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风起九州
风轻云淡,古城墙角野花绽开,相较于城外略显喧嚣的江浪拍岸,江陵城安静而又恬然,它有着悠久迷人的历史,如今却被渐渐淡忘,偶尔瞥见的一两处不知是何朝代的古迹,仿佛是故意抖落尘埃,提醒人们它曾有过的精彩。
江陵又名荆州,相传禹划九州时便已存在,春秋时楚文王迁都于此,三国时关羽守荆州更使其名声赫然,而九州剑庄便是孕育在这样的一片大地之上。它的主人虽似古荆州那般地位显赫,可它的外观却若现下的江陵,平淡无奇,难觅光鲜亮丽的颜泽。
“这就是九州剑庄?”冷流云失望道,门口横匾上的字谈不上龙飞凤舞,只是草草写着“九州剑庄”四字。
袁柔点点头,她亦有几分怅然若失,却不是因九州剑庄,而是源自莫行烟。今日江陵之行,除却不辞而别的莫行烟外,其余江湖群雄皆有陪伴而来,
正是中午时分,袁柔上前叩门,道:“请问华大侠在吗?在下桃花骤雨袁柔,特来求见。”
一仆闻声而出,见来了这么多江湖好汉,不禁抱怨道:“我说袁姑娘呀,你怎么又来了?都说了你家兄长未到过剑庄,你为何就是不信呢?”
袁柔急忙解释道:“华二小哥,你误会了,我家兄长乃为奸人所害,现已真相大白,我是专程登门赔礼而来。”
“原来如此,那诸位快快请进。今日来闹事的人太多,是我错怪了袁姑娘了。”仆人华二转忧为喜,看来今日赴九州剑庄的并不只袁柔这一路人马。
“哦?何人不自量力,敢来挑战华大侠?”杭升询道。
“宫彻之子宫和,还有江湖四公子中的陆伯霖,这两人皆寄了信件,称今日要来登门挑战。”华二一边在前带路,一边答道。
陆伯霖?那个四剑负身的孤傲剑客浮现在了苏远眼前,这种人注定是人中龙凤,或许真有可能击败这位华大侠。
“宫彻有儿子?”秦大冲嘀咕道。
“此事有几分蹊跷,据我所知,宫彻来中原时年岁不大,之后数年也未迎娶女子过门,莫非宫彻未死于十七年前泉州城外的那场血战,而是娶妻生子,隐伏在了暗处。”杭升别有居心道。华云天凭击杀宫彻之功,居中原五大家之首,若宫彻未死,其声望必大受影响。
忽听久未说话的庞陌幽幽道:“宫彻在中原时有一子,十七年前的那场血战,便是由此引发,我兄长庞阡参与其中,当初华云天若早点出手,我兄长未必会落得客死他乡的下场。”
杭升心念一动,细问详情,可庞陌却闭口不言了。
九州剑庄的屋舍皆为砖瓦平房,一眼望去,院子里的樱花树显得高耸挺拔,时维四月花开,香气沁人心脾,白粉两色的花瓣迎风摇曳飞扬。树荫下一桌一椅,桌上一壶樱花酒,椅中安坐着一中年人,他穿着宽松的袍子,悠然端着酒杯,正自品酒赏花。
华二来到中年人跟前,躬言道:“老爷,仁德山庄的袁姑娘到了,她已查明了加害其兄长的真凶,今日是来道歉的。”
中年人站起身,转过脸,他的容貌寻常,衣衫质朴,和周遭的一草一木相得益彰,似采菊东篱的隐士,而不是名震天下的大侠。
袁柔朝这人施礼道:“华大侠,我大哥袁仁乃方德所害,我先前有眼无珠,错怪九州剑庄,今日是来赔罪的。”
这人正是九州第一剑客华云天,他抬起头,望向那一树灿烂樱花,将杯中酒尽数洒到了树下,轻叹道:“华某性格孤僻,好友寥寥,袁庄主是难得的知己,未曾想遭人暗害,别我而去了,樱花犹美,可已无人共赏。”
语气甚为凄凉,众人黯然神伤,袁柔更是落下泪来。祁盛与秦大冲正要过去安慰,忽见一年轻人匆匆行来,他手按宝剑,身形瘦削,眉宇间透着稚嫩,面色有几分慌张。
华云天向这人道:“超儿,这些英雄豪杰是友非敌,你不必忧虑,快来向他们问好。”原来这年轻人是华云天的独子,名叫华超。
华超动作拘谨,不善言辞,打过招呼后立时退到了华云天身旁。华云天拍了拍儿子的肩,引众人进厅用膳。
江陵人好吃鱼,九州剑庄亦不例外,端上来的当地名菜如龙凤配、红烧鮰鱼、荆州鱼糕莫不以鱼为原料,佐以姜蒜,可谓鲜嫩多汁,让人忘却了尘世间的烦恼忧伤。借此时机,秦大冲开口问道:“华大侠,传言宫彻之子现身江湖,要来剑庄比武,不知是真是假?”
