次从话语中透露出有关于这件事的信息时,他才知道,父亲当时确实坐了三年的牢。
在他意外出走的这段时间里,小辰被他父母突然带走了,而那个行凶未果的男孩头部只是受了轻微的擦伤,昏厥的原因是因为从小晕血,男孩跟刘成父母说当时只是为了吓一下他,没想到他会有如此激动的反应。
他和母亲就这样平安无事的度过了三年,父亲回来的那天,原以为家庭会就此复旧如初,然而不久后,父母再次当着刘成的面爆发了一次更大的口角,尽管父亲在事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怒火中烧的母亲还是在那个月圆之夜收拾包袱离家出走了。在那之后,父亲为了维持家庭的生活,常常星行夜归。有一次父母找他商量卖房的事情,但他一口咬定,坚决不卖。刘成顺利考入高中后,那是他第三次穿过那座桥,也是第一次跟父亲道别。在三年饱经风雨的学习生涯里,他仍没有放弃那个遥远的梦想。然而他的努力却得不到父亲的理解,在那个高考结束后不久的星夜里,这份日久年深的感情终将迸发。
敲门声响起,我赶忙擦去泪水,照了一下镜子,然后把门打开。爸爸缓缓在我身旁坐了下来,意味深长地说:“准备一下,明天下午就去跟你妈办理离婚手续。”
“我知道。妈刚跟我说了。但是,你们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爸爸沉默了一会,说:“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况且你妈也同意离婚。”
“一直以来,自从妈妈离开家后,我就常常一个人在家,开始变得沉默,没有安全感,那段时间里,你们有时还会找我询问对方的情况,尽管偶尔会撒谎,但现在……你们在问我是爱爸爸还是爱妈妈的时候,知道我的内心有多么纠结吗?你们在讨论卖房的时候,考虑到我的感受吗?你们……”我撕心裂肺,声泪俱下,“你们有问过我读书的情况吗?只知道在那里说,好好读书,将来回报父母之类的话,就好像那是作为一个孩子应该做的事情,那样的话跟一个工具有什么区别……要是你们能多照顾一下我的感受,事情就不会发展到现在这样……”
这个连天空都在哭泣的晚上,我想起,妈妈在深夜端来的一碗冒着热气的肉末粉条,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可以多吃一点;快要上车的时候爸爸在远处的招手,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可以下车朝爸爸跑去;那个人声鼎沸的厅堂,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为此多几次离家出走。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那次轰轰烈烈的出走计划,就像父母离婚的事实一样无法改变,一切都回不去了。
翌日下午,天气炎热,我奔跑着,爸妈模糊的身影正在远处,我已经记不清,他们有多久没有像这样站在一起了。然而我很难相信,多年的夫妻仅仅在一个炙热的下午就别离了,那是多少个日夜,多少个下午才促成的感情,仅仅在一个下午就破裂了。后来,我对小辰坦白了这些事,小辰并不感到意外地说:“长久的琴瑟失调导致了鸾凤分飞的结果。”
见到小辰的时候,二十五岁的他已经结婚了。我小他两岁。他依然戴着眼镜,面色红润,体型微胖,似乎跟以前差别不大,只是变得大个了一点。小辰跟我说,他是因为奶奶的去世才被父母带走的。我听了后,积压已久的愧疚心这才松了下来。之后,当小辰跟我说起小芳去世的事情时,我心潮腾涌。
“你不知道吗?”他问。
“不知道。”我低着头,随后笑了起来,“这才过了多久,变化真大啊!”
这时从房间里走出来一个小男孩,坐在他旁边。
我有些吃惊地问:“这是你的孩子吗?”
他大笑道,“想什么呢,这是我姐的儿子。”
“这样啊……”
如今,那两栋房子早已参差不齐,那个熟悉的储物室墙角已经爬了不少的蜘蛛网,物品表面也积满了灰尘,斑驳的青苔分明印在开裂的墙壁中。那个时候我之所以羡慕小辰的家庭,是因为如果家里的条件也能好点的话,说不定父母就不会离婚。
“现在有什么想法吗?是想要一支矛呢,还是要一面盾?”
“答案,不就在你我眼前吗?”我说完,和他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后来我说:“我……说起来,那还记得那篇《我的梦想》吗?后面写到关于我的梦想是为了赚钱的事情,其实不然,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那时我的梦想是希望爸妈和睦相处,仅此而已。但最近我一直在想,我能为爸妈做点什么,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这么多年以来我都干了些什么,事情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地步的……”
现在的我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然而那个遥远的梦想至今都无法实现,往后也一样。这个残酷的事实就是父母依然分隔两地,形同陌路。
我给李维打电话的时候,发现那边接听的是个陌生的声音,看来他换了手机号码。我把手机放在枕边,伴着夜空中的繁星入眠了。
翌日清晨,爸爸来敲我的房门,说:“起床了,你不是说今天要去妈妈那吗?”
我立马将被子掀开,收拾好行李后,问爸爸:“你不去吗?”我想,我所能做的就是尊重父母的意见,照顾好他们的余生,以及不要让自己的孩子做出离家出走这样危险的事情。
“我出门了。”我跟爸爸挥手道别后,来到英桥这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当年我就站在这里,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望着江水入迷。现在朝阳的光芒撒在水面上,远远看去,波光粼粼。白云从藏在天边的圆月飘过,微风引领着我的视线直到桥的对边。
一片康庄大道摆在我的眼前,我看见,那是一段长长的路,少年原先还在桥上的身影转眼就消失在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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