华云天未有隐瞒,道:“不错,三日前我收到一封信,信上人自称是宫彻之子宫和,约今日来九州剑庄一战,此外,剑震江浙陆飞雄的儿子陆伯霖,今日也应该会来。长江后浪推前浪,看来我昔年比武时结下的恩怨纠葛,如今到了偿还之时了。”
杭升随即道:“华大侠,此言差矣,那宫和默默无闻,想必远非您的对手。至于陆伯霖,我前段时间还在长江边偶遇到他,不过是名过其实的纨绔子弟罢了,您纵是让他三剑,他也无半分机会。”
虽与陆伯霖无私交,可苏远还是忍不住辩驳道:“这位杭兄弟,关于陆少侠的评语,请恕我不敢苟同,我在京城时曾亲眼见过陆少侠出手,他并非如你所言般外强中干。”
杭升扫了苏远一眼,见是一介书生,便高声问道:“请问阁下名姓,出自何门何派?”
苏远泰然道:“在下苏远,无门无派,只是跟随先父学过几年掌法而已。”
苏远本以为杭升必会与自己争论一番,谁知杭升神色一变,面现友善,道:“原来是苏公子,阁下所言甚是,方才是杭某妄言了。”
几人闲谈间,华二走了进来,他向华云天通禀道:“老爷,宫彻之子宫和到了。”
华云天眼中闪现出一丝光彩,道:“快请他进来。”
见华二领命而出,一侧的庞陌道:“华大侠,虽说老朽因家兄之事,跟你有些过节,当倘若真是宫彻的儿子来寻仇,我一定会鼎力相助。”
华云天神色从容,道:“世间万事,有因有果,这一切缘我而起,后果自当由我来承担,诸位不必替我挂怀,若有闲心,不妨多住上几日,陪我一道品美酒赏花开。”
冷流云心中钦佩,向来健谈的他今日言辞甚少,盖因其师司马飞鹰对华云天颇有微词,是故谨言慎行,想要暗中观察华云天的品性为人。
片刻,一人随华二入厅,此人体型微胖,年岁不大,穿绸衣,佩单刀,见到群雄毫不胆怯,气汹汹道:“我是宫和,是刀剑双绝宫彻的儿子,哪位是华云天,给我站出来!”
华云天站起身,打量宫和许久,方应道:“宫公子,我是华云天,一晃十七年未见,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宫和哼了一声,道:“你就是华云天?杀我父,害我母,居然还有脸问我过得好不好,我今日便要替父母报仇,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厉害。”说完作势就要拔刀。
华云天没有生气,依旧和言道:“宫公子,除了动武,可还有其他化解之法?”
宫和怒道;“没有!”他的声音更大了,可在气势上却减弱了不少。
华云天轻点点头,迈步踱行向房外的院落,院正中是一块开阔的空地,四角植有樱花树,风起花落香自留,在此比武,别有意境。
仆人华二将佩剑呈上,此剑表泽黯淡,剑柄处锈迹斑斑,华云天抖了抖剑上的尘灰,似许久未用了。
“宫公子,非要动手吗?”华云天缓缓将剑抽出,这确是一把寻常无奇的铁剑,从上至下无一丝闪光之处。
“是!”宫和吼道,可两腿却开始不住颤抖,他忽跑进厅,提起桌上的酒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这才有了胆气,拔刀冲了出来。
一刀斜劈而至,华云天纵身退闪,接着是一刀横切,同样被华云天灵巧避开,宫和看似气势汹汹的刀法,对华云天造不成丝毫伤害。
观战的冷流云大为失望,这宫和的武功稀松平常,以几式最为常见的刀法胡砍,全无其父之骁勇英武,实不知是从哪里生出的信心,敢来九州剑庄挑战。
“宫公子,我要出剑了。”华云天提醒道,他骤然欺身向前,手腕抖动间一道剑光朝宫和疾刺而来。
“华大侠,饶命呀!”宫和脸色苍白,竟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华云天全无杀心,立时收剑还鞘,望着跪地求饶的年轻人,忆起了十七年前与宫彻在泉州城外清水滩对峙时的景象,叹了口气,道:“宫公子,你的武功是谁教的?可是他派你前来?”
“是……不是……我是自学成才。”宫和四下张望,似在找寻什么,“华云天,你等着,待我回去苦练武功,来日再与你一战。”说着说着,他的语气又强硬了起来。
秦大冲哈哈大笑,讥道:“华大侠武功在九霄之巅,你小子武功在深洼之底,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宫和也不反驳,收起单刀,快步逃出了九州剑庄。期待瞩目的比武寻仇以闹剧收场,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冷流云悄行出庄,暗随在宫和身后,追踪其去向。
一出剑庄,比武蒙羞的宫和霎时神采飞扬,他先进到家赌坊玩骰子,之后入到闹市闲逛,晚饭时在酒楼大吃了一顿,最后又一头钻进了风月场。冷流云心生哀叹,遥想宫彻英雄一世,怎生出了这样的草包儿子?
夜色渐浓,风月场内华灯煌煌,传来的尽是颠鸾倒凤之声,冷流云独守在房檐之上,难免有几分寂寞尴尬。
这男女之事,当真有这般其乐无穷?冷流云正自胡思乱想,忽听房内宫和道:“好娇娘,容我去一趟茅房,一会再战三百场。”随即门吱呀一开,宫和衣不蔽体,晃晃悠悠走进了茅房。
哎,世风日下,冷流云摇了摇头,等了一会儿,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茅房内过于寂然,竟无半点声响。
“谁?”忽有黑影从身侧掠过,直进到茅房,冷流云拔剑在手,迅速随行而上。
露天的茅房内潮湿而又肮脏,难闻的恶臭扑鼻袭来,宫和大半身子浸在粪尿里,头朝下栽倒在了地上,一人正蹲在他的身旁查看。
“莫行烟!”冷流云惊道。
莫行烟神色凝重,和冷流云对视了一眼,冷冷道:“死了。”
* * * * *
庄内热闹喧哗,祁盛与秦大冲正激烈争论着十七年前的血战细节。
“华山的魏掌门,丐帮的何长老均参与了清水滩的那场血战。”祁盛道。
“呸,肯定没有魏掌门,魏掌门武功卓绝,居中原五大家之列,若他在,岂容宫彻肆意乱来?”秦大冲质疑道。
“魏陌离真在,家父参与了那场血战,断不会记错的。”祁盛辩道。
“你老子后脑受过伤,我看多半是记忆混乱,把人记错了。”秦大冲不以为然道。
“什么?秦大冲,你再说一句试试。”见祁盛拔出了判官笔,秦大冲也赶忙将狼牙棒亮了出来。
“你俩别争了,问问华大侠不就全明白了。”担心两人动手,袁柔出言调停,谁知往席间一看,作为主人的华云天竟不知何时离开了。
那边闹得欢快,苏远则是闲情逸致,数起了窗外的樱花瓣,云贤弟不在身边,时间也倏然漫长起来。
“苏公子可是吴越人?听你说话有几分杭州口音,甚为亲切。”杭升提了壶酒,笑颜走到苏远近前。
对方言辞和善,听口气或是同乡,苏远不由对杭升生出了几分好感,答道:“杭少侠,我生在杭州,之后迁居到了颍州。”
“哦?”杭升亲斟了一杯酒,递予苏远,“苏兄练的是什么掌法?可有听过天雷派?”
苏远接过酒,摇头道:“杭少侠,我对江湖的事了解不多,只是闲时随父学了几式他自创的惊雷掌。”
杭升脸上流露出喜色,微思片刻道:“令尊可是苏定海苏大人?家父杭洛天,是令尊的结义兄弟,当年曾一起并肩作战。”
“是!”苏远应道,一股激动之情涌上心来,连日来父亲的往昔点滴萦绕在脑海,与他人的评价汇聚交融,若水中倒影起伏不定,亦真亦幻。
“杭兄……”苏远正想多询问些细节,忽听“铛”一声脆响,原来是祁盛和秦大冲那边动上手了。
“秦大冲,士可杀不可辱!纵可辱我也不可辱我父母!”祁盛两笔齐出,直点秦大冲的胸口。
秦大冲举棒一护,封下判官笔的来路。厅内空间狭小,桌椅交错,两人却顾不了许多,大打出手。
“住手呀,你们两个!”袁柔高声劝道。
“袁姑娘,我想住手呀,可祁盛那小子不肯。”秦大冲回道,他本自信祁盛不是他的对手,万没料到对方今日斗志昂扬,舍命狂攻。
厅内一片狼藉,盘碟与碗筷齐飞,美酒共茶水横流。
“两位,请停手。”伴着平和的语气,华云天回来了,眨眼间桌上的一双木筷入到了他的手中,筷头似在空中虚点了几下,判官笔和狼牙棒便各自离手。
祁盛和秦大冲手腕微麻,这才意识到是被华云天的木筷拂中穴道,自己的兵刃失力坠落。
“华大侠,是祁盛先动的手。”秦大冲抢言道。
“华大侠,秦大冲侮辱家父,否则我也不会出手。”祁盛脸面通红。
华云天没有急于评判孰是孰非,而是用手中的一双木筷夹了颗花生送入嘴中,边嚼边道:“祁少侠,秦帮主,可否用这木筷再夹一颗。”他将木筷分予二人,却是一人一根。
两人见状,面有难色,华云天这时方劝诫道:“何为武林?武人相聚,集木成林,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学武之人,其目的不是以武争论是非,而是用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大事。”华云天将祁秦二人所持的木筷交换到了对方手上。
秦大冲颔首,祁盛却追问道:“华大侠,何为有意义的大事?”
“为武林,为苍生,为天下。”华云天朗言道。
“老爷,陆伯霖陆公子到了。”华二这时进门禀道。
“好。”华云天大步出厅,去往正门,余人听到陆伯霖三个字,也随行而出,庭院内一阵春风不期而至,卷起数朵樱花,竟有几分料峭微寒。
“起风了。”华云天喃喃道,这些年来波澜不惊,有许久未遇到强劲的对手。
随风而起的樱花越过墙头,漫天飞扬,在火红晚霞的映照下,半是凄美半是辉煌,门前的李洛嫣、红芍、馨儿三女睹景生情,惊呼赞叹,唯陆伯霖平视着前方,目光未有移开一下。
庄门大开,以华云天为首的江湖群雄迎了出来,其中一人吸引到了陆伯霖的注意,是那个叫苏远的书生,和京城初见时相比,他已不显得那么文弱。
苏远也在打量着陆伯霖,半年未见,这位外表高冷的剑客似也随和了许多。
再度相逢,两个年轻人彼此点头致意,江湖的纷争悄然拉开了序幕。
注:第一卷《初出茅庐》至此完结,下一卷《九州裂变》将在二月中旬开始连载,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